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環定楮細看,依稀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不穩,腳步踉蹌,手里還舉著個巨大的酒壇子,一邊昂首狂飲,一邊喝斥著身側攙扶自己的女子。
那幾聲低斥听在越青環耳中無比熟悉,竟然是朔王華泫!
不錯,穿過竹叢走入散漫月光的,除了朔王還有誰?而朔王身邊的女子赫然便是那侍妾噙香。
只見噙香似是竭力扶著身形歪斜的華泫,口中不住道︰「王爺,王爺小心哪!」
華泫一近河邊忽的收住步伐,轉目瞪向噙香。「妳走開,本王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話聲中滿是厭煩。
噙香的神色顯然甚是懼怕,但不知為何仍不願離去,反而道︰「王爺心情不佳,讓噙香陪伴您不好嗎?」臉上笑意輕顫,在月下顯得楚楚可憐。
「陪我?」華泫手提酒壇冷笑兩聲,忽的將壇子向噙香面前拎去,「好,妳想陪我,那便先陪我一同喝酒吧!」話落不由分說地單手一傾,將酒液潑向噙香口唇。
瞬間酒香隨風四溢,連遠遠隱在竹叢後的越青環也聞到些許。
她想著,看來這酒可是十足的烈酒,那朔王竟提了整整一壇喝著。
一聲驚叫,噙香躲避不及被酒液潑個正著,烈酒灌滿了口鼻,她立時痛苦得彎下腰身發出陣陣劇烈咳嗽,顯見是嗆得不輕。
華泫見狀狂笑數聲,「連酒都不會喝,妳怎麼陪我?還不快滾!」
最後幾字冷厲得駭人。
噙香雙手掩面,劇咳不停中有泣聲傳出,她再不敢稍作停留,轉身狂奔向竹叢之外。
華泫看也不看她一眼,重新走向河畔。
越青環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連呼吸都控制得極為輕細。
她從沒想到過,世間竟有這般冷硬絕情的男子。
噙香也算是他的枕邊人吧?他竟然半點憐惜之意也沒有。
河岸邊,華泫不時舉起壇子大口飲酒。
難道他喝了這許多還未醉?越青環不知道一個人的酒量會如此厲害。
他若不醉,那她要何時才能月兌身呢?長時間蹲伏在竹叢後,她的腰背已經開始酸痛,腳也漸漸開始發麻了。
「娘,娘,您可看到孩兒了嗎?」
靜寂里,忽然有輕不可聞的喃喃聲響起,竟然是從華泫的方向傳來,而且,這低弱語聲中奇異的夾雜著微微哽咽!
越青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否听錯了?
或者,那個站在河邊的男子並不是朔王,否則霸氣冷厲如他,怎麼會發出哽咽聲?
「女乃娘,我不許妳死,不許、不許、不許……」
繼續傳來的壓抑話聲終于讓越青環肯定,河邊那個對月低語的男子確實是朔王。
而且,這回的音量漸漸增大,語氣也越來越激烈,到了最後那迭聲的「不許」已有些聲嘶力竭了。
越青環听著一連串的怒喝,忽地有點怔忡。
心底深處,似有一根最柔軟的弦被挑動,漾起點點輕顫。
冷厲如朔王,原來也是會為他人性命擔憂,也會藉酒澆愁發泄,也有孤單脆弱的一刻。
河岸邊奮力挺直背脊、昂首向月的身形忽然不再那樣無情與冰冷,而多了一抹屬于人的氣味。
寬大衣袍在夜風里飄拂,襯著流水星光,亟欲飛去。
越青環注視著華泫,竟有些出神,身子無意識地向旁邊的一棵青竹靠去。
肩與竹相觸,竹身微微一動,葉梢在空中撩出異樣氣流。
很輕、很短的一聲,微弱到不應有任何人察覺。
可是,岸邊的華泫卻猛的一頓,竟如同听到這聲異響。
越青環心頭一跳,渾身僵硬,靠住修竹的身軀再不敢移動分毫。
可惜,已經晚了。
原本面對著河流的華泫緩緩的轉過身來,雙眼停在越青環藏身的竹叢上,一步一步,很慢、很穩的開始移動。
他走得實在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彷佛經過仔細的思索,每一步都彷佛踏在越青環的心上。剛入竹林時的踉蹌與搖晃,已半點不見!
他到底醉了沒有?
現在,越青環已不能肯定。
若是沒醉,那方才怎會失態低語?
若是醉了,那身形怎麼還能這樣平穩,怎麼還能發覺輕微異動?
越青環忽然無比後悔,自己為何要深夜來到這鬼地方看書?還好死不死的正巧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她非常肯定,以朔王的狂傲,絕不會希望有人看到他的軟弱與失態。
等一下他會怎樣對付她?直接扔進河里淹死,還是重重一拳打死滅口?
可笑,也剛才居然還覺得他有點……可憐。
「出來!」走到竹叢前,華泫站定,沉聲命令。
他已確定竹後有人。
越青環在心底懊惱的哀嘆一聲,只得硬著頭皮緩緩站起身。
她不會隱身術,也不可能在瞬間化作空氣消失無形,除了乖乖現身,還能怎樣?
「啊!」剛站起到一半,越青環身形微側,一頭向竹叢撞了過去。
她的腳已經麻得無法站立了……
她擰眉彎下腰,有些痛苦的一手扶住竹身,一手拼命揉搓小腿,也顧不得去面對眼前的煞星了。
「原來是妳,看來妳已經藏在這里很久了,嗯?」華泫看著她半身顯露在竹外,記起了她的身分。
他背向月光,越青環看不出他臉上表情如何,只得輕聲應道︰「是,王爺未到之時,青環就已經在此了。」
言下之意,她比他先來,所以算不得偷窺。
「是嗎?」華泫從鼻中輕哼一聲,慢慢向越青環走近。
華泫已直直挺立在她的面前,越青環眼前一暗,漫天月華頓時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一絲不利。
腳上酸麻還沒完全退去,越青環的身子又開始僵硬。
「起來!」華泫忽地伸手,一把抓在她肩頭,把無法直立的她拎了起來。
就好像拎起一只柔弱的小動物……
「王爺!」越青環大驚,頓時忘了腳下酸麻,雙掌抵向他胸前。可惜,那抓在她肩頭的手力大無比,令她半點也抗拒不得。
他想干嘛?難道……真的要殺人滅口?
被迫與華泫對視,越青環被牢牢定在他的胸前,近得每一口呼吸中都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濃濃酒味。
天哪,他不會是想直接用酒氣來燻死她吧?
被燻得頭昏腦脹,越青環簡直欲哭無淚。
「說,女乃娘她不會死,快說!」一開口酒氣更重,華泫的雙眼直直盯著她,大手提著她的肩開始前後搖晃。
咦?他……怎麼好像有些不對勁?
越青環瞪大眼楮,忽然發現此刻的華泫與之前的他大大不同。
借著淡淡月光,越青環仔細審視他。
他的面容仍有冷冽傲氣,可是表情似乎生硬了些;他的眼神仍然霸道,可是卻顯得非常幽遠,就好像……隔了一層紗幔,有些不真實的味道。他眉心的紅焰深得駭人,似要滴出血來一般。
這些,都是酒精揮發、血流加速的作用吧?
「嗯……女乃娘她……不會死。」越青環小心翼翼的打量他,決定還是先照他的意思說話比較好。何況,她也真的不希望劉夫人去世。
「很好,女乃娘她當然不會死!」听到她的附和,華泫滿意的大笑兩聲,露出開心的神色,手勁一松,將無力的越青環扔到地上。
然後他轉身起步搖晃兩下……直直摔倒在地。
砰的一聲大響,激起落葉數片、塵灰幾重。
伏在地上還來不及爬起的越青環張大嘴,不可置信的瞪視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男子。
他……到底怎麼回事?
許久後,越青環才能肯定,原來華泫真的是醉了,而且醉得一塌胡涂!
爬起來拍拍身上落葉塵土,越青環大為僥幸的看看酣睡在地的華泫,轉身向竹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