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一頓,有些驚喜,「殿下,您也確信袁姑娘就是真正的西門大小姐了?」
執述一滯,即便長年是心月復之人,他也不願叫這天下有第三個人知道香芹並非大晉子民,更有甚者……並非來自于現世。
無論她如今在何處,他都希望能保她周全。
「……孤和她再無干系兩不相涉,可也不會坐視該當屬于她的東西被旁人謀算了去,即便是看在她父親的份上,也得為她出了這一口氣。」他清了清喉嚨,哼了聲。
長年偷偷笑了。
執述太子銳眸掃來,嚇得長年連忙接著道︰「咳,能證明袁姑娘可能是西門大小姐的證據,除了那兩件小衣裳上的飛花繡外,隱衛還探知了上回鎮北侯太夫人三番兩次下帖子想邀袁姑娘入府,便是她身旁一位積年的老嬤嬤偶然在那日賞花宴上瞥見了袁姑娘一面,驚覺袁姑娘和前世子夫人生得極相似……」
「想來是香芹的『男兒身』,讓鎮北侯太夫人只是生了疑,卻也不能確定,便只會用這般蛇鼠詭計謀算她。」他神色生厭,「自老鎮北侯和前世子過世後,這鎮北侯府已然淪為鬼域奸邪之地了。」
「這一家子,真真是敗壞了老鎮北侯父子的一世英名!」長年也憤慨不已。
只不知那位雍容高雅的知名才女「西門大小姐」,曉不曉得自己這矜貴的身分是偷竊了堂姊妹而得來的?
若知道,那可見人品之卑劣低下……若不知,也不知等將來身分換回來之後,這「西門大小姐」將如何自處?
「長年。」
「奴才在!」
執述太子眸光如冷電,沉聲道︰「傳孤鈞旨,命人把身在甘泉宮的鎮北侯府眾人,無論主僕全數看押,再傳密令將京師鎮北侯府全給孤封了,內人不出外人不入,連只鳥都別想飛得出來,等孤回京徹查此案!」
「喏!」長年眼楮一亮,痛快地大聲應道。
太好了太好了,且不說能為袁姑娘出一口氣,就說今日這樁大案能令殿下振奮起精神,不再耽溺于傷心和自苦之中……
嘿嘿,就是要他再坑鎮北侯府個十七八遍也行!
而且長年決定回去後,要掏自己的私房錢好好犒賞這一批追查鎮北侯腌臢陰私舊事的隱衛們……
干得好啊,兒郎們!
鎮北侯和西門紫華跟西門雅蘭及一干侯府護衛奴僕,在清涼山甘泉宮內被捉了個措手不及!
他們驚慌失措,無論是憤怒質問或是哀聲懇求,得到的都是精悍鐵面的東宮護衛們殺氣騰騰的一句——
「出院者,殺無赦!」
這一番大動靜自然也驚動了還在跟小美人們戲水的皇帝,只見皇帝一個哆嗦,差點就誤以為是兒子終于忍受不住自己的荒唐,要逼宮叫他退位當太上皇來了!
「太子究竟想做什麼?」皇帝火速召來執述太子,卻在看見臉色比他還要難看的兒子時,小心肝顫抖了起來,連忙放軟了嗓音,「皇兒呀,是不是這鎮北侯做了什麼惹皇兒不快的事兒?」
執述太子面無表情,「父皇,兒臣有一事要奏。」
「你說你說。」見兒子不是準備掀翻他這個老子,皇帝松了老大一口氣,慈眉善目滿面討好笑道,「居然膽敢把我兒氣成這模樣,朕看這鎮北侯是存心不要命了,他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還有你這個太子嗎?」
見溫軟昏庸的皇帝又要胡攪蠻纏亂搭話了,執述太子壓抑下嚴詞訓爹的沖動,嗓音低沉地將隱衛這些時日查出的內情,一一上奏而來,並且把那密信上載明的證據也全遞給了皇帝。
皇帝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上了年紀,那麼小的一張紙上螞蟻般大小的字兒,他看著眼花……不過絲毫不妨礙他和兒子同仇敵愾。
「什麼?」皇帝龍顏大怒,一拍金椅扶手,痛得瑟縮了一下,「咳,鎮北侯府上下竟敢犯下欺君之罪——這一個個的,都活膩味了,不過仗著和太後舊日有幾分情分,就這樣視皇家和律法于無物,重懲!通通都該重懲!此大案就交給我兒審理裁決,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執述太子看著父皇「暴跳如雷」的模樣,忽地輕輕一笑,眼神柔和,「父皇說的是。」
皇帝呆呆地看著自家清冷的兒子……竟然、竟然對自己笑了?
剎那間,皇帝不知怎地鼻頭一酸,轉過頭去偷偷擦去了歡喜感動的淚水,頓時龍心大悅道︰「皇兒放心,朝中若有人再敢唧唧歪歪想幫鎮北侯府說話掰扯,別怕!父皇給你撐腰!朕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連老子和先皇看重的儲君都敢開杠,朕削了他!」
執述太子鳳眸驀然睜大了,他神色滋味復雜地注視著還是那麼不正經、一點兒也不英明,卻眉開眼笑呵呵傻樂的父皇……
有那麼一霎,他忽然明白了皇祖父生前為何沒有听老臣們的進言,將皇位傳給其他幾名皇叔,而是堅持讓父皇坐著太子之位,並封他為皇太孫。
也許皇祖父早就知道,父皇雖然永遠當不了一個好皇帝,但只要他在位期間,也絕對干不出什麼誅弟殺子的狠辣無情行徑來。
父皇……昏庸無能,骨子里卻是個心腸軟如泥的老好人。
執述太子鳳眸底的笑意漸漸更深了,眼眶也有一絲微微發熱。
也罷,這樣的父皇……他就繼續兜著吧!
待執述太子高大挺拔身姿轉身離去後,皇帝陛下壓根兒不知道自家愛子在多年後的現在,內心深處終于和他這個父皇「和解」了。
皇帝只顧著沾沾自喜著皇兒殺伐果斷、英明神武,果然類朕啊呵呵呵。
不過鎮北侯一家實在太討厭了,那個被偷龍轉鳳的小姑娘也太可憐了……等等?
「皇兒剛剛說那小姑娘……叫啥來著?袁香芹?這名兒朕怎麼听著這麼耳熟啊?」皇帝忍不住抓耳撓腮了起來。
第21章
短短一日,數道鈞旨從清涼山甘泉宮東宮駐蹕中一連串飛箭般發出!
鎮北侯太夫人和鎮北侯夫婦及其兒女立時被分別關押往京中大理寺大牢,所有護衛奴僕則打入刑部牢獄,責成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針對此一樁「鎮北侯府欺君竊爵及偷梁換柱案」共同審查。
西門紫華和西門雅蘭在被推押上車回京受審前,嚇得花容失色,不斷嬌滴滴哭啼高喊著冤枉——
其中西門紫華再沒了昔日的優雅風華,只顫抖著嘴里念念有詞「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無辜的……不是我……是祖母,是祖母……」
長年皮笑肉不笑地抱著拂塵,目送西門紫華失魂落魄地被塞進車里送走,忍不住冷嗤了一聲——
「所謂貴女,不過如此。」
雖然袁姑娘平素有時太跳月兌了些,雞賊了些,難搞了些……可袁姑娘光明磊落啊,心性純淨那是沒話說的,就算有什麼不高興的,也從不背後陰人。
往常還嫌袁姑娘對殿下不夠諂媚不夠巴結,當起佞臣的本領還有待加強,偏偏她又懶得上進,夸獎起殿下來來回回都那麼幾套,也不知換個新的招式。
不過長年現在想想,無論是當初在山谷伶牙俐齒、斗志昂揚的袁姑娘,還是後來東宮打混模魚、混吃混喝的袁洗馬……
只要她能願意陪在太子殿邊,別說恭恭敬敬喚一聲「良娣娘娘」……呃,不對,是尊稱她為「太子妃娘娘」,就是讓他長年一天照三餐恭稱她「姑女乃女乃」都願意啊!
長年想到這兒,又長長嘆了口氣,嘟囔道︰「殿下這回真被袁姑娘氣壞了,這不,都整整傲嬌兩天了,還說不讓隱衛們去找袁姑娘,不願听袁姑娘的消息呢,多虧我這東宮內侍小總管貼心……」
——為了未來的小小主子,他長年容易嗎?說多了都是淚呀!
長年又唉聲嘆氣了一會兒,正轉過身要趕回去服侍又悶聲不吭批起奏摺的太子,忽然幾道黑影神出鬼沒地竄到他面前。
「嚇!」長年一定楮,「你們回來了?動作挺麻利啊,是不是已經找到——」
只見領頭的隱衛臉色驚慌,「長年總管,不好了……」
長年听完了隱衛們的稟報後,先是死命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好歹沒有暈厥過去後,隨即踩著恍惚失常的步子往回走……
路上還狠狠摔了一大跤!
——書軒中,執述太子正負著手,一臉落寞地望著窗外好一番夏日盛景。
放眼望去盡是滿目綠意盎然,滴紅流翠,花香撲鼻……
明明,來前她還是很期待這趟避暑之行的。
他原都想好了,假意拘她幾日,然後便陪著她在這清涼山別宮到處游玩,就像當初陪著她在旆縣的世外桃源戲水捉魚采蘑菇……
只盼她能早日想起「他倆」來。
「殿下……」長年氣若游絲地弱弱開口。
他回過神來,蹙眉道︰「什麼事?」
長年張口欲言,卻半天再發不出聲氣兒。
執述太子沒來由心中掠過了一抹不祥,腳步陡頓,胸口陣陣發冷起來,有一絲艱澀地開口——
「說!」
長年臉色慘然,結結巴巴,「殿下……奴才、奴才不知道怎麼說,奴才也不敢說……」
「和……她有關嗎?」他努力維持目光冷淡,可唯有自己知道,胸腔內的心髒已然劇烈瘋狂敲擊了起來。
長年終于有真實感了,憋不住地撲通一聲重重跪了下來,哽咽著道︰「隱衛……隱衛在距離京城外百里的一處懸崖上……發現了疑似袁……姑娘身上撕扯下的一條布……」
他高大身子幾不可見地搖晃了一下,又死死站穩了,嗓音低沉僵硬——
「胡說!」
長年吞了口口水,跪伏得更低了,淚如雨下,「那……那布料是東宮洗馬的服制,可、可用的卻是御貢的玉綢,是主子您吩咐從您分例中分出來,特地給袁姑娘做的……」
執述太子猛地閉上了眼,而後又迅速睜開,氣笑了,「長年,你好大的膽子,為了再說合我與香芹,你竟是連她墜……連這樣荒謬的事都敢胡扯哄騙于孤了?」
他目光凶狠地緊盯著長年,藏在寬袖中的大手已然顫抖得握不住。
長年急哭得抽抽噎噎,「陛下……主子啊……就是給奴才一百顆膽子,奴才也不敢拿這樣的謊話騙您啊,隱衛在竹子村附近的懸崖上發現布條後,生恐傳錯了信息,便斗膽分了一支隊伍攀岩下了崖底,找到了摔碎得七七八八的箱籠……還有散落扯爛了的書和衣衫……都是、都是袁姑娘的……」
長年話還沒說完,陡然被一股大力狠狠抓住肩膀,疼得唉叫了一聲——
「她人呢?」執述太子目眥欲裂,鳳眸赤紅如血。
「沒、沒找到袁姑娘,可林間野獸不少,隱衛怕……怕……」長年看著眼前狀若瘋虎的太子殿下,又是驚恐又是擔心得嚇哭了,接下來的話怎麼也不敢說出口。
就怕「姑娘可能叫野獸叼走了」這句話一出,殿下肯定受不住啊!
執述太子眼前一陣發黑,胸口劇痛如絞,喉頭剎那間溢出了一口咸腥血意……
不,不會的,絕不可能!
香芹最是機靈聰慧又膽小怕事,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那麼高的地兒去,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
可若是被逼的呢?若鎮北侯太夫人其實已然確認了她的身分,想要提前趕盡殺絕呢?
執述太子腦子轟地一聲,霍然狂奔往外沖——
「殿下!」長年慌了,急忙爬起來拔腿就追。
隱大!隱二!隱三!快追啊……
這下真的糟、糕、了!
藺草蓆很清新,香芹卻睡得不好。
她一夜模模糊糊醒來了很多次,好像哭了,又好像沒有……
可等天亮了,她睜開了雙眼,卻直勾勾地對著上首竹子搭的「天花板」發起了呆。
睡前已是入夜,只有小小一盞油燈勉強能看清楚四周,所以香芹只顧著找到床翻上去躺著,旁的地方都沒有注意到。
可現在天色明亮,足以讓她清楚地一眼就看到竹子排列錯落緊密的橫梁屋頂……怎麼好像……有點眼熟?
她好像曾經在哪里看見過的?
「幸虧我上個月才爬上去加固過屋頂,不然我們倆就要濕身了。」有個清脆得意的女孩兒嗓音響起。
「咳咳咳。」另一個低沉好听的男聲嗆咳著了。
香芹腦子深處隱隱抽疼,雙手忍不住捧住了沉甸甸的頭……剛剛閃過的那個又是什麼?
「小袁哪,你可起來了?」胖嘟嘟大娘大嗓門在外頭熱情吆喝。
她回過神來,「醒了醒了。」
香芹匆匆忙忙裹穿好了衣衫,不忘把長長頭發梳成書生的發髻,拍了拍還有些疲憊迷糊的臉,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胖嘟嘟大娘眉開眼笑地看著這在陽光下,女敕得跟青竹苗苗一樣的少年,果然一大早就來找他洗洗眼楮是對的。
不然成天對著自家皺得跟核桃似的老頭子,看也看膩了,還是青春少年郎朝氣蓬勃神清氣爽啊!
「大姊,不好意思我起晚了。」香芹尷尬地致歉。
「沒事兒,你昨兒也累得狠了,多睡一點好。」胖嘟嘟大娘熱心地幫她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梳洗,邊笑呵呵道,「小袁哪,我同你商量個事兒可行?」
「您請說。」她梳洗過後,用袖子簡單地擦了擦臉,好脾氣地道。
「我昨天原是想幫你烙些大餅,好讓你帶著路上吃,」胖嘟嘟大娘有些尷尬道,「結果……結果我家那老頭子昨晚居然把大半甕磨好的麥子借了他二哥一家去了。」
她一愣,忙道︰「沒關系的。」
「怎麼沒關系?有關系!」胖嘟嘟大娘拉著她的手就唉聲嘆氣起來,「唉,說出來不怕你見笑,咱們村里人互相借糧送菜都是老習慣兒了,誰家沒有個恰好湊不出手的呢?但我老頭子那二哥一家哪,那是出了名的懶,偏還一窩子一窩子的生,簡直比耗子還能……咳咳咳,總之,就是能生又能吃。」
香芹笑了,自然听出了胖嘟嘟大娘話里的為難,她目光澄澈道︰「大姊,不要緊的,我身邊還有一點碎銀子,當路費都夠用的,本來就不好給您添麻煩,這餅子的事您也千萬別放在心上。」
胖嘟嘟大娘更愧疚了,而且覺得有點丟人。
她好歹是村長太太,平常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從沒答允了人的事兒沒辦到,尤其這小袁都這般淒慘了,訪親不遇還被盜賊搶走行囊,現在回鄉路上又千里迢迢的遠,盡管他說身上還有些碎銀子可做路費,但窮家富路的,誰又能保證肯定足夠?
胖嘟嘟大娘趕緊解釋,「不是不是,小袁哪,我就是要跟你說一聲,想請你幫忙看著地爐上我幫老頭子熬的湯藥,那是治風濕的,得仔細看著火……我去跟村子里相熟的老姊妹借幾斤面粉回來給你烙餅子,你看如何?」
香芹聞言心下一暖,更覺感動了,「謝謝您……真的太麻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