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身後,一小串黏在她後頭被帶著走的少女及介紹人等,都發出了輕重不一的驚嘆聲。
其中卻只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沒有吭聲,自顧自地左顧右盼,彷佛找著什麼。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長姊牽著手,走得端莊乖巧地踏入梅府門坎,一路跟著帶領的婢女行來,他的眼光不住搜尋著周圍的景致,探看有沒有他心里的那個身影藏在某處,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找到那嫻靜的女孩兒。
目光這麼一尋,卻見到了前後一列的應征少女們,每人手里不是持書、就是捧著蕭、笛一類的輕便樂器,還有人手里帶著冒著熱煙的糕餅,驚得他呆呆地瞪著看;這麼一前一後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里,又看看林家長姊手里——
什麼也沒有!他們是空手來的。
林家長姊步履輕巧,走得無聲無息,武館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輕盈;邢天卻從她緊握的手里冷汗細細,而知曉她心里緊張。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長姊的手心,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長姊低頭看他一眼,得到他一個平靜的目光。她低聲笑了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鎮定地跨入梅家大廳,林家長姊從容不迫的氣度,立刻引來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麼今天你嬸嬸沒有來啊?」
林家長姊得體地回答︰「嬸嬸前日染了風寒,不方便前來,因此遺了晚輩替代,給您送了合適的女孩兒來。」
說著,她把邢天往前一帶,邢天順勢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眾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來,有上位者挑選的巡視,嬤嬤婢女們評點的探看,還有一同前來的少女們競爭的瞪望,針扎刀剮似的,化成了實質,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這麼毛骨悚然的時刻,沐浴在眾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卻莫名地鎮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周遭的氣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嚴厲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靶知著,然後承受著,並且輕松地卸掉了其中的壓力。
梅夫人露出安適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姓林。閨名月兒。」邢天張口,原要直接報出名字的,聲音到了舌尖卻轉成了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拗口說法。
林家長姊目光露出微微的驚慌,梅夫人卻很滿意。
「那麼,你憑借著什麼來應征婢女?」她沏了茶湯,溫度適中。「你該曉得,這回是給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麼安適,被望著的邢天卻感到痛楚似地難受。
讀書寫字他是不會的,念詩作詞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撫琴不如宰了他比較快……他憑什麼給才貌雙全的大小姐做貼身的伺候人?
周遭瞧他手里空無一物,沒一點書卷氣質,被夫人這麼一問便沉默下來的女孩兒們,頓時覺得自己贏面大了點,紛紛抬頭挺胸起來。
邢天卻平靜鎮定地,那聲音仿佛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月兌出來。「月兒會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著了眼前細致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邊,會武又能做什麼呢?」
邢天沉靜而清醒,聲音純淨好听。
「要和大小姐比較才情的話,夫人今天就應該找教書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懼,清晰地直視梅府夫人。「月兒是大小姐的貼身婢女,要做的工作里伺候打理是必須的,但這誰都可以做。」
澄澈的聲音,卻有金石交擊的轟鳴之勢。
「但月兒可以成為武婢,全心保護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絕不會離開大小姐左右。」
堅定鏘然的句讀落了地,就激起滿廳的沉默低壓。
這樣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來應征的少女們灰頭土臉,而廳里的婢女和嬤嬤們則心虛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們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則從來沒想過這麼一個特異的觀點,不免猶豫起來。
林家長姊觀視這滿廳的沖突,心里苦惱著邢天給她們惹下這麼大的麻煩。得罪了這群女人,他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傻孩子!
這時,一句輕軟柔女敕、淡漠威儀的嗓子,橫空出世。
「就你來做侍候人吧!」
飄落如花的句讀,在冰雪般的低壓里翩然飛舞,大廳里一瞬間便春暖花開般地鮮活起來。
「哎呀,晴予你怎麼出來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萬福。」
「見過大小姐!」
梅夫人親昵地將梅晴予挽在身邊,而嬤嬤、婢女、應征少女們也紛紛見禮問候,立在大廳中史的精致少女輕輕蹲身一個半福,卻是行了最高的禮節,只是周遭人都望著梅家大小姐淡雅秀麗的身影,沒有人注意到。
望著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禮,然後偏過頭去說︰「娘親,就選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筆墨的……」梅夫人有些為難。
梅晴予卻溫靜地笑了笑。「筆墨琴棋,女兒都懂。娘親要為女兒尋一個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為女兒擇夫子。」
論點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兒一模一樣!
當下听了梅家大小姐這句話的,全轉了頭去瞪著那個精致少女,卻發現那少女竟怔怔地望著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專注寶愛,彷佛要將大小姐牢牢記著了,又彷佛怕會被大小姐舍棄,那樣分毫不移地凝視著。
就憑那個堅定的目光,決定了林月兒的勝出——
日後,當梅晴予笑著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裝時,邢天總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勝不了,我搶也要把你搶走,哪能讓其它弱不禁風的女子來照顧你?」
梅晴予笑著,心里那樣酸楚著,又泛了甜蜜,落了滿頰的淚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麼這副模樣進來?」低低的詢問,在關起門窗來的書房里進行。
氣度嫻靜的梅家大小姐現在有些不安、有些緊張,半個時辰前在大廳里的氣定神閑,現在不知道毀尸滅跡到哪里去了;相對地,站在書桌邊上好奇地東瞧西看的邢天就鎮定許多了,那一紙淋灕的墨字香味讓他又是著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話里不免重了點。
那梳著兩杖環髻的少女卻頭也不回,「叫月兒。」
「你……」
「我叫林月兒。」望向她的澄澈黑眸里,那樣安靜,卻又潛伏著激烈心性。「雖然這麼扭捏的少女名字實在讓我覺得很丟臉。」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來。邢天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樣灼熱,他卻不自知。
她反而收斂了那弧度。「你怎麼來的?」
「去和林家的那個孩子王商量,讓他們幫我的忙。」邢天漫不經心地帶過,那樣平淡的語氣和冷靜的目光,竟與那日焦急慌亂去求人的委屈模樣截然不同。「林家長姊幫我找了關系,把我弄進來給夫人挑選,本以為沒指望了……結果你居然親自點名。」
他筆直地回望她的眼楮。他很漂亮,那樣的精致其實充滿了銳氣,而稍不留心就會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長大的邢天,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沒有特別執著什麼、沒有特別需要獵捕什麼;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並沒有被發覺。
但他遇見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決定了這個女孩兒的未來里必然有他的存在。
還沒有關系到、關系到愛恨,他就敏感地發覺,這個女孩兒的存在,是他絕對不可錯失的。他掠奪的凶性,在這樣年幼的時期,就被激發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