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你呢?」老王司機一愣。
「我、我會追上你們的。」
方才寶圓的「大展神威」,全車人都覺得她法力高強,簡直是傳說中的驅魔大佬,沒人發覺她低低垂下的小臉有著一抹窘迫的羞愧。
——祖師爺在上,她撒謊了嗚。
道家老君有五戒︰一戒殺,二戒盜,三戒婬,四戒妄語,五戒酒。
可情況危急,寶圓腦中只能匆匆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今日能僥幸不死的話,回觀後一定在祖師爺面前抄十次太上老君戒經。
……如果她還能回得了清微觀的話。
寶圓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小金錢劍,義無反顧內心發抖地跳下了公車。
大霧一秒間迅速包圍住了她,冰冷、濕滑如刺骨的觸手猙獰地從她四肢百骸和五官七竅中意圖鑽竄進去,寶圓雙膝發軟,大腦有些空白……但依然下意識地口誦經文,揮著小金錢劍啊啊啊啊地往公車前方一陣女乃凶女乃凶的亂砍亂掃。
「妖邪退!如律令!」
「風火雷電,神兵疾行,百鬼,退!」
恰逢公車上有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又逢今日陰雨陰風陰霧相會,所以平素被鎮壓在土地公威嚴下的山鬼們陰氣暴漲,不知何時突破了法界,齊齊撲向了這輛公車……
只要它們能吞噬掉這輛公車上那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它們就能粉碎櫻噿山土地山神的所有禁制,自由肆意地看中哪個人類就能吸光其元神生魂,日日壯大,成為一方鬼王。
這些山鬼生前都是暴戾凶惡之人,又橫死在山中,因生死簿上拘魂時刻未到,地府未收,它們藏在陰森郁郁的深山密林潮濕晦暗之地中,怨氣日夜凝聚,惡念殺意騰騰沖天……終于導致了今日之禍。
山鬼們逐漸在大霧中露出了面目,它們彎腰駝背如蒼老衰敗的行屍,血眼猙獰長舌拖地,又如遇見了美味鮮肉的凶獸般,對著小寶圓開始 有聲,發出了吞咽口水的嘓嘟……
「吃……」
「靈肉啊……」
「吃……吃……」
寶圓自幼被老觀主撿回去養大,日日听的是道經,天天吃的是野菜山果素齋,心性單純良善,雖非真正出家的坤道,而是信奉清靜無為的正一教座下小道姑,但她修行認真,為人誠懇,所以此刻在山鬼們眼中,靈魂干淨稚女敕的寶圓簡直比人參果還要誘人。
越干淨澄澈的,越能滋補強大。
這時所有的山鬼都舍棄了車內那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全部都涌上來想搶奪撕裂吞吃寶圓……
她手中小金錢劍揮舞得更急更狂亂了,法咒和小金錢劍發出的閃電雖然電得山鬼們一陣嘰嘰叫,但畢竟她法力低弱,收效甚微。
小金錢劍也像漸漸沒電了的電蒼蠅拍,對山鬼們身上造成的傷害從起初 哩啪啦的爆閃焦黑,到僅能在它們舌頭利爪留下如同「愛的小手」拍打過的微微刺痛紅痕。
那丹田中不斷被榨干掏空的痛苦更是猶如針刺般戳得寶圓氣血翻涌,她知道自己是半點法力也使不出來了,只能徒勞無功地繼續狂揮著小金錢劍驅開越來越不怕她的山鬼們,而後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對公車車門重重拍了拍——
「快走!」
公車馬力瞬間加速,破開那逐漸稀微的霧氣,轟轟呼嘯狂馳而去……
老王司機腳下狂踩油門,淚流滿面。
他看見了霧氣變淡,可是也看見了最恐怖的一幕,那些似鬼似妖似屍的可怕東西全部都撲向小小的寶圓了……
可他不能停,他不敢停,他車上還有其他乘客,還有好幾條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的方向盤上,如果他停車去救寶圓,所有人都得跟著搭上性命,被那些山鬼吃掉的。
「嗚嗚嗚嗚嗚……」老王司機一個大男人哭得渾身顫抖,卻依然牢牢握著方向盤,腳下油門半點也不敢松放。
寶圓被遺留在公車後方的大霧和山鬼中,嬌小身影漸漸被吞沒……
老王司機和車上的歐巴桑們都哭成了一團,他們以為寶圓一定死定了。
第1章(2)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就在小金錢劍從月兌力的手中落下的剎那,她忽然听見了個低沉妖嬈的嗓音在頭頂輕輕淺笑了一記——
「嗯,有點意思。」
下一瞬,疲憊虛弱的寶圓恍惚間彷佛看見了一個高大修長的黑色影子裊裊然從天而降,輕飄飄地大袖一揮,那些凶神惡煞猙獰嗜血的山鬼驚恐地高聲哀求起來……
「饒命……」
而後她眼前一花,無數山鬼霎時爆炸碎裂成千千萬萬紅色粉塵,詭異得像是……像是漫天飛舞的紅色櫻花瓣……
接著,寶圓就暈過去人事不知了。
再度蘇醒過來時,寶圓還以為自己已經斷手斷腳或是魂歸地府了。
她迷茫呆愣地望著面前閑閑半靠在古色古香美人椅上,意態風流的眉目如畫美男子,他寬肩窄腰長腿,穿著一襲微微露出抹胸膛的玄色大袍,肌膚賽雪,卻是線條矯健,充滿了濃濃男人味的英氣……
烏黑如瀑的青絲披散在他肩後和胸口前,長及被寶藍色腰帶松松系住的勁腰間,明明是個英俊到極致的大男人,卻又透著一絲艷色逼人的妖嬈。
寶圓看到眼楮都發直了。
……原來,閻羅爺是長這麼美的嗎?
「小道姑。」妖嬈美男子緩緩直起身,玄色大袍的前襟越發松開,那肌理分明結實漂亮的胸肌幾有大半都盡入陡然瞪大眼兒的寶圓瞳孔里!
她懵怔的小臉瞬間紅透了,二話不說雙手緊緊摀住了眼前,亡羊補牢地大喊一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您的!」
妖嬈美男子笑了起來,這一笑,又宛若漫天桃花綻放,春風襲來……
寶圓慚愧地發現自己剛剛居然不知何時把摀在眼前的十指張得很開,閉緊的眼楮也掩耳盜鈴(?)的睜開了。
「小道姑你……」他興味盎然地問,「智商有八十嗎?」
「……」寶圓越發慚疚了。「實不相瞞,弟子生前沒驗過。」
不過師父以前說過,她兩歲被撿到的時候正逢大陸冷氣團籠罩全台,那會兒她渾身光溜溜只包了條哆啦A夢的小毯子。
……許是那次高燒過後,腦子不靈光了也有可能。
她小臉有點沮喪。
難怪自己從小讀書都是末段班,道經法咒畫符更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只比金魚七秒的記憶好上那麼一點點。
是她有負師父的教悔和托付,百年清微觀可能就要斷送在她這個不肖徒孫手中了嗚。
不對!
她已經掛掉了,百年清微觀確實已經斷送在她手中了!
見少女嘴唇顫抖扁嘴,圓滾滾的眼楮迅速濕潤冒出了淚意,只差頭頂上沒有浮現出一行慘烈的大紅字——
我是欺師滅祖敗壞門楣昏聵無能罪惡深重(?)的孽徒!
「噗!」他修長玉白好看的大手掩住了唇畔的噗哧而笑,樂了一會兒後看著面前那下一刻好像就要情緒崩潰仰頭嚎啕嗷嗚嗷嗚大哭的少女,這才勉強正了正色,卻依然慵慵懶懶沒骨頭般地往美人椅上一靠,「你沒死。」
寶圓一僵,眼眶淚汪汪地仰望著他。「嗄?」
——沒死?所以她還活著?那這里也不是地府?那他就不是閻王爺了?那他是誰?欸?欸?欸?
寶圓的腦袋從來沒這麼靈光和高速運轉過,短短幾秒鐘就來回好幾個念頭閃現,最後她只能對著他發呆,一臉問號。
「玄清究竟是怎麼把你帶大的?」他有點手癢地微動了動指尖,彷佛強忍著想摳開她腦殼,瞅瞅里面究竟少了幾只螺絲釘兒的沖動。「——是每天把你從道觀最高的樓梯踹下去一路滾到最底的那一階嗎?」
所以腦子都給摔鈍砸傻了?
「您認識我師父?您跟我師父很熟嗎?您也是我們道門中人嗎?您這麼厲害,是……師伯吧?不對,您比我師父年輕幾十歲,那……是小師叔了?」很懵的寶圓一听見「玄清」這個關鍵字,電光石火間反應過來,咚咚咚奔到了他跟前,滿眼期盼歡喜孺慕依戀。
就好像找到了世上最後一個長輩親人似的。
他低頭看著充滿希冀光芒的小臉蛋,破天荒地滯了一滯。
——小你個%$#@的師叔!
「你師父是怎麼死的?」他忽然問。
她一頓,神色黯然。「師父說他年紀大了,該回三清祖師身邊了,然後就坐化了。」
「不對,應該是被你笨死的。」他嘴上毫不留情。
她猛然睜大了眼,嘴唇又開始顫抖囁嚅。「真、真的嗎?」
他揉了揉眉心——這突然有種大叔在欺負一歲小崽崽的錯覺和心虛感是怎麼回事?
「我隨便說說的。」他只得改口道,傲嬌地別過俊美無瑕又國色天香的側臉。
「喔。」寶圓先是一愣,而後吸吸鼻子,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破涕為笑了。
還好還好。
他則是見狀一時氣結,半晌後悻悻然又有些壞心地似笑非笑。「你這麼容易就相信人,那我說我是你爹你信不信?」
她眨眨眼,有點靦地撓撓耳朵道︰「那個,這位大哥,您看著只比我大五六歲,怎麼可能生得了我惹?而且國中的『健康教育』課有教,男生九到十四歲開始發育進入青春期,生殖器逐漸成熟,才會產生精——」
「行了。」他匆匆打斷一本正經準備講解課堂上性別教育的寶圓,隱隱頭疼地摁了摁鬢邊。「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小師叔,但我今天救了你,你是不是應該要報答我?」
「是的!」寶圓立刻正襟危坐,雙手恭敬地搭在膝上,小臉誠懇萬分感激。「真的非常謝謝您救了我的命,那個……雖然我沒有什麼存款,道觀里也沒有什麼香火錢,就算有香火錢也得存著以後給祖師爺重塑金身……但是,政府有補助我讀高中的清寒助學金和生活費,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的助學金還剩下三千五百六十塊,那個……我可以留五百六十塊繳水電費跟買米,包三千塊紅包感謝您嗎?」
良久後,眼前風華絕代的妖嬈美男子十分嫌棄地皺了皺眉——
「……你好窮。」
「對不起。」她面有慚色。
「玄清就沒留下點家底給你?」他挑眉。「他本領雖小,可普通捉捉鬼驅驅邪幫人看看風水什麼的也能打發生活,怎麼就混到衣食無著、窮困潦倒的境況了?」
她猛然一挺胸,忍不住為師父申辯,「我、我師父很厲害的,他老人家道法高深,請他去看陽宅風水陰宅堪輿的人都有包紅包給師父的……」
「哦,一場多少錢?」
「六百六十塊,六六大順。」她回答得很認真。「師父說了,修道之人祈福超幽、行善濟世是理所當然的,收紅包只是結緣,不能強求,錢財乃身外之物,人間都是借住,錢也是借用,夠用就好。」
「喔,那你們夠用嗎?」他懶洋洋地聳起一邊漂亮的濃眉。
「……」寶圓啞口無言。
他容貌絕美,連翻起白眼都顯得格外風情萬種,只不過「嘴」起人來一點也不容情。
「玄清小時候就是這副修道修到腦子都木頭了的德性,沒想到長大以後,一根老木頭又教出了另一個小木頭……清微派其中這一支分脈落到了你們師徒倆手里,也真叫倒楣。」
寶圓被說得頭都深深埋進衣服里抬不起來,可出自于護師心切,她還是努力用小女乃音抵抗地辯駁道︰「我……學藝不精,但是我師父很厲害!」
「多厲害?區區一群山鬼都渡化不去,誅殺不了,是有多厲害?」他故意火上澆油。
「請您不要污蔑我師父!」她眼圈紅了,結結巴巴又氣又委屈又害怕自己凶了救命恩人會不會顯得特別狼心狗肺。「您、您救了我,我會報答您,什麼都可以報答,但是您不能罵我師父。」
他神色有一絲古怪地瞅著她,忽問︰「……你今年十九,高中畢業了嗎?」
話題轉得太快,寶圓有限的4G腦容量有點應付不了他168G這麼高操作的記憶體,足足呆了十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問題。
「欸,我去年夏天就高中畢業了。」
「沒打算讀大學嗎?還是考不上?」他的兩肋插刀……呃,是兩記捅刀,捅得好生自然曼妙。
寶圓這一瞬間,突然有種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高中面對著訓導主任和教務主任的緊繃焦慮感。
「我……」她抖了一下,無措地慚愧低下頭。「沒、沒打算升學,我想選擇就業。」
「就業?」他修長手指在美人椅的椅靠上輕敲了敲。「就什麼業?」
「我去年去山下鎮上手搖杯店上了三個月的班,店長說我煮的珍珠女乃茶很好喝,客人也很喜歡哦。」她臉上露出了一朵快樂的笑容。
「然後呢?」他嘴角微翹,透著絲神秘的……幸災樂禍?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有一天,我跟店長說……店里的地基主(地只主)不太開心,因為他們都沒有人記得拜地基主,然後店長第二天就叫我不用去上班了。」
「呵。」他饒有興味的笑了。
寶圓嘆了口氣,小臉流露困擾之色,顯然至今還不知道為何店長要翻臉炒她魷魚……是因為氣她講實話嗎?還是以為她騙人?
「……其實店里的地基主脾氣很好的,還保佑店里生意興隆。」她忍不住小小聲地道。
「嗯哼,」他瞅著她,漂亮嫵媚的鳳眼隱隱發亮。「那被辭退以後呢?沒再繼續『就業』了?」
「我去應征房屋仲介了……」她話都還沒說完。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拍著大腿一陣狂笑。
寶圓傻愣愣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是把凶宅的底細,都當著買方和賣方的面都抖落出來了?」他笑到抬手擦淚花,注意到她呆懵的眼神,這才慢條斯理優雅慵懶地止住了笑,玉手輕拂了拂玄色大袖,又恢復了古裝美男子的蘊藉風流。
寶圓回過神來,小臉莊重地點了點頭。「這種事,當然不能撒謊瞞騙了,我輩修道之人,自然不能看著未經超渡淨化過的凶宅被當普通的陽宅買賣不管,況且我有認真讀過『不動產人員教育訓練守則』的。還有,如果賣方明知卻故意不告知該屋是凶宅,買方可主張解除契約或減少買賣價金,也可依據民法第三百六十條,對賣方請求債務不履行之損害賠償。」
他眉眼間的那一抹揶揄笑意漸漸消失了,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一臉認真鄭重懇切的憨萌少女,忽然有一絲絲……不忍心再嘲笑她。
罷了,小木頭就小木頭吧!
今日,也算是有緣……就當他無聊了那麼多年,閑著也是閑著,看在她師父的份兒上,拎她一記。
「你這性子和三觀,在現下這時代,沒把自己餓死還真是奇蹟。」他修長玉白大手輕支著自己美貌無雙的側顏,淡淡然道︰「——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