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罪,你要替宋知劍擔了?」李康睿的表情很是古怪。
甄妍毫不猶豫回道,「民女自知人微言輕,並非替宋御史擔罪,因為宋御史沒有罪,何祝宋御史還需替皇上分憂解勞,豈可受屈于這等小事?民女只是想,如果皇上余怒未消,那麼民女願獻出生命,等宋御史替陛下查出那樁禍事的背後主使者,使陛下平息怒氣,真相大白,那民女也算死得其所。」
「你不怕死?」皇後凝重的神情慢慢的放松了一點,她還真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女子,與她見過的所有閨閣小姐都格外不同,連她自己生的女兒,在氣度和膽量上說不定都還差這個甄妍一點。
氣氛瞬間凝結了起來,似乎甄妍接下來的話就會決定她的生死。
「民女……其實很怕。」甄妍終于露出了第一個符合她口口聲聲自稱民女的表情,她苦笑了一下。「民女袖子底下的手其實抖得都快撐不住身體了,也幸好跪在這里,所以顯不出腿軟,不至往陛上及娘娘面前失儀。」
想不到她如此擔率,皇帝與皇後互視了一眼,突然覺得眼前這幕有點滑稽,自己彷佛欺負民女的市井惡棍,甄妍就是那個可憐兮兮瑟瑟發抖的受害者。
「朕以為,你是仗著朕還要重用宋知劍,不會下令直接砍了你呢!」李康睿仔細看著她,倒覺得眼前的女子很合他的眼緣,越看越順眼起來。
「陛下言重了。」甄妍正經八百地道,「如果陛真的賜民女死,宋御史或許會難過,但他對陛下忠心耿耿,絕不會違抗陛下的命令,頂多會賄賂劊子手換一把快點的刀,砍民女的頭時比較不會那麼痛。」
賄賂都能講得這麼理所當然,李唐睿與皇後不由面面相覷,腦子想象宋知劍頂著張冷臉塞銀票給劊子手的畫面,竟是忍不住同時笑了出來,那一臉嚴肅也撐不住了。
「真有你的,幾句話能讓朕與皇後同時發笑,你也算朝中第一人。」李康睿笑著搖頭。
「你放心吧!朕不會問罪于你,也不會問罪于宋知劍,朕也只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迷得宋知劍拐個彎來隱瞞朕。」
「謝陛下恩典。」甄妍再次叩首。
「你平身吧。」皇後也搖頭笑著,「南平送給本宮的繡品本宮很喜歡,下回叫她多帶點來。」
「是,皇後娘娘。」
于是,一場充滿試探的會面,有驚無險地度過了,甄妍向李康睿及皇後行禮道別後,仍是由那老太監帶她離開。
才走到清寧宮大門,甄妍便發現外頭下雪了,雪花一片片的落在莊嚴肅穆的後宮之中,方圓四周只有她與一個老太監,身處其中,竟有種迷離又孤寂的感覺。
清寧宮內,皇帝的聲音隱隱傳來,讓甄妍的心微微一沉。
「……這個甄妍容貌似態皆是不俗,更是勇氣可嘉膽識過人,難怪宋知劍鐘情此女,只可惜……」
甄妍伸出了手,接住一片雪花,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只可惜她出身低微,只是個妾。
看到甄妍平安出了清寧宮,南平公主也松了口氣,與她一起到了承天門外,打算直接打道回府。
來時兩人同坐一車,國公府的馬車還沒到,可是甄妍看到了不遠處宋知弩已站在另一輛馬車旁,還向她點頭示意。
她知道宋知弩這是親自來接南平公主了,自己不好夾在其中,便笑著請南平公主和宋知弩同車先行,自己在這里等著國公府的馬車前來即可。
南平公主也不拖沓,朝著宋知弩走去,甄妍看著宋知弩迎上前,替南王公主撐起了一把傘,另一手握住南平公主柔荑,兩人慢慢的走回馬車。
接著,宋知弩扶著南平公主上了馬車,他雖是個粗人,但扶南平公主的動作十分輕柔小心,南平公主上了馬車之後還調皮地故意用腳點了下宋知弩腰側,髒了他的衣。
雖然離得遠了,听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不過大抵是夫妻之間的打情罵俏,南平公主與宋知弩笑笑鬧鬧,看著彼此的目光沒有尊卑高低,最後一起坐進馬車,慢慢駛離。
甄妍知道,宋知弩雖是尚公主,但他們實是兩情相悅的。
甄妍突然覺得很羨慕。
剛才皇帝的欲言又止,像是這冬日的落雪一般冰冷地刺痛了她。她只是個妾,無論現在再怎麼受寵,在宋知劍娶正妻的那日便是幸福的終點。
就算她真正的身世可能很不凡,但畢竟那是見不得光的,她只會是甄妍,也只能是甄妍。
她的三郎,終是要和別的女人牽手,替別的女人撐傘。
一顆心微微地痛了起來,剛剛面聖她都沒有一絲膽怯,但一想到未來要看著宋知劍愛別的女人,她真的覺得懼恐,覺得惶恐。
雪越下越大了,幾乎要迷了她的眼,但她卻呆立在雪中,似乎想讓這冰寒將自己吞噬,她便不用面對那不可知的未來。
一片白茫茫之中,驀地出現了一道頎長的身影,由遠而近。
甄妍一直看著那道身影,她覺得她看到了宋知劍,一身紫色朝服,腰系玉帶,顯得他卓爾不凡,穩重內斂。他撐著傘朝她走來,當那把傘撐到她頭頂上的時候,大手伸出,溫柔地替她撫去頭上的雪花。
她多麼希望這一切不是幻覺。
宋知劍瞧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由淡淡一笑,惡作劇似地將一點雪拍進了她後領。
甄妍渾身一震,知道了他是真的,她的鼻頭卻漸漸酸了起來。
「傻瓜,竟在雪中杵著。」他念了她一句,用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小手,焐進懷里。雪大了,路上除了他們兩人,根本沒有任何過客,放眼望去盡是白茫茫一片,像是欲將兩人淹沒。
甄妍的心防,一踫到宋知劍那淡然之下的體貼便完全崩潰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胸前。
宋知劍似乎知道了她的委屈,用自己的斗篷將她包得更緊,盡量不讓風雪打上她嬌弱的身子,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像在哄孩子。
她或許是這天下第一人,值得他這般獨一無二的對待。
聞著宋知劍身上的清新味道,抱著他精瘦的腰身,沒有任何一刻像此時一般讓甄妍更清楚的感受到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便是她的依靠,她的三郎當然會為她擋風遮雨,為她在雪中撐傘。
想通了,心情就不那麼悶,她終于退開他的懷中,紅著鼻子抬起頭朝他甜甜一笑,只是小手還包在他大手之中。
第九章 帝後召見(2)
「我們回府吧。」宋知劍沒有多問什麼。
甄妍卻是好奇了。「你怎麼不問我在宮里的情況?」
「我知道你不會有問題。」她的姿容儀態,她的應對講退,如果還會出問題的話,這天下就沒人敢進宮了。
宋知劍的語氣仍是那麼波瀾不興,卻奇異讓甄妍的情緒安定下來。
他對她的信心驅散了她心中的寒意,他牽著她的手更堅定了她的心意。
當妾又如何,能多陪他一天是一天,他都如此無條件的信任她,那麼她也該相信無論如何他不會是個薄幸的男人。
執子之手,他溫暖著她,離開皇城慢慢的走回勇國公府,連府里的馬車也不等了,這種彼此依偎的溫暖,能擋住所有的寒冷。
在皇帝見過甄妍後,意外的沒有任何波瀾,梁祥盼望的問罪也成了一場空,于是梁秋蓮氣瘋了。
上回她親赴勇國公府踫了一舅子灰,如今眼看與宋知劍的婚事也沒指望了,梁秋蓮哪里愛得了這種委屈。從小她要什麼得不到?如今卻沒辦法嫁給最愛的男人,偏偏那男人身邊的是她現在最恨的女人。
「皇上怎麼可以出爾反爾?不是說君無戲言嗎!」梁秋蓮砸了屋里不久前才換上的飛鶴琉璃瓶擺設,又一個反手將桌面上的上等青瓷茶具全掃在地上。「言而無信還做什麼皇上!」
「蓮兒,注意你的言辭,你這是犯上!」梁祥被鬧得皺了眉,對女兒的語氣仍不敢太重。
「犯上又怎麼了?明明是他對不起我!」梁秋蓮大哭著到處亂砸發泄,發髻歪了,變得披頭散發,哪里還有一絲大家閨秀的氣質。
「皇上也沒辦法,誰叫他們家出了個驍勇善戰的宋知槍,對北疆異族的仗還打贏了。」梁祥嘆了氣 身為一國之相,卻彷佛不希望王朝打贏似的,听在別人耳中那就是其心可議了。可是沒有人知道,梁祥的確是不希望王朝越來越太平、百姓越來越歸心,因為只有越亂才越有出頭的機會,他的權勢富貴也才能更為長久……
「蓮兒,你爹也盡力了啊!」劉氏也在旁邊勸著。「總之,皇上那條路是走不通了。你何不死了這條心?王朝里的優男人萬千,比宋知劍更好的也不是沒有,你何苦執著于他。」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他!」梁秋蓮尖叫起來,要不是婢女在後頭拉著,她可能已經撲上去抓花劉氏的臉。
不過那婢女也被梁秋蓮腳踹開了。「打從十四歲那年參加宮宴,我就愛上宋知劍了,如今我都快十七了!愛了他這麼久時間,花了這麼多的心思,要我放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甘心你又能如何呢?」劉氏真有些後悔把自己女兒寵成這樣,瞧瞧她現在簡直比鄉野潑婦還不如,可是同樣的,她也不敢太過苛責,怕梁秋蓮一個沖動做出什麼傷人害已的傻事。「宋知劍他……他就是對這樁婚事沒興趣,與咱們相府也不可能和睦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宋知劍!」梁秋蓮可能是砸東西砸得累了,停下了手,但卻是轉為拉著梁祥的袖子不放。「爹,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
梁祥氣得拂袖,卻甩不開她。「胡鬧!為父已經為你求過皇上,卻被拒婚,等于在百官面前丟了一次臉,你還要為父做到什麼程度?」
梁秋蓮同樣氣惱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突然直起了身,語氣慢慢變得尖銳。「爹,你不要騙我了,我們相府與勇國公府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先前你也極力撮合我與宋知劍,我就不相信你沒有拉攏未宋知劍的想法。
若是我與宋知劍的婚事真的能成,他便不得不與我們相府綁在一起,勇國公府也不可能再與爹作對,甚至他們麾下的軍隊也能隱然算成爹的勢力,爹等于在朝中少了最大的敵人,還多了最強的助力。」
梁祥沉沉地看著梁秋蓮,這個女兒雖然刁蠻任性,但腦袋還是清楚的,她的確道出了梁祥原本的打算,可惜功虧一簣。
「爹你有沒有想過,宋知劍不娶我的原因,其實只出在一個甄妍。」提到這個名字,梁秋蓮的臉生生轉為猙獰,原本尚可稱為美貌的她,如今看來只剩可怖。「他現在寵愛甄妍,眼中自然看不到別的女人。但如果沒有了甄妍呢?他也就不得不考慮別人,而我是與他走得最近的,機會自然最大,這朝中大家也都知道爹想與宋知劍結親,又有誰敢來搶……」
「你的意思是……」梁祥心頭一動,沒想到會有一天听到梁秋蓮說出這種話,他的女兒果然長大了。
的確,梁秋蓮在說這些話時,那語氣中的恨意一點也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甄妍,必須除掉!」
勇國公府
甄妍正在教宋英杰畫圖,今日教的是小動物,雞鴨貓犬之類的東西,對一個孩童來說,現階段學這個是最有趣的,所以宋英杰也興致盎然。
「姨娘!」春草突然一臉不解地講了門,手里拿著一封信。「門房送來一封你的信。」
甄妍納悶地放下了畫筆,接過信來看。信封上的字她相當陌生,封口處還上了蠟,便是不希望除了本人之處的人開啟這信件。她想不到有什麼人會寄信給自己,不由邊拆信邊問道,「有說是誰送來的嗎?」
春草搖了搖頭。「門房說來人很是眼生,別說他沒看過,那人也不像京里人,說話有著外地的口音,而且送完信就走了。」
甄妍拿出信件閱讀,但在看清信中內容時驀地白了臉,手一抖,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姨娘怎麼了?」春草嚇了一跳。
宋英杰也被這里的動靜驚動,小腦袋朝這里探著。「甄姨娘?」
甄妍深吸了口氣,將那信件揉在手中,勉力擠出一個笑容,想比哭還難看。「沒事。」
她握著信件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驀地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起了什麼,將那封信好好撫平,又重新放回信封里,叫春草好好地收著,而後她若無其事地起身,回到了宋英杰身邊,「我們繼續畫吧!方才畫到哪里了?」
「姨娘說要畫鵝,只畫了半個身子呢!」宋英杰指著畫紙,笑嘻嘻地道。
「那我們繼續吧。」甄妍靜了靜心提筆說道,「人有表情動作,動物也有。我們畫鵝,須先觀其姿態,包含啼鳴、振翅、爭食等,再察其性理,如逞凶、滿足、疏懶等等,內外兼顧,畫起來才能得心應手。」
「像我畫的這只鵝,鵝頭雖揚,鵝頸微曲……啊!」她一筆落下,卻因心緒紛亂,墨水滴在了白紙上,瞬間暈開,倒將整只鵝染得四不像了。
宋英杰睜大了眼,像是不相信這種事也會發生在甄妍身上。「姨娘,你畫的鵝不像鵝,現在倒像朵花了。」
甄妍有些尷尬,但她現在的身分是宋英杰的老師,須得莊重,情緒拉扯之下,她的神情倒顯得不太自然。如今這鵝是不成鵝了,但這幅畫接下來又該怎麼完成?
「姨娘,要不咱們重新畫一張?」宋英杰卻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他這種單純的想法卻更是映襯了甄妍心緒的復雜。看看他童稚的眼神,甄妍自嘲地笑了一下,她現在這樣的狀態,如何能教好他?
「不,不必重畫了,今日就當畫圖湊趣,回頭再教你畫鵝。」她搖了搖頭,「你說是花,那就畫花,有時候我們真正想做的事做不到,卻不必直接放棄,如果能另劈途徑,或許也是一條出路。」
她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眸已沉靜許多,玉手提筆便在白紙上舞動起來。
慢慢的,她畫出了一朵一朵的花,花朵重瓣,遠近不一,很快地便花團錦族,甄妍再加上了繁感的枝葉、造型古樸的花架,蓋過了原本鵝的線條,最後一大族嫣然怒放的月季花躍然紙上。
望著這幅畫,明明是一派熱鬧的百花盛開景象,但她心中卻始終惆悵不安。其實方才能靜心完成這幅畫,靠的並不是她的意志,而是宋知劍。
她只有一直想著他,才能平靜,才有安慰,彷佛就是因為有他在身邊,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能勇于面對。
于是她停頓了半晌後,又重新蘸墨,在圖畫旁寫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