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里能持著通行鐵牌進宮里來?師父又怎會領著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麼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瓖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將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著,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麼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著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听徒弟又說些什麼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听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
第四章 梅香若身香(1)
年關已過,帝都的雪勢終于歇下,風里雖還嗅不到半點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開始了,也該收拾懶散心緒、好好攢錢過活。
一條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內,這一座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四合院里,午前的此際傳出陣陣喧鬧,幾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夾帶脆亮的女子笑聲,時不時還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聲響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還沉浸在年節的氛圍里。
層層疊疊的聲浪傳來時,路望舒的腳步不由得緩下,最終佇足在四合院的石牆外。
那是他從未听過的斥責聲,在他的記憶中,住在四合院里的四名老人不可能這般說話,都是干了大半輩子髒活、出身低賤之人,卑微慣了,老早養成謹小慎微的脾性,哪里能張揚著嗓子又罵又笑?
能引得宮中老人毫無顧忌地流露情緒、又氣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他做不到?盡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們對他仍是滿滿戒心。
胸中頓時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這世間,永遠只他一人踽踽獨行。
他僵住身軀,不知該從容踏進抑或悄然離去,杵在那兒動也不動,任由四合院內此起彼落的高亮聲響席卷而來——
「你這娃子是專程來搗亂的是吧?能養出好麴,能釀出一手好酒,怎麼要你揉個面團能揉成一攤糊?」魯清田難得揚聲說話。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別念叨,要是換咱小春肆來揉,那估計也要糊一攤。再說了,姜老板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樣好,那咱們賣大餅的營生可就危險,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啊!」
住在四合院中年歲最輕的宮中老人也都滿六十歲,可如今生活在宮外,時不時仍會在自個兒名字前頭加上一個「小」字自稱。
一道中氣略嫌不足但語調慢慢中能听出笑意的蒼老聲音接著道︰「姜老板是被咱們家正宗北方大餅的味道擄獲了呀,趁年關歇攤休息了幾日,清田跟春肆才幾天沒上大街擺攤,姜老板這便嘴饞了,不啃張大餅睡不好覺。」
「那是那是,老周爺爺說到點子上羅。」老人們口中的「姜老板」姜守歲坦率承認,爽朗笑開。「魯老爹的北方大餅可是我吃過的烙大餅中最實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餡的、花生餡的,還有加了香蔥一塊兒 的餅皮,越嚼越香呢,這一休息就那麼多日,又不能硬纏著不讓你們過年,實在讒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們陰陽難辨的笑聲又起,老實說並不好听,甚至頗刺耳,但顯然被姜守歲逗樂,難听的笑聲也能笑出難得的開懷。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里「添亂」的姜守歲不明就里地抬頭,循著在場四位老人的視線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襲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翹起,悄悄吁出一口氣。
終于啊終于,她等到想見的人了。
這座四合院內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長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爺爺,再來是耳順之年的魯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剛滿六十的春肆大爹,她與老人們之所以相識,一開始確實是北方烙大餅牽的線。
前些時候,老人們推著小攤車沿街叫賣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試成主顧,後來還讓他們在酒坊的鋪頭旁固定位子擺攤。
再後來,她得知老周爺爺臥病在床需長期調養,她就靠著三大甕秘密配方的藥酒讓老人家得以下榻,雖然得拄著拐杖、也沒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較以前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卻能靠自個兒慢步挪到院子里曬曬日陽吹吹風,與以往相較實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內的老人們很快便對她卸下心防,某次閑聊間,飲了點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經意月兌口而出,把四人從前是宮中太監等等之事全盤托出。
不論是外貌、須發或嗓音,姜守歲早早就察覺到老人們與尋常男子有異。
她有猜出他們的身分,但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餅的魯清田會是路望舒在宮中的師父,而且這座四合院還是當初路望舒為老人們置辦的。
這不是緣分的話,如何才稱得上有緣?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鐵牌留下,她還故意耍賴,以為他或許會允她繼續持有,方便她進宮尋他,結果是她臉皮太厚、想多了,那攏著鐵牌的絡子被他粗魯扯下。
她沒辦法再進宮找他,他也未曾再訪一段香,私心想再見他一面,她便時不時往四合院跑,與老人們拉近距離。
頰面微燙,她心里笑嘆,自己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守到他來。
適才听到話語聲和笑聲,腦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際用眼楮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這一輩子都別想融進的。
半開放的灶間沒有門扉,那扇大方窗亦無窗板遮掩,雖隔著一小段距離,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間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麼。
魯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 面台旁,兩臂無奈般支在腰後,像被氣笑了正在教訓誰,後者則拉來一張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練地生火。
至于那個萬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著一根 面棍兒,發上、臉上、襟口和圍裙好幾處都弄得白撲撲,發絲有些蓬亂,模樣有些慘,但那一雙眼楮太過明亮。
七十歲的老人今亦出來曬日陽,就坐在灶間外的廊下石階,拐杖擱一旁,膝上攤著一只小圓篩,邊跟灶間里的人閑聊邊剝著曬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為僅三位老人在家,一進到四合院內就瞧見向來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樣坐在廊下,正在處理殺好的一只雞,他最先察覺到他的到來,抓著雞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間不知該做什麼。
老周最先回神過來,略緊張笑道︰「竟是督公大人來訪,貴客貴客啊!快請屋里坐,快請進!」
老人顫巍巍抓來拐杖想起身迎貴客,有道秀氣靈動的身影忽地從他的背後掠到前方來,
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兒家嗓音跟著蕩開——
「你來啦。」
短短三個字不是詢問更無驚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誰等了他許久,就賭他遲早會出現。
路望舒注視著盈盈來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請君入甕之感。
眼前這張笑顏太無芥蒂、太過燦爛,他的五髒六腑彷佛遭到重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再次興起……
絕對絕對,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墜落……
*
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頭一回留客用膳,一留還留了兩位。
雖說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歲下來一同吃頓飯,偏偏督公大人就沒打算離開,他就賴著,不管氣氛多緊繃,反正他不覺尷尬,那尷尬的自然是別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歲莫屬。
四個宮中出來的老人見她對待路望舒的態度如此隨興熟稔,無不訝然,但尋不到機會問個仔細,當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這一頓午飯主食是北方烙大餅,配菜頗豐富,有干姜燒全雞、醬牛肉,有醋溜雲耳、辣炒百菇,再來一鍋熱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歲帶來的兩綽子佳釀,一桌好酒好菜本該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結果整頓飯從頭到尾僅有姜守歲的說笑聲,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勸酒的活兒都給包攬了,才令同桌的老人們和督公大人沒有各自僵持。
用完飯,幫忙收拾妥當,姜守歲當著眾人的面忽然揚笑一問︰「我要回去了,酒坊離這兒不遠,督公可願送我一送?」
四位老人八只眼,齊刷刷看向今日無比寡言的路望舒,後者僅沉吟兩息,淡淡道︰「好。」
他作足禮數告別師父魯清田,亦對其他老人頷首作禮,隨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著姜守歲跟出來。
不是沒瞥見老人們殷殷詢問般的眼神,但一時間實難說清,姜守歲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臉,簡單告別後便轉身去到督公大人身邊。
「走吧。」她輕快道,裙擺微蕩,十指輕絞在雙袖中。
清楚察覺男人的腳步隨在她身後,她走得更慢些,盼能與他並肩同行,可惜他似乎沒有那樣的意願,一直保持著落後她小半步的距離。
出了狗尾巴巷,此際午時剛過,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
下意識留神周遭的督公大人忽地發現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姜老板,一只縮口窄袖時不時探出披風橫將過來,不經意般擋在他身前。
他先是蹙眉沉吟,待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她的舉措,氣息陡窒,左胸中一陣熱辣辣的翻攪。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覺察到,他不喜被人踫觸,尤其還是滿街的陌生人,所以她為他築起一道牆,盡可能護著,不讓熙熙攘攘的帝都百姓沖撞到他。
他的喜惡和弱處,本以為自身藏得甚好,為何她能覷見?又為何,她要護著他?
「我听春肆大爹說了,今日在四合院的這一頓午飯,不少食材還是督公在年關前派人送來的,听說還送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有好幾斤上等茶葉。」姜守歲側首回眸,天冷,一說話團團氣息化成白煙,猶掩不去雙頰紅暈,可以明顯感覺到,此際的她心情甚是愉悅。路望舒內心卻是糾結不悅的,那種被模了底細之感著實令他不自在。
她不在意他的靜默不語,收回眸光後笑嘆般道︰「真沒料到老周爺爺他們與督公有這般牽連,一開始是喜歡那烙大餅的滋味,後來是老人家們喜歡上我家一段香的好酒,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便也相熟了,之後才听聞到魯老爹與你的關系……」
略頓,她又說︰「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督公對待魯老爹瞧著確實真心,愛屋及烏把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也一並照顧了,只是今日在四合院那兒,督公是有那麼點不招人待見呢。」
說他不招人待見是有些過頭了,魯清田對他是疏離中不忘恭敬,其他三位老人則恭敬加倍,老麼春肆對他更是又笑又捧,完全是下對上的姿態。
姜守歲盡管尚未弄懂魯清田與他這一對師徒之間的事,卻也知他爬到如此高的位置,手握權柄,勢頭無兩,四合院那幾位在宮中打滾大半輩子的老人自是不敢與他平起平坐,更遑論拿他當小輩對待或心生舐犢之情。
她又一次回眸,這一回還帶幾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氣,仍是嘆息的口吻,道︰「在四合院那兒,我這個酒坊老板都比你招人疼,督公且說說,小女子我是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她的眼神湛亮,笑容可掬,跟他沒輕沒重、沒臉沒皮地開著玩笑,路望舒心中那股不痛快感愈加蔓延,說不出的煩躁彷佛滲進血肉,無聲叫囂。
他面沉如水,額角隱隱抽跳,氣息灼燙。
在兩人經過一個暗巷巷口時,他二話不說驟然出手,拽著她的前襟拖進巷內,眨眼間將人壓制在斑駁的石牆面上。
「你接近四合院的老人們究竟有何意圖?你與他們殷勤往來,到底想從他們身上探得什麼好處?」壓著聲惡狠狠噴火,更顯怒氣蒸騰,那一雙鳳目瞧著是想殺人了。「說!」
姜守歲背抵著牆面,襟口被他發狠拽緊往上一提,提得她足尖兒都有些離地。
想必她是觸踫到他的逆鱗,他眼底浮現的殺意不容錯視,但還能如何?她就是想去親近,渴望他也能來親近自己,如此而已。
路望舒怎麼也料不到,明明對她惡言相向,她的反應竟是突如其來將他合身一抱!
「從四合院那兒出來後,好像就遭人跟蹤,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唔,那些人盯的自然是你,總不會是我這個不起眼的酒坊老板,所以督公若要探知我心底事,還是隨我金蟬月兌殼去吧。」
「干什麼?你放開……」他話未及說完,人已被她抱著倒下。
如同他頭一回落入她的陷阱那般,完全不知那面石牆何以出現能吞噬人的洞口,這一次沒有掉進大酒缸中,卻是頭下腳上直接倒在木制的軌道上,沿著螺旋滑梯一溜到底。混亂後一片靜寂,他耳中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來與女子交頸相貼……是這般感覺……
路望舒喉頭顫了顫,腦子有點懵,身下的石磚地鋪著厚厚干稻草減低滑落時的沖擊,他絲毫未傷,卻覺動彈不得,然後女子終于抬起臉,雙臂撐在他頭的兩側,俯看著他。
「一段香前頭是鋪子,後頭是制麴釀酒的坊子加大酒窖,這塊地兒可不小,督公一拖把我拖進暗巷,卻不知那面牆也是咱們家酒坊的外牆吧?」覷見那雙鳳目中的殺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怔愣,甚至有些憨,姜守歲笑得挺樂。
她笑著又道︰「雖然不是督公上回跌進來的那道暗門,不過殊途同歸,無論從外牆哪道暗門滾下來,最終都要滾到酒窖里來。」
「你……起開。」路望舒稍稍穩住思緒,不想讓自身太狼狽,兀自端持著冷峻神態。
斟酌般眸子溜了一圈,她搖搖頭,「剛剛滑下來時忙著護你,撞疼小腿了,一時間起不了身。」
被這麼一堵,他細長鳳目都瞠圓了,這女人根本又在睜眼說瞎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