交織血淚的秘辛從月映口中淡淡說出,乍听之下像是輕描淡寫,但听著听著便不禁毛骨悚然,為其人心險惡,丑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惱。
雖然月映說是姑且听之,听過就忘,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語氣太淡,表情太靜,兩泓深潭中的星光盡數隱沒,他整個人在敘述時,就像個蒼白的女圭女圭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听著听著,就是沒有辦法將之當成一個故事,听完就忘。
血腥太重,淚水太沉……
也許就因為難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輕淡述之。
但方少行難以忘卻。
月映投在遠方的視線,再也沒有轉回他身上來。手里那盞空了的杯子,也沒有再添茶水,就那麼僵硬的,像是結冰般的攏在他的手心里。
方少行不禁責備自己做什麼提起妻妾話題,早該另說其他輕巧話題,也好過勾起月映心里的這個慘烈故事。
一時無人出聲,靜靜的只听風聲刮旋,而周遭人聲喧嘩,卻獨有他們這一桌寂靜悄然,唯有呼吸輕輕。
方少行無法將視線從月映身上移開。
天真笑著的他很可愛;委屈著拒絕喂食的他很可口;跌進懷里時的他很惹人憐;懂得品嘗美食的他很動人心;而如今輕愁微憂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為他拔刀出頭,只求一掃他眉間微蹙。
第2章(2)
冬日的夕色落得很早,待到察覺之時,己是黃昏向晚。
方少行還沒有問到他的住處,日後怎麼聯絡。
才要開口,就聞一陣甜軟香風襲來,三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奔上樓,朝著他們這一桌直沖,跑得微喘。
他很困惑。這三名少女生得可不像月映啊。
「月……公子。」那為首的,是個長發分成雙鬟的少女驚險的在舌尖轉過發音,向著月映說話︰「天晚了,該回去了。」
「哎,都這個時間了。」月映像是忽然從迷茫中清醒,朝三名少女眨眨眼楮,略有歉意。
那長發分為一左一右綁成單鬟的少女跟著站到月映左右,綁雙鬟的少女則是拿出錢袋把桌上的帳付清了,向方少行輕俯首為禮,便要把人帶走。
方少行連忙開口喊住人。
「月映!日後我們……」
月映回了頭,像是淡淡笑著。「隨緣可好?」
他一愣,「不好!」
「哦?」月映停下腳步,然後靜了靜,像在考慮。
方少行明確的表達他的意志。「我想再見到你。」
「那麼……就一月一見吧,好嗎?」月映的聲音輕輕淡淡,像是將要長久連綿而去的相思一樣。「下個月,就今天這日子吧。」
「好。」方少行乖乖的點頭。
月映輕輕笑了,被三個少女簇擁著,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少行目送他離去,卻沒見他們一行人步出茶樓,倒是不久後有一頂大轎子被四個漢子扛著,穩穩的起轎離去。
他在茶樓里,望著月映所坐的位子,一個人靜靜喝完那壺茶。
此時夕色己沒,華燈初上,是花街開門營生的時候了。
在那之後,就如同他們約定的那樣,方少行每個月的同一個日子,都排開其他的事情,一大早就到茶樓外等門。茶樓一開門,他就登樓,坐到第一次和月映喝茶的位子上,等著月映來相見。
中午過後,月映就會出現在樓梯口,有時候手里還提著些甜牙的零食,或者一兩本難得的珍本,總是令方少行又驚又喜。
一旦夕色沉下,那三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就會奔上樓來,趕著月映離開。
方少行觀察了幾次,注意到月映是坐著轎子離開的,而那三個侍女打扮的女女圭女圭竟也同坐一轎,而不是在轎外伺候。
為此,他有小小的詢問一下。
「月映,那三個小泵娘是你的伺候婢女?」
「是啊。」月映大方回答。
那麼待得她們及笄,會一同收入房中成為侍妾嗎?
方少行猶豫著沒有問出口的事,被月映觀察著,似笑非笑的瞥來一眼。
見他沒有主動提起,方少行也遲遲沒有問。
這樣一月一會的約定,持續了一年。
他們就這麼見了十二次的面。
在這段期間,方少行增加了教授學問的工作,甚至在離家不遠的一間空屋里準備了桌椅,免費教導窮苦孩子們讀書識字。
漸漸的,「方師傅」的稱呼流傳開來,這城里城外,方少行走動之處,都有些小攤小販,甚至路邊乞兒恭敬的向他行禮,打聲招呼。
而這與月映的一月一會,也在方少行非常固定,甚至是一成不變的日程之中,被大家所關注。
許多孩子都曉得那頂從茶樓後頭繞出來的大轎子是不能上前胡鬧的,因為里面坐著的是方師傅的朋友。
方少行的生活層面擴展開來,這一年之中,他與月映聊天談笑的內容,從書本里的見聞擴張出去,漸漸談及人民日常起居,談及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談及人心淳樸與狡猾之處。
方少行有回這樣興匆匆的向月映問了——
「月映曉得『挖牆角』是什麼意思嗎?」
月映眨眨眼。「想偷偷把人屋子弄倒的意思?」
「錯錯錯。」方少行很得意,他好不容易學來的新名詞,可以在月映面前現一下,「是挖人流言、想把對方斗倒的意思。」
「兄長哪里學來這樣的說法?」月映笑了起來。
「學堂里的孩子教我的。」他驕傲的說。
月映笑了,傾听著他興高采烈向她傾訴的日常生恬。
那一雙深潭般的眼楮里澄亮而微蕩星芒,方少行總是沉溺在里面,縱使斃命都很值得。如此美色簡直如同妖魅,卻純潔無比。
方少行從來不曾逾越禮教。
他萬分珍惜與月映的約定,這難得而貴重的一月一會是支撐著他度過其他日子的強大希冀與動力。
方家的兩個弟弟曾經遠遠偷看過方少行在茶樓與月映的相會,然後回家感嘆的向父母親報告說︰「如果哪天大哥說要上門提親也不奇怪啊,他對那個人簡直是心醉神迷。就像我愛錢、三弟愛寶一樣。要再夸張一點比喻的話,大哥就如同著魔一樣啊!」
方家父母為此,還曾偷偷模模溜進茶樓,在僅隔兩三張桌子的近處窺探過兩人的互動,然後大嘆︰「這兒子是全副心神都栽下去了。」
但是,那月映的出身來歷,方家二弟派人查了半天也找不出什麼線索,方家三弟親自上陣跟蹤,那一頂大轎明明是走在大路上,顯眼至極,卻總是平平穩穩的抬啊抬的,恍神間僅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蹤影,簡直如同大白天見著鬼魅一樣。
但方少行每次和月映見完面回來都精神飽滿,心情大好,一點也不像被吃干抹淨的模樣。更何況,哪有鬼魅在正午時分陽氣最盛時出來,反而在日落西山,陰氣活絡之時才消失啊。
方家人很想知道月映是哪里來的。
嚴格來說,方少行也很想知道。
對于他而言,只要是有關于月映的事,他統統都想知道。
但月映自從初次見面的交淺言深之後,就再也沒有于言談間略微提及自己私事,或者過多的想法,無論方少行怎麼旁敲側擊,甚至直率的表達想要了解月映身家底細,月映不答就是不答。
他就拿那雙星光蕩漾的澄亮眼眸含笑望著方少行,讓頻頻踫壁、連連失利的方少行心中苦悶無比,又抗拒不了月映的天真笑靨。
接過月映遞過來的湯包子,方少行嘆了一口氣。
「兄長有事煩心?」月映體貼的問。
他難掩苦悶的點頭,「真的很煩惱……」
「若是月映幫得上忙,兄長不妨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