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殺千刀的,老娘的話你听不懂?叫你做什麼你就做,瞻前顧後的連頭驢都不如。」
左安陽傻眼地指著自己,連頭驢都不如?
想不到徐氏居然緩緩地點頭,還神色從容地喝了口茶,養只聰明的鳥就是省事,連罵兒子都不需要自己來。
做兒子的不能跟娘親爭辯,左安陽只好把怒氣轉向小黑,「你這只傻鳥,我在和我娘說話,你插什麼嘴?」
左安陽刻意凶惡地朝小黑揮了揮拳,小黑以為左安陽要打它,居然嚇飛到了屋梁上,邊飛還邊用女人的聲音嬌滴滴地控訴。
「老爺不要啊!你那麼粗魯人家會痛的……」
徐氏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白露則是哭笑不得地看著左安陽再一次敗在小黑手上。
對于徐氏要同行的事情左安陽始終抓不住重點,白露知道是自己該表態的時候了。
「張平路遠,老夫人既然願去,沿途正好教導我各種道理,有老夫人在身側提點,是白露之幸。」白露暗地踢了左安陽一腳。
「可是……」左安陽仍然不舍老母長途跋陟,尤其邊關現在可不太平。
「我會照顧好老夫人的,你就算不相信那些服侍的人,也該相信我。」白露提醒著他。「全家能團聚,比什麼都重要。」
她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立即讓左安陽明白了,其實徐氏要的只是團聚兩字。
且不說他此行有多危險,他以後駐北地也不知要花幾年才能回京,難道真的一直母子長年分離下去,永不聚首?若真的連他成親娘親都沒能趕上,那絕對是遺憾中的遺憾。
左安陽暗自感激地看了白露一眼,接著上前對徐氏一拜,「娘,是兒子錯了,就辛苦娘與兒子同行,無論如何,兒子都會保護娘的周全。」
徐氏微微點頭,看著並立的左安陽與白露,難得滿意地微揚了唇角,只不過這滿意是針對左安陽多些,還是針對白露多些,便不得而知了。
七萬大軍由居庸關出,經懷來、宣鎮至張平,不出左安陽意料的,才剛過了關隘,徐氏便病倒了,鎮日昏昏沉沉,時而發燒時而咳嗽,簡直愁死了左安陽。
于是白露親手接過了服侍徐氏的任務,讓左安陽無後顧之憂。
原來,徐氏還是低估了北方的寒冷,帶的衣服不夠暖和,路上又逞強不說,所以病倒了,幸而白露早早備了皮裘,兔毛內里的手套與襪子,溫暖的湯婆子全堆在徐氏身旁,身上也抱著一個,勉強讓昏睡在在馬車里的徐氏不那麼畏寒,至少不再發抖了。
馬車上有著紅泥小火爐,徐氏的三餐膳食全由白露安排,她听從隨軍大夫的指示,變花樣做著適合病人的膳食,親自喂食,先維持住徐氏的體力,再用藥徐徐醫治。
這段時日徐氏只張開眼看了她幾次,經常都在昏睡,不過當軍隊過了懷來,徐氏的臉色稍微恢復了點血色,白露也才松了口氣。
這陣子她其實比任何人都擔心,徐氏若是出一點事,左安陽必然自責難過,在黎民百姓的希望全放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不能有絲毫的自我懷疑或意志消沉。
再者徐氏為了兒子苦撐,也讓白露極為感動,這是母親對兒子最深沉的愛,雖然徐氏從來不說,不過即使在半夢半醒中,徐氏也不會拒絕喝那苦澀至極的藥,也不曾抱怨一聲痛苦,這樣的母親,白露如何不敬佩?
這一日正好是除夕,馬車進了宣鎮,在驛站停了一宿,左安陽安排了全軍一人多分一碗肉湯,權當年夜飯,他自己也坐在大軍之中,與軍隊同甘共苦,度過這個克難的除夕夜。
至于他的家眷,雖說徐氏這陣子已好了許多,左安陽也不敢讓她勞累,仍是讓她先在房里歇了,白露則睡在她身邊不遠的小榻上。半夜突然喉嚨發癢,徐氏劇烈地咳了幾聲,掙扎著由床上坐起,正想喚丫頭,卻發現一杯溫度適中的熱水已放到她口邊。
徐氏接過茶杯啜了一口,等油燈燃起才轉頭想看是哪個伶俐的丫頭,想不到入目的是白露,她披著外衣,點完燈後又來到床沿坐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呼,幸好沒再燒了!老夫人,大夫說沒有再燒的話,再兩天就能大好了。」白露吐了口大氣。
徐氏喝了水覺得好多了,方才開口,「怎麼是你?」她自是知道自己病倒後都是白露在照顧她,但沒想到都到了驛站,卻仍是白露隨侍左右。
「老夫人從京里帶來那些丫頭,對這里的天氣不太適應,讓她們好好歇著,免得也病倒了。我習慣了北方的氣候,還是由我親自看著比較適宜。」白露簡單答了,話里卻不居功。但徐氏如何不曉得白露花了多少心力在自己身上?
前陣子時昏時醒,只要張開眼必然是白露在身旁侍候著。這場大病按理說該是要了她半條老命,現在病情有顯著的好轉,她卻不覺得自己元氣減損了太多,頂多是比較沒精神,力氣少了些,這顯然是白露悉心照料的功勞。
徐氏雖然人前表現冷情冷性,但當別人真心待她時,她卻比誰都能感受到,並且為之動容,她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女子,眼前的白露與出京前比起來,下巴顯然尖了一點,眼眶下都有著隱隱的黑影了,這讓她心湖波動,再開口時難得地放柔了聲音。
「白露丫頭,你都瘦了一圈,陽兒還不得埋怨死我。」
白露卻是不以為意,她是真心覺得這些是她該做的。「老夫人能快些好起來,大將軍就開心了,豈會埋怨呢?」
「你倒是會說話。」徐氏多打量了白露一眼,這次的重點卻放在她的美貌,美人兒在昏暗不明的燈光下更顯溫婉柔美,身姿裊裊婷婷,難怪迷得她兒子不能自已,又有美貌又有才能,現在看起來配上她那傻兒子,當真一點也沒高攀。
眼下氣氛正好,徐氏遂直問道︰「我一直在想,能把京城珍饌點心坊麼大生意擔起來的女子,不會是個柔弱的,先前你剛入府時,在我面前說陽兒脅迫你那些話,是騙我的吧?」
白露被她噎了一下,隨即笑了開來,坦白吐露,「……老夫人見諒,我是怕被老夫人趕出去才那般說的,不過倒也不完全是拐騙老夫人,我在知道大將軍有婚約在身時,的確動過離開他的念頭,而他也是真的用五百兩逼迫我留在他身邊。」
「五百兩……我不信你這丫頭還不出來。」珍饌點心坊門庭若市的盛況可不是假的,身為主事者的白露又能窮到哪里去?听說她在張平鎮還有作坊什麼的,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但她卻始終不還清這筆錢,背後的原因也只有她那傻兒子沒想到。
白露只是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徐氏心如明鏡,又問道︰「那後來他回京,你怎麼又願意跟著他入府了?」
「因為我知道了嚴明松的為人啊!如果老夫人真像大將軍說的那般嚴謹守禮,那嚴家人的嘴臉一旦落入老夫人眼里,相信大將軍的那樁婚約應該很快就會不算數了。再者,先前會定下婚約,那是大將軍不知道,但後來他都回京了,我想他不可能讓這種事情再重演一次。既然我們之間的阻礙不存在了,我若堅持離開他,只是徒然讓彼此痛苦,我為何要那般矯揉做作?」白露答得很坦然,因為她不覺得自己這般的心思有什麼好隱瞞的。
「嚴謹守禮?他是說我這老太婆不通情理吧!像這回堅持與你們北行,我知道是為難了陽兒,但也只有面對視為親人的人,才會提些非分的要求不是?」瞧她那麼篤定,徐氏似笑非笑地道︰「你有沒有想過,在京里很多時候他是身不由己的,萬一他真的娶了別人怎麼辦?」
「那就真的離開他好啦!便如老夫人所說,五百兩雖然多,要還似乎也不是很難。」白露笑得燦爛,似乎真沒被這問題給困擾過。「至于痛苦,那總有過去的一天。不過大將軍對我的心意我明白,所以我從來不做這麼壞的假設,否則不是辜負了他?」
最後這一句話,大大取悅了徐氏,她幾乎都想不起來先前自己對白露心懷偏見時是有多麼連見都不想見這丫頭了。
「我看過太多自認明理的大家閨秀面對情之一字時都落入了鑽牛角尖的情況,你倒是個通透的,敢愛敢恨,還挺對我這老太婆的胃口。」
「老夫人謬贊了。」聊了也好一陣子,白露模了模徐氏的手,發現有些冰涼了,連忙說道︰「與老夫人聊天我實在歡喜,可惜明日一早便要上路,我可不敢害老夫人明天沒精神,不如老夫人就此歇下吧?」
徐氏知道她的擔心,自己也不想病情又出了什麼岔子影響旁人,遂點了點頭,在白露的服侍下躺好,蓋上了棉被。
在白露就要將油燈熄滅時,外頭響起一陣鞭炮的聲音,徐氏听著突然開口,「丫頭,今兒個是除夕吧?」
「是啊。」
「明天早上,包個餃子給我老婆子吃吃吧,要白菜豬肉摻著蔥花的內餡。」
白露怔了一怔,隨即一笑,「好的,老夫人。」
也只有面對視為親人的人,才會提些非分的要求不是?
第十章 大喜日子迎勝仗(1)
回到了張平鎮,左安陽立刻到軍營里報到,雷厲風行地頒布了許多命令,整飭張平鎮里的治安風氣,那些仗勢欺人的京軍們以往做過的壞事全被揪了出來,該施軍棍的施軍棍,該罰勞役的罰勞役。
七萬大軍和先前敗退的五萬大軍,去除傷者與不適任的,又重新編為十萬大軍,由張平鎮當地守將依軍隊特性分批訓練,提高他們的戰力。
由于是本地軍隊與京軍交雜,且倨傲的京軍佔了大部分,所以左安陽這陣子幾乎都忙著處理調停軍隊的紛爭。
趁著大雪這段時間韃子沒有來攻,張平鎮在左安陽的鐵腕重整下,很快地恢復為過去那純樸平安的祥和之地,軍隊就算有人心里不服他也絲毫不敢擾民,一切都井井有條進行著。
因為戰敗,這個年大家都過得不好,大雪鋪地,人人都躲在家中,鎮上的氣氛有些蕭索冷清,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張平鎮的雪停了。
白露見鎮上的情況恢復正常,終于開始出門忙碌,一方面和眾瓜農結算賣西瓜的銀錢,檢視兩個月前釀下的葡萄酒和制成的果脯,而後討論新一輪的種植。
她還要抽空去官道上看看珍饌點心坊的營運,添了幾樣京師供不應求的新口味甜點,又急急趕到作坊,讓劉達解除了停工的命令,全面復工,順便安排人手把一些乳制品運到京里。
白露一忙起來,徐氏連著好幾日幾乎沒能見到她的面。
她的身體已經大好了,但也習慣了白露在身旁,現在雖然仍有婢女服侍,可是少了那鮮活的丫頭在眼前晃蕩,她居然覺得無聊了起來。
套上白露替她準備的兔毛長襖,再穿了件皮裘,戴上手套,徐氏不顧婢女的阻攔,走出了總兵府,就這麼站在門口。
放眼望去,兩側是整齊的青磚瓦房,不似京城朱門高牆,紅磚黛瓦那般氣派,反而有種質樸的清新。路上的行人沒有京城多,自然也沒有仕女們托紫嫣紅的各種裝扮,人人都是一身棉襖長衣,裹得像顆球,但臉上的笑容卻極富感染力,讓周圍的人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種氛圍,不知不覺亦是笑面迎人。
這里……實在是個好地方啊!難怪白露一回到這里,整個人像是活過來一樣,不像在京城那般收斂低調,其實若要長住在這個地方,她似乎也不那麼排斥。
白露一回到總兵府,便看到徐氏帶著兩個婢女站在門口,一臉享受的樣子,不由得興味盎然地問道︰「老夫人要去哪兒呢?」
終于等到你回來了!
徐氏心中一喜,表面上卻是淡淡地道︰「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去哪兒?」
雖然徐氏表現得很平淡,但白露就是覺得自己听到了埋怨的味道,不禁好笑道︰「是我疏忽了,竟讓老夫人如此無聊。眼下白露正要去城郊,不知道老夫人願不願意和白露去逛逛,有些新奇的玩意兒,還得請老夫人替白露掌掌眼。」
這台階是搭得有夠高了,徐氏順理成章地走下來,「好,橫豎老婆子閑來無事,就去幫你看看。」
白露抿唇一笑,先是確認徐氏穿得夠暖和了,便讓府里準備了一輛馬車,和徐氏一起坐了上去,朝城郊的方向移動。
這一路車簾都是掀開的,白露向徐氏介紹著當地的風土人情,例如除了大半的百姓改種西瓜與葡萄,剩下的田地種植的糧食作物主要是蓨麥和果麥,可惜大雪剛過,卻是看不到豐收的景色,張平風大,菜地里大多是些馬鈴薯、甜菜、蘿卜等土里的作物,可惜前陣子被京軍破壞不少,鎮子地勢南高北低中間平坦,南邊的丘陵邊緣還有個大垠,旱季的水源都從那里來……
她說得生動有趣,徐氏也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地馬車來到了一座農莊之前停下,白露攙著徐氏下了車,許多農戶已然在外頭等候了,一見到她們,立刻熱情地打起招呼來。
「白露姑娘,我們就等著你呢!這位是……」
白露鄭重地介紹道︰「這位是左大將軍的母親,特地來看看大家的。」
農戶們知道了徐氏的身分,紛紛變得恭敬起來,可是這種恭敬含著親近之意,不像京里那般逢迎諂媚令人惡心,倒讓徐氏有了親切感。
「外頭冷啊!老夫人快請進,先喝杯熱水祛祛寒吧!」
熱水?徐氏有些納悶地接過了茶杯,里頭真是白水,還當是此地獨特地待客之道,她抿了一口便將杯子放下。
白露見狀笑道︰「老夫人莫不是奇怪怎麼不是奉茶?其實大部分人還是喝茶的,只是等會兒我們要試酒,怕嘴里的味道混雜,所以先喝水清清口。」
「試酒?」徐氏來了興趣。她喜歡甜點,也喜歡酒,不過她喜歡的是帶甜味的酒,京里的白酒她一直喝不慣,所以知道她這喜好的人並不多。
白露點了點頭,便讓農戶取出釀好的葡萄酒,向徐氏解釋道︰「我讓鎮上的農戶們改種葡萄,這葡萄的品種不好直接吃,但做成酒風味卻是一絕。我去京城之前早教給他們釀酒的技巧,當時釀的酒,現在也差不多能嘗嘗了。」
她替徐氏倒了一杯,看著杯里深玫紅色的液體,遺憾地嘆道︰「可惜沒有玻璃杯,這酒的顏色,就是要在玻璃杯里看才能觀其澄澈……」
徐氏心頭微動,「玻璃杯?可是說琉璃杯?府里有著呢!是外族進貢的,只不過長得實在奇怪,也不知裝什麼好,便沒有拿出來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