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您怎麼了?」忍住鼻酸,越青環柔聲再喚。
「哦,青環啊。」越回春抬頭,燈下的老臉現出重重皺紋,眼神略顯遲滯。
此時,越青環忽然間意識到父親已經老了,再不是從前那個從容鎮定,救人性命無數的名醫。
是因為劉夫人的病與朔王的威迫,才使得父親變成這樣嗎?
可是,越青環又隱隱感覺到,好像不只如此。
案親的蒼老,似乎是從辭去太醫一職開始的。
從那天起,父親就再也未曾展露笑顏過。
越青環很想知曉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令父親瞬間蒼老如斯,但現在顯然不是追究往事的時候。
「爹,劉夫人的病,當真醫不得了嗎?」越青環在桌旁落座,開口詢問。
身為越家醫術的唯一傳人,越青環自小便在父親教導下研習醫術,雖然在望聞問切方面因缺乏實際經驗而稍顯稚女敕,但對醫理的鑽研及醫術的掌握卻早已得到越回春真傳,甚至,有些方面比越回春更為精湛!
醫術也是講究天分的,越青環在這方面的天分就非常的高。
是以白日里越回春為那劉夫人診脈之時,她在一旁也觀得七八分。
「劉夫人患的是塞脈之癥,如何可醫治?」越回春搖頭。
「可是爹爹,我曾听您說,前些日子宮里不是也有位娘娘患過此種癥狀?您還說過,我們越家祖傳的千針回絡,便是可治塞脈之癥的密法!」越青環水瀅瀅的大眼直視著父親。
這是橫置于她心中整整一天的疑問,她不明白,白天診脈之後,父親為什麼竟沒有提到可用千針回絡為劉夫人醫治?
越回春面上皺紋忽地劇顫,目光也變幻不停,彷佛听到什麼可怕至極的話,也彷佛想起什麼令他深深不安的往事。
「千針回絡,千針回絡……」口中喃喃念著,越回春雙目失神,望向越青環的目光頓失焦點。
他怎麼也不會忘了這祖傳的絕技「千針回絡」。
事實上,令越回春辭去官職、告老還鄉的,正是千針回絡啊!
眼前不期然的又浮起那張嬌麗勝花的絕色面容來,一如離宮之後每個夜里都會夢到的情境。
憐妃,一個能令天下男子都動心的美好女子,一個連當今聖上都無法不憐惜的嬌弱妃子。
與浮雲同飄逸,與朝花同皎潔。
可恨太過美麗也會遭天妒,憐妃竟在青春絕麗時患上塞脈之癥,再無法下得床榻輕歌曼舞。
數十太醫束手無策,世間湯藥俱無效用。
聖顏因心憂而憔悴。
身為主治太醫的越回春在無法可行之下,便暗自大膽施用唯一可能奏效的千針回絡。
他不敢稟明聖上,因為心底實在沒有半分把握。千針回絡對越家人來說,只不過是古書上記載的一則傳說而已,從未有人施行過。
若貿然上告,而在行針之時出了差錯的話,那他的下場必定只有一個──死!
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但又不願眼睜睜看著憐妃逝去。所以,只有暗中施救。
據載,千針回絡日施一次,需連施十日期滿後痊愈。
暗自下針到第六日,原本身不能動的憐妃居然有了起色,可以稍動手腳了。越回春不由得心中狂喜,若憐妃痊愈的話,那就代表千針回絡真有其事,而越家醫術也必會因此聞名天下。
可誰知,就在他施針後的第七日深夜,清醒能言、笑顏重綻的憐妃卻永遠的合上她美麗的雙目。
一代佳人,自此永遠安眠于冰棺之中。
越回春實在不明白,已有起色的憐妃怎會突然去世,是自然因病死亡?還是因為千針回絡……
皇上絲毫沒有懷疑過,只當憐妃是因病勢沉重,數日回光返照後不治身亡,因此不曾遷怒降罪于任何人。
但越回春終在愧疚之下,自行辭去官職,告老還鄉。
他到現在也不知曉,到底是不是他下針之時出了錯?
但不可否認的是,憐妃的香消玉殞,便是在他施展千針回絡之後!
這樣,教他怎敢重提施針醫治?
包何況……憐妃死去之後,他再也無法拈起一根金針!
緩緩的,兩行老淚自越回春臉上滑落。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曾經救人無數的手,現在已經顫抖得無法再為任何人施針行醫了!
世間悲哀,莫過于奪去醫者雙手,樂者歌喉。
但是這些,他又怎能向世人提及?
越家祖傳醫術的盛名,不能因他而蒙塵!
治死皇妃的罪過,他不能擔,也擔不起。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把這個疑問攜入土冢!
「爹爹,您沒事吧?」
耳邊語音輕柔,掌上也傳來一股溫和暖意。
越回春緩過神來,卻見是女兒越青環握住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
越青環雙眼中流露出又是擔憂又是關心的神色,一眨不眨的望著父親。
他心知女兒自小心思便靈慧異常,自己的這些異樣絕瞞不過她,索性長嘆一聲,把當日宮中發生的一切全都告知。也讓越青環明白,自己無法為劉夫人醫治的真正原因。
夜色漸深,油燈漸枯。
越青環听罷,也覺心情動蕩。
她不知道,原來父親辭官竟掩藏了這個秘密。
她也萬分心痛,多日來父親心底竟獨自隱藏著這許多的傷痛。
案親一生行醫,對病者的用心與關注她都看在眼里,比誰都清楚。憐妃已亡,恐怕父親這輩子都無法再執針了。
千針回絡,真的是奪命金針嗎?
那為何祖傳醫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千針回絡,可醫塞脈之癥。縱有凶險,謹慎施之,當可病除!
憐妃之死,是自然病筆、是醫書錯了、還是……
越青環低首細看自己的雙手。
十指縴長柔秀,肌膚白皙嬌女敕,右手二指指月復上卻有淡淡一層薄繭。
這是自小拈針習練的結果,父親曾說過她生來眼明手快、心思沉靜,是施用千針回絡天生的奇才。
早在十四歲時,她的行針技法已不下于身為皇宮太醫首領的父親。
如今父親不能下針,那麼,為何她不能執針為劉夫人醫治呢?
她不相信祖傳的千針回絡會是奪命凶針!
「爹爹!」越青環再次抬起頭來時,注視父親的目光既清澈又堅定。
從小到大,每次她下了某種決心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目光,這點越回春非常了解。
所以,他的心中也不由得一緊。
「青環?」
「爹,我要為劉夫人醫治,就用千針回絡。」越青環一字一字,清晰而肯定的說。
「什麼?青環,此事萬萬不可!千針回絡為父已試用過一次,確實不能對病者有任何益處,甚至……還會危及性命啊!」最後這句話,越回春說得苦澀至極。
「不,爹爹,我不信千針回絡會奪人性命,更何況,若劉夫人身故,朔王必定會遷怒我們,一樣是死,為什麼不試試後再死呢?」越青環只想盡一己之力。
「不,不一樣。」越回春苦笑一聲,眼中滿是慈愛,「青環,若劉夫人不治身故,那朔王遷怒的只有我而已,對妳,我想他還不至于會痛下殺手。但是,劉夫人若是在妳施針之後亡故,那麼,妳怎能逃月兌?」
原來,越回春此時顧及的只是女兒的性命!
越青環心中一痛,眼中淚意終于禁不住溢出。
她再怎麼生性寧靜,面對老父拼力維護,也感覺酸楚。
她很想祈求蒼天,讓劉夫人平安康泰活得長久,但,有用嗎?
第二章
清晨,竹園里薄霧繚繞,藥香隱隱。
依著越回春所開藥方,劉夫人每日按時煎服。
「青環,這幾日真是累了妳了。」又是一碗暗色湯藥入月復,劉夫人半臥在床榻上,微笑著向越青環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