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馥宇點頭表示明白,直接招呼他們進宅院。
她昨日在明錦玉那兒已听過婦人與孩子們的事,說是家里男人好賭成性,欠了賭坊一債,最後把剛滿十五歲的閨女兒都拿去抵債,是婦人抓著菜刀以一敵十,硬把閨女兒從賭坊那群壯漢打手的手中搶回來。
經此一事,婦人終是對丈夫死了心,遂帶著兩孩子離家。
明錦玉之所以肯出手相幫,恰是婦人沖去賭坊搶閨女的那一日,賭坊門口上演令武行,明老板全程目睹了護崽的婦人是如何剽悍且不懼死。
讓人進來後,謝馥宇撓撓臉原還苦惱著該安排些什麼活兒,沒想到人家小姑娘可楚得很,一一對她上報——
「小姐,這座石橋巷宅院這三個多月來都是娘帶著珠兒和弟弟在打掃,明老板說咱們,家三口可以住在後院的僕役房,但須得等到小姐您回來了,咱們才能挪進來住。
「小姐,我娘會管著灶房里的活兒,劈柴生火、燒水煮飯等等,都難不倒我娘,珠兒也有幾把力氣,每日一早追著送水車買水、挑水都不成問題,我弟弟也很有用的,弟弟雖然才十歲,做事卻特別勤快,小姐有什麼跑腿的事都能吩咐他去。
「然後小姐……小姐只需算我娘一個人的工資即可,珠兒和弟弟只要能跟娘住在一塊兒,一天能吃上兩頓飯就可以的。」
珠兒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也許不知眸底正帶著乞求之色,弟弟個兒小小,听到姊姊提到自個兒,還刻意挺起沒幾兩肉的小。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謝馥宇望著替啞巴娘親發言的小姑娘,內心不禁感慨。她忽地咧嘴一笑,俊俏笑容登時迷暈這一家三口。
「既然都想好了,那就這麼辦。」略頓,拍拍肚月復。「咱肚子餓啦,你們肯定也沒吃早飯吧?走,一塊兒生火作飯去!」
昨兒個進灶房燒水準備浴洗,在等水燒熱之際,謝馥宇已把大小儲藏櫃翻了一遍,當真柴米油鹽醬醋茶全備妥,青菜蘿卜和各種干貨都不缺,連臘肉臘腸和魚干都吊著好幾條,外加一籃子雞蛋,如此想整出一桌豐盛早飯應該不難……當然她只曉得吃不會作飯,頂多幫忙打下手。
然,經過一刻鐘後,她自己模模鼻子乖乖離開灶房。
畢竟在婦人和兩孩子眼中她可是主子,有什麼活兒一家三口全搶去做,為了讓大伙兒自在些,她就不杵在灶房里添亂了。
好歹這座小宅院添了點兒人間煙火味,從珠兒口中問出,他們姓李,婦人的母家則姓俞,所以她便稱呼婦人一聲俞大姊,弟弟名叫李大樹,不過謝馥宇單方面決定要喚阿弟小樹兒,因為在她眼中看來,男孩兒真的僅是一棵瘦瘦弱弱的小樹。
「嗯嗯,等你一直長大一直長大,長得又高又壯,可以讓你娘和姊姊依靠了,道那時候你就是李大樹沒錯啊!」她兩手授腰,頂天立地般站在一臉懵懵懂懂的男孩面前,以主子下命令的口吻道︰「所以哥哥我……呃,所以叔叔我……呃,不對,所以本小姐要小樹兒你吃啥你就得吃啥,一天得至少三頓飽飯加午後點心,半夜本小姐若肚餓了你還得陪著一塊兒吃夜宵,懂嗎?」
小樹兒眨巴著大眼楮,不是很懂,但因為很想人家喊他「大樹」,于是最後屈服在主人家小姐的「婬威」之下,乖乖點頭。
既然灶房里沒她謝馥宇什麼事,她在灶房的後頭小院自行盥洗過後,隨手提著-桶干淨清水走回正屋。
她不是回到昨晚睡下的那間上房,而是將一桶清水提進傅靖戰睡覺的那間房里。
外頭天已大亮,鳥鳴啾啾,日光一縷縷穿透窗紙,把房中每一件擺設都瓖上澗潤的光……多好的晨間時分,有人打算要睡到日上三竿嗎?
謝馥宇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撩起雙袖大步走到床榻邊,抓起擱在內榻的一只胖枕,不由分說就往男人的頭上、身上一頓亂砸。
「還裝睡?傅長安你裝什麼裝啊?以為小爺我看不出你已醒來了嗎?」
適才一腳踏進正屋小廳,她便听到房中傳出動靜,但一進他這房里,卻見他面朝著內榻動也不動,該有的呼嚕打鼾聲全都不見,靜得也太過可疑。
「你醒不醒?醒不醒?醒不醒?」連著三下「枕頭錘」,就不信他還能接著裝!
傅靖戰確實沒法子再裝了,但他不裝就不裝,卻是一個鯉魚打挺般將她合身抱住,再翻身將她壓在身軀底下。
他伏在她身上,兩人四目近近相交,她麗眸燃火般瞪人,他被她瞪得一臉訕訕,想起昨日兩人之間的種種不愉快,知道她此刻定然不願見到他,于是乎,盡管不想放開她,最後還是乖乖收手放人。
傅靖戰翻身坐起,一向挺直的身背顯得略微佝僂,垂目看著地上偏不看她,似乎就等著她來罵他幾句,給他重重一擊。
謝馥宇這一瞬間忽地明白過來,她對待他永遠不可能惱火太久。
他嘴角邊明顯烏青一塊,唇瓣也破了,下顎似乎還有點紅腫,始作俑者是他自個兒沒錯,在那當下他確實挺討打,但下狠手的到底是她。
被不留情面趕走後,他還給她送來專治口內唇舌破皮的膏藥……
她哪里奈何得了他?
又煩躁又心疼,既氣悶又無奈,她遂二度抓起胖枕子更猛烈地攻擊,邊打邊嚷嚷,「混蛋啊你!昨兒個不是說好今日要陪我回鎮國公府嗎?裝什麼睡啊?還不快快起身漱洗淨手吃早飯?傅長安我告訴你,你再要賴床不起,遲了小爺的行程,我可不管你了!」
這世間,人有百百款,就有一種不被虐不開心的款兒,他傅靖戰便是。
被胖枕子揍得凶狠,他眉目間的落寞一掃而空,望著施暴之人傻傻露笑。
石橋巷底小宅院里的第一頓早飯,雖說是早飯,但絕對離帝京傳統早飯的「清粥小菜」有好大一段距離。
清粥,那是有的,一大陶鍋的白粥煮得米心開花綿綿軟軟。
小菜,卻不能稱之為小菜,沒有醬菜、醬瓜、腌梅子之類的清爽配菜,在主人家的授意下,掌廚的俞大姊把臘肉、臘腸配著大把青蒜給炒了,把整片厚實魚干給烤了,浸過米酒的蝦米爆香炒青菜,還用麻油攤了好多顆雞蛋。
俞大姊果然是廚藝家務一把抓的好手,加上珠兒和小樹殷勤打下手,不過半個時辰-頓豐盛早飯全擺上桌。
然後可能對孩子們來說真的太過豐盛,是過年過節才會看到的飯桌光景,兩孩子忍不住直吞口水。
謝馥宇原本要俞大姊和孩子們上桌一塊兒用飯,但傅靖戰盥洗過後陡地從房中走出,把人家一家三口嚇了個不知所措。
俞大姊應是把他給認出來了,雙膝「啪」的一響直接跪地,嚇得兩只小的團團抱在一起,一時間謝馥宇只覺腳底好癢,超想抬腳把傅靖戰踹回房里。
結果就是俞大姊帶著珠兒、小樹在灶房里吃飯,她這位主人家在正屋小廳「宴請」不請自來還自行過夜的貴客。
在傅靖戰眼中看來,他倆昨晚吵架,今早和好,有點「床頭吵、床尾和」的味道,令他心情大大轉好,今早和謝馥宇的這一頓飯吃得甚香。
「我會放一筆銀子在這兒,當我往後的伙食費。」他沒事突然來這麼一句。
謝馥宇八分飽剛剛好,聞言驀地打了個嗝,眨著雙眸道︰「你要吃飯回安王府吃啊,難不成還想天天跑來我這兒吃?」
他停箸,喝了口能明目解膩的清茶,徐聲道︰「跟香香同桌吃飯,吃起來才香。」
原諒她,她腳底真的好癢,沒能把他踹飛,只好狠狠踩他腳一記勉強止癢,然後即便被重踩腳板,他依舊望著她笑,當真是病入膏肓。
飯後,她給俞大姊留了一小袋銀錢,看看家里還缺什麼,請對方自行采買,之後就騎答傅靖戰為她準備的馬匹,在傅靖戰的陪同下往鎮國公府去。
所謂近鄉情怯,昨日回帝都感覺尚可,但今早在往鎮國公府的路上,謝馥宇內心倒真有點兒異樣感,不想面對又非得面對。
第十章 重返國公府(2)
胯下駿馬走得再慢,兩刻鐘過後仍是抵達了目的地。
讓謝馥宇大大震驚的是——
眼前鎮國公府的正門竟大敞著,門口杵著好幾道身影,一個個朝她這頭引頸張望,與傅靖戰策馬靠近,門口那群人跟著躁動起來。
「來啦!真回來啦!老夫人,瞧著是宇少爺沒錯!」
「春桃、碧水你倆把老夫人扶好,小心小心,底下可是石階呢,都給咱留神!」
「老身瞧瞧,快指給咱瞧瞧,咱家香香在哪兒啊?」
「老夫人,在那兒呀快看,騎在黑馬背上的那一個,一旁還跟著咱們對街安王府家的世子爺呢。」
鎮國公夫人,國公府里的老夫人,謝馥宇的親祖母,此際就讓一票嬤嬤,僕婦和婢子們簇擁著等在那兒,謝馥宇再蠢也知道是誰提前「泄露」消息。
她橫目瞪著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般坦然,把她惹得直磨牙關。
但家里老人親自到門口來迎,她哪里還敢拖拖拉拉,馬蹄未完全停下已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躍上石階,沒多想人已在長輩面前直挺挺跪下。
「祖母,香香回來了。」好像有很多話欲說,但想說的那些又好像在這遠走的年月中變得平淡無事,于是沉澱成這麼一句,她回來了。
關于她謝馥宇七年前離家的內幕,鎮國公府中的管事和僕婢們知道實情的其實不算少,畢竟她當時因「擇身」高燒不退好多天,虛弱到都沒法出門上學,加上國公爺得知實情後大發雷霆一場,據聞罵人時的嗓聲都能把梁上的灰塵震落,府里僕婢們耳聰目明得很,哪里推敲不出?
只是府中眾人除了女乃娘徐氏以外,連祖父祖母都未曾見過她歷經「擇身」之後的模樣,當年國公爺是想眼不見為淨,國公夫人八成是心痛到不忍卒睹。
而今她往老人家跟前一跪,身背挺秀,烏發成束,天青色的夏衫勁裝宜男宜女,但被腰帶一環,顯得腰板格外縴細,更加勾勒出胸前的弧度,完全就是一名身形修長且窈窕女子。
好些看著她長大的老管事、老僕婦們當場瞠目結舌。
「老夫人,真是香香啊。離開這麼多年,您一直盼著的香香寶貝丸兒終于回來啦。」女乃娘徐氏就陪在國公夫人身邊,沒稱呼謝馥宇「少爺」或「小姐」,直接用「香香」這個小名。
國公夫人早已滿臉淚水,听徐氏這麼一說,登時哭出聲來,「咱可憐的孩子啊,嗚嗚嗚……別跪別跪,快起身,快!快把咱的寶貝丸兒扶起來,扶進里邊,別讓她累著。」
此時又是一頓混亂,謝馥宇都覺自己是被眾人拉起推著往前走,雙足都有點騰空乏感。
她本能回首尋找某人身影,瞥見傅靖戰施施然跟了進來,還朝她淺淺笑開,害她一時間都不知該罵人好呢,抑或是該感到心安?
也許他猜出她策馬到鎮國公府門前仍要躊躇猶疑,仍會舉棋不定,所以干脆讓鎮國公府門戶大開,見祖母大人都親自來迎,她臨了總不可能調轉馬頭跑開。
老實說,只有祖母來迎,她本以為此趟見不到國公爺本人。
見不到鎮國公本尊的話其實挺麻煩,因為很可能隨時會被召進宮中解釋關于她的一切,如果不能早早跟國公爺套好招,鎮國公府與她在皇上面前怕是都要擔上一個「欺君」之名。
她其實沒什麼好怕,實話實說罷了,只是親情的牽連令她難以割舍和無視。
若皇上當真怪罪下來,誤以為鎮國公府為了滔天富貴與「兩代公三代侯」的爵位傳承,一開始便拿女兒身的她當男孩兒來養,就為了讓她能順利繼承,說到底,一切也太冤。
慶幸,被簇擁著進到大廳堂上,鎮國公就大馬金刀地端坐在堂上大主位,寬肩威挺,虎背熊腰依舊,一襲玄袍勁裝仍帶著武將肅殺之氣,即便年近七旬依舊威風凜凜。
如此甚好,如此才好,見兩位至親康健平安比什麼都好。
謝馥宇的心緒到這時已平靜許多,等祖母也在上位的太師椅上落坐,僕婦和婢子們退至一旁,謝馥宇朝兩位至親長輩再行一次跪拜禮,並連磕三個響頭。
當年毅然決然離家,氣憤到不行,傷心到不行,那是因一向被老人家捧在手掌心上的自個兒宛若從雲端跌落。
所有的理所當然都粉碎了,所有的光環都黯淡了,她不再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祖母對著她只曉得流淚,祖父甚至視她為異種……但她到底是被他們寵著長大,老人家對她實有養育之恩。
她絕無可能憎恨鎮國公府,之前一直不肯回來,自是不想再惹祖父祖母難受傷心。
她磕頭跪拜,祖母邊拭淚邊吩咐女乃娘和婢子將她扶起,祖父則沉著臉一語不發。
謝馥宇不禁想著,幸好最後有讓傅靖戰陪著她一塊兒回來,要不場面可能會非常尷尬,因為她不知該對兩老說什麼,已不能如年少時那般承歡膝下,心中不可能毫無芥蒂,更別提什麼天倫之樂。
傅靖戰談笑風生,仿佛無視鎮國公臉上凝肅的表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
「……情況大致如此。簡而言之,就是香香在東海幫忙打海寇有功,之後又及時救下舍妹以及昭樂公主,公主和舍妹把她認出來了,亦得知香香體內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之事,如今昭樂公主安然回宮,皇上甚有可能召見香香,屆時鎮國公府這邊……」
「宮里今早已傳來旨意。」鎮國公直接打斷傅靖戰的話。
聞言,謝馥宇心頭微凜,抬起眼恰對上祖父兩丸炯炯目光。
此時傅靖戰語氣微訝道︰「看來聖上對于香香的鮫人族血脈很是好奇,要不不會這麼快就召你們入宮覲見。」
鎮國公沒有回應傅靖戰的話,卻是直勾勾看著謝馥宇,好一會兒老人家才沉聲道︰「離家七年有余,如今都二十五、六歲了竟還未有婚配?你且听仔細了,以如此大齡若還想嫁得好,明兒個午後隨老夫進宮面聖時就給咱好好表現,說不準皇上能替你指個象樣的人家,不丟咱們鎮國公府的臉面。」
謝馥宇倒抽一口涼氣,臉色雪白,麗眸隨即瞠圓,她不懂祖父莫名其妙怎會提到婚配之事,但下一瞬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突然就明白了。
她如今是女兒身,是鎮國公府謝家的大小姐,盡管不能繼承爵位,擔起宗族重任,卻能以聯姻為謝家帶來好處……是這個樣子嗎?
心中一把怒火騰騰竄燒,她兩手都握成拳頭了,這會兒張口準沒好話,但她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