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會挑起此事,事情還鬧大了,一開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這個人人口中的「閹黨奸首」只是被外戚們鬧煩了,想以這件不怎麼有力的事兒讓對方安靜些,能消停個十天、半個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順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後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敵的事證。
那是一封甄栩的親筆書信,隨著甄氏旁支兒郎的走私商隊出西關、越牧馬河,交到碩紇國那邊的接頭人手中,輾轉再送至碩紇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馬喬裝入敵境,成功將信攔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領隊走私兼送信的小爺。
甄栩的那封親筆信,不過短短幾句,所提之事卻是駭人驚聞。
當時碩紇的虎狼軍時擾西關,盛朝的邊防勉強還能撐持,全賴西關軍與當地屯民們同心協力,才能一次次阻敵于外。
之後朝中主和派勢力抬頭,朝廷決定與碩紇國重訂和平契約,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碩紇國。
而在那封欲送至碩紇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許以重利,只要碩紇能讓左都御史「意外」命喪出使途中,在往後兩國的和談契約中,必保碩紇能得更大好處。
甄栩與左都御史互為政敵,後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驚。
這一邊,見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趙岩連忙快步跟上。
「督公這會兒要親審甄栩,可有什麼想法?呃,請督公恕罪,卑職是覺著,光靠用刑怕是撬不開那老賊的嘴,然,皇上給咱們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聞言,路望舒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下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簡單,他要不招,用刑確實必要,既然要用刑,為了省時省力干脆月兌他褲子,直接把他胯間的玩意兒刑了,如此一來,左相大人也成了閹黨一員,大伙兒都一樣了,也就能說得上話。」
「呃……」趙岩瞠目結舌,難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認真的抑或說笑,但背脊確實發涼了。
路望舒閑聊般徐聲又道︰「宮外處錦衣衛的成員不像內廷司禮監錦衣衛那般全是太監身分,如你這種未刑過的正常男子還不少,但外邊的人瞧著咱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閹黨』。」
說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許你這樣的更被看低,那些人罵本督是閹狗,而副指揮使你卻甘願淪為閹狗的爪牙。」略頓,又道︰「有什麼心不平、氣不順的,這會兒全可討回,挺好。」
「是。屬下誓死追隨督公。」其實趙岩不知該答什麼好,他猜,也許督公並未要他答話,反正就誓死追隨到底準沒錯!
他暗暗呼吸吐納,頭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牢,這時已來到錦衣衛宮外處的後院,此處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單獨關押在這兒。
未料戒備森嚴的後院竟有人敢闖!
「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不等督公問話,趙岩已先厲聲斥問一干輪班看守的屬下。
幾位年輕錦衣衛驚見兩位上峰到來,紛紛單膝跪地,趕緊上報——
「稟告大人,是定王爺命人送酒,一車子共三十罐佳釀。約莫半個時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來知會過,說是這次咱們錦衣衛西出碩紇、揪出左相通敵欲謀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勞,王爺他老人家著實高興,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買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計送來。」
另一名錦衣衛接續道︰「替咱們宮外處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從後院小門這兒進出,酒坊也把載酒的驢板車拉來這兒了,可、可督公有令,這幾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窺伺逗留,所以小的沒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車,要趕人走,他們卻揪著定王爺的名號不肯走。」
再一名錦衣衛補充道︰「定王爺頂著皇叔身分,交友廣闊,還曾多次幫咱們錦衣衛說話,這會兒王爺讓人送酒來,屬下們若使出強硬手段硬把人趕走,那、那似乎掃了王爺臉面,然後酒坊的人也說,說是那頭把銀錢都收足了,這頭若不把三十壇好酒送到,那是要毀他們一段香酒坊的商譽,所以正在後門外僵持著……」
听到「一段香酒坊」幾個字,路望舒心頭微悸,下意識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後院小門,兩名錦衣衛即使擋在那兒,也沒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姑娘家。
就算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動心弦,至極。
女子的青絲三分組起七分輕散,更顯秀發豐潤,繪起的發髻上簪著一根垂穗小銀簪,銀穗子隨著那顆小腦袋瓜的動作輕晃,在冬陽下閃爍光芒,而輕散的柔絲靜謐謐蕩過她的肩背,柔軟發尾就垂在縴腰後……這入眼的一切,靈動到彷佛心都要隨之飛揚。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顆心,在瞥見那一抹女子身影時,已然飛揚。
第七章 求督公饒命(1)
當那女子轉過身來,鵝蛋臉上五官明晰,與他記憶中的容顏重疊一起,在這瞬間,路望舒忽地記起自己為何會感到百無聊賴,好似活著就僅是活著,都快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原來是因這十六年來,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尋不到她。
自他在宮中立定腳跟,有了可用的人馬,他一開始便遣手下探听關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確實有這家酒坊,位置也沒變,他忐忑的內心多少受到安撫。
然年復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燒得他彷佛連呼吸都覺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開始打探她、尋找她。
他等著她那麼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無果。
據上一世所知,她是棄嬰,被高齡八十歲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養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來並非難事。
豈料是他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們多有耳聞,卻沒誰能確切地說出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還是山谷?
他曾喬裝尋常百姓親訪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櫃和伙計攀談套話,問出酒坊的大東家兼釀酒大師確實是位高齡老師父,如今這位大東家老師父已然不管事,釀酒的活兒就交給其他師父,鋪頭生意亦都托給老掌櫃照看。
當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問得巧妙,卻明顯察覺一段香的老掌櫃和伙計們戒心頓生,已難再套出什麼來。
既然問不到線索,那就暗中尾隨。
對方不願透露清泉谷所在,不願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釀酒師父和伙計們實有不少來自清泉谷,他讓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總會等到有人離開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來,屆時跟蹤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來走。
找尋她的這三年間,從錦衣衛前後派出五批人馬,每一撥人馬皆鍛羽而歸。
一切是那樣古怪詭譎,當他的人暗中追著一段香酒坊的人離開帝都,一路往西邊去,開始都是順利無礙的。
但每次當追蹤的錦衣衛馬隊進到某處山區,總會遇到漫天大霧,霧氣之濃重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更遑論跟蹤和尋路。
然後當濃白大霧散去,所有痕跡也消失得一干二淨,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兒?往哪個方向離去?又是如何消失徹底?
成謎。
也許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門遁甲之術,畢竟一個酒坊都能整出機關暗道令他接連中招,何況是他們的老巢。
說實話,他曾想下狠手逮來一段香的人,關入暗無天日的大牢細細審問,他想,依著錦衣衛炮制人的手段從頭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細……但也僅是想想罷了,一段香的人多來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視之人,他怎麼動?
他這心態叫「投鼠忌器」呢?還是「愛屋及烏」?
光想著都忍不住臉紅,然後就氣恨起來,氣她把他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狽,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還有一事,他從未對自己坦承,直到現下感覺涌上,才有辦法直面那股子慌懼——他其實很怕,怕因為他的重生促使許多事提前發生或改變軌跡,許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樣,而最終他的命中根本不會有她出現。
如今見到她的這一刻,死死壓在心底的懼怕忽地如煙飄散,胸中像要炸開似,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著後門不讓人越雷池一步的兩名錦衣衛驚察路望舒來到身後,忙抱拳作揖退至一邊。然後在覷見督公大人臉色不太對勁兒時,負責守門的兩人迅速覷向其他同僚無言詢問著,但沒誰知道發生何事,就連副指揮使大人也微搖了搖頭,一頭霧水。
後門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驢子、兩袖纏好綁手,一副準備卸貨的態勢。
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名長相憨直的少年伙計,十四、五歲模樣,個兒不高但身板挺結實。
憨直少年見擋著後門不給進的守衛好不容易退開,以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爺的名號終于搞定對方,想也未想便從大板車上抱下一只酒罅,這時卻見一道碩長身影從里邊跨出,紫袍公服金魚袋,少年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見。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閻王本尊……唔!」少年口沒遮攔,抬眼一見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著的渾號竟沖口而出,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會到自己說出什麼,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個兒的嘴。
少年兩手一捂嘴,抱在懷里的酒壇子直接落地,「砰磅」一響,陶壇應聲破碎,酒汁噴濺,濺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擁一片淋灕。
「大膽!」趙岩怒斥一聲,隨即十來名錦衣衛沖出來,團團將女子、少年伙計和板車都給圍住,連拉車的毛驢也沒放過,配在腰間的銀刀亦都出鞘。
少年當場被嚇怔,渾身直挺挺定住,離他最近的一名錦衣衛正欲抬腳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動——日跟著一塊兒來送酒的姜守歲撲來拽人,拽著自家小伙計立時跪倒。
她一手壓住少年的後腦杓,兩人額頭皆緊緊抵著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頭禮了。
「求督公大人饒命!」
見到她匍匐在自己腳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濕且散著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內心的沖擊難以言喻,接著听到她因求饒而顫掛的嗓音,他氣息陡凝,面上好似無動于衷,其實那一剎那,他腦中一片空白。
終于等來這一世與她相會,但她的眼神在不經意間與他交會時,明顯受到驚嚇,下一瞬便斂眉錯開了眼,不敢再瞧向他這邊來。
她流露出來的表情與帝都百姓們見到他時的模樣並無二致。
他們都是懼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對他……或者說,在對付他時,她那沒臉沒皮沒底線般的自來熟模樣兒,竟然一星半點也瞧不見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沒見過世面,忽見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腳,還請督公大人原諒。」說完,她略抬高頭再次觸地,結實又磕了一記響頭。
見督公大人抿唇不語,兩眼直勾勾注視著跪伏在腳邊的女子,趙岩與一干揄刀在手的錦衣衛不禁感到納悶。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乍見一束光,尋著光走來,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見,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墜,什麼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頭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終于掀動,話一吐出,路望舒才覺喉間又干又澀。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連著又來兩記磕頭,偏不抬頭。
「把頭抬起來。」語氣隱隱緊繃。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還是一樣的話,頭磕得更響。
「本督說了,把頭抬起來!」話中力度陡沉,滿滿威壓。
「求督公大人饒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強將女子的臉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間粗嘎,被無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嚨一般。眼前,那張鵝蛋臉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雙眸卻一直緊閉著。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滲出潤意,加上她額心磕頭都已磕出傷來……路望舒齒關一緊,內心百般滋味卻作不得聲。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錦衣衛緊了緊手中握刀才想張聲斥喝,立時挨上趙岩橫掃過來的一記厲目。
算那名錦衣衛還有點兒眼色,馬上閉緊嘴巴,而其他幾人見狀便也曉得該怎麼做,也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不用做,且看看他們家督公大人想怎麼做。
然後,結果——
咦?
呃?
等等!
這是……
是怎樣啊?
眾目睽睽之下,也許還眾所期盼著,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開姑娘家的秀顎後,他倏地起身調頭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後門外不理,滾滾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將過來!
「大人,所以督公這、這使的是哪門子招數?何意啊?」年輕錦衣衛們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轉向副指揮使趙岩。
「膽敢冒犯督公,咱們是該給對方一個教訓,只是一個姑娘家跟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少年,該如何發落?下手輕重如何拿捏?總得有個說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屬下瞧著,督公他老人家該不會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這個吧?」某個已還刀入鞘的錦衣衛翹起一根小拇指搖了搖,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問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還是此刻匍匐在地的這一名女子?
趙岩自然明白屬下的意思,說實話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測的,但猜歸猜、想歸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
「你閉嘴!把話給老子吞回狗肚子里去!督公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沒要議論啊,就形勢難以捉模,想保住小命活到老,總得揣好明白才能裝糊涂是吧?」年輕錦衣衛搖頭嘆氣。「但眼下這事兒是弄不明白了,大人啊,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人都還跪著呢,督公他老人家到底饒不饒人?」
趙岩先是被問住,但一想到方才督公大人的異樣,隱約有種感覺,好像他家督公是識得人家姑娘的,所以什麼饒不饒人的,不好說啊……
正了正神色,他直接下令,「又不是在對付哪幫哪派的惡神凶煞,亮什麼兵器啊?把刀給老子全收了!」略頓了頓又道︰「別干愣著啊!一個個全給老子幫忙去,把板車上的酒搬進去咱們地窖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