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五天,不止柏軒院,就連方家其他院子,還有晨光茶行的掌櫃伙計,都察覺到說風就是雨的二少爺變了,脾氣變好,對人也客氣多了。
就不知這種轉變能維持多久?畢竟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破天荒的變化,但最多維持一天,如今都已五天了。
姜岱陽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太有主見,桀驁不馴,重活一世,他再回頭看,方知自己大剌剌,不自覺得罪人,難怪落難後也不曾有人施予援手。
此時的他站在亭台前,看著柏軒院的花團錦簇,奼紫千紅,再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前世的記憶如漲潮般一波波涌上來。
他任由記憶翻騰,讓那刻在骨血里的痛與悔在四肢百骸間流竄,任由熾熱的驕陽刺痛他的雙眸,如此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活著。
月明星稀,一輛馬車達達的來到方家側門停下,接著,呂芝瑩主僕下車,進了方家大院。
呂芝瑩一去青州五日,眼下返家,已過晚膳。
她腳步未歇,先去滄水院見養父母,本想告知這五日與該地茶農的交流所得,但方辰堂大手一揮,「回屋里吃個飯,好好睡一覺,明日再說。」
「是啊,我們也累了,你乖。」
孫嘉欣親密的用指輕輕戳了呂芝瑩白玉般的額頭,笑著將她轉個身,又叮嚀曉彤、曉春兩個丫鬟好好侍候主子。
呂芝瑩的確累了,福身退下。
曉春提了燈籠,一行人經過垂花門樓,來到典雅精巧的湘南閣。
進了屋子,呂芝瑩簡單吃了碗面,讓曉彤服侍洗漱後,穿著一身居家常服軟軟的靠在軟榻上,看著一本茶經。
這是她睡前習慣,臉蛋清秀的曉春輕聲走到桌前,拿剪刀剪了燭心,微暗的房間頓時又明亮起來。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隨即听到守在外頭的曉彤喊了一聲,「二少爺,姑娘休息了。」
曉春低頭無聲一嘆,二少爺又來了!
繡著纏枝荷花的布簾隨即被掀開,姜岱陽已經快步走進來,但腳步倏地一停,他唇一抿,看著眼前連接主臥的蝴蝶廳,入目是圓窗下的大茶幾,上面置放一整套茶具及幾款呂芝瑩喜愛的茶品,他知道,只要平日有閑,她就愛坐在那里烹茶。
他再透過珠簾間隙望過去,就見到花梨木的六層抽屜櫃,右側有同款的大衣櫃,居中則是楠木雕花的拔步床,兩旁垂著金邊床帳,然後,他終于看到她——
他穿過珠簾,屏息看著半坐臥在臨窗長榻上的呂芝瑩。
她頭發沒有梳發髻,松松的以發帶束起,一雙黑白翦水明眸,娥眉輕斂,神情帶著無奈。
呂芝瑩見二哥又慣性的闖進來,下意識的坐正身子,然赤果的小腳半掩在裙擺,露出一小截如玉的腳趾頭。
見狀,姜岱陽一時恍惚,腦海閃過片段畫面——
「二少爺,姑娘歇息了,還是奴婢先進去通傳一聲,二少爺再進去——」
「羅唆!滾開!」
上一世,他就像渾身長滿刺的刺蝟,那是他自以為是的保護色,以為如此就無人得以窺視他內心的自卑與軟弱。
一恍隔世,記憶涌現更多。
呂芝瑩自小就跟著方辰堂學習茶葉相關的大小事,即使有成為茶師的天賦,依然勤奮好學,骨子里那股倔強不服輸的韌勁,在在都令養父贊賞不已。
他見她每日忙碌學習,心疼之余總想拉著她出去玩,她越是執著認真,他越覺得她可憐,也擔心她身子受不住,要她不要那麼拼命。
「二哥,我喜歡茶的所有事物,我做著喜歡的事,你就別再鬧我了,成嗎?」
還有著嬰兒肥的小姑娘板著一張俏臉,認真的扯回被他拉住的小手。
當時的他無法理解那些事情又雜又多,她怎麼會喜歡,肯定是被逼的,可後來偏偏是她這認真到執著的拼勁吸引了他,從此將她刻在心坎上,再也無法拔除。
此時微風拂來,鼻尖傳來記憶深處久違卻熟悉的淡淡清香,那是屬于她的味道,在他耍著性子的那些年,她也一年年長大。而今,在外,她內斂沉靜、端莊大方,只有在親近之人面前才能看到她靈動俏皮的模樣。
望著她無奈又微嗔的嬌俏模樣,他不由得鼻酸,喉頭更是哽結。
見他怔忡不言,呂芝瑩在心里嘆息,男女七歲不同席,大哥在她七歲後就鮮少往內院來,身體病弱是其一,也是守規矩。而二哥百無顧忌,仗著是青梅竹馬,時不時就往她屋里跑。
她不是沒提過,但他听而未聞,總是這麼沒有顧忌就闖進來,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說了。
眼前他這般恍神是怎麼了?「二哥又被爹爹叨念了嗎?」她走向他,會這麼說,是因為他每每毛躁的往她這里跑,十有九次是心情不好。
他深吸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卻還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忠言逆耳,爹爹是為二哥好。」她親自為他倒了一杯溫茶。
他接過手,突然有些不自在,他內在已二十多歲,與嬌俏妍麗的十二歲少女同處一室,沒來由的竟覺得尷尬。
見他還是沒說話,只是低頭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頭也未抬。
這悶葫蘆樣與過去大剌剌的樣子南轅北轍,連兩個丫鬟都忍不住互看一眼,不知道二少爺又發什麼瘋?前幾天才凶巴巴的將她們趕出屋外,不知道跟姑娘說什麼,又氣呼呼的沖出去。
「二哥?」呂芝瑩不由得擔心起來,畢竟五天前,他情不自禁的表白,她擔心個性沖動的他會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還特別派名小廝去盯著,好在他沒有做傻事。
「沒事,只是太久沒見到你——」姜岱陽聲音低啞。
「不過五天不見,二少爺的時間跟別人的總是不一樣。」曉春想也沒想就嘀咕出聲。
曉彤直接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收斂點。曉春性子直,仗著主子性子好又護短,沒過度治人,眼下都敢嗆二少爺了。
曉春一出口就後悔了,每次都這樣,但她總是管不了自己的口,硬著頭皮等著脾氣暴躁的二少爺朝她一頓臭罵,沒想到他竟看也沒看自己。
姜岱陽正深深看著呂芝瑩,努力壓抑那翻騰的心海,不止五天,是生離死別啊。
「我……我知道你回來沒多久,累了,我馬上出去,你好好休息。」他急急說了話,突然轉身走人。
曉春、曉彤一愣,視線相交,怎麼回事?每每二少爺見到主子,總是要糾纏一番,也不管時間對不對,早也好,晚也罷,不是要她泡個茶喝,就是要求她下回去找哪個茶農,不許甩下他,他也要同去。
呂芝瑩也覺得二哥行事奇怪,再一想,也許五天前的事,讓他明白兩人不會有任何結果,若真放手了,也是好事。
姜岱陽快步出了屋子,仰看星空,深深的做了一個深呼吸。
袁平提著燈籠看著這幾日特別沉默的主子,杵在一旁,不敢出聲。是他看錯嗎?主子眼中似有淚光?
夜風拂來,帶了點甜蜜的花香味,隱隱的還有點茶香。
姜岱陽努力壓下眼中濕意,他終于見到她了!
隔了一世,重生的這一年,他年僅十六,她十二歲。
姜岱陽雙手倏地握拳,他一定會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她的心。
第二章 心意不變(1)
軒格院里,方泓逸連日趕了一幅畫,這會兒虛弱地靠坐在寢房床頭,撐了一會兒便打起了盹,近身侍候的小廝路奇要他先睡,他搖頭,硬撐著。
片刻後,門簾掀起又落下,接著腳步聲傳來,空氣中彌漫著藥香,一向淺眠的方泓逸張開雙眼。
葉瑜繞過屏風,來到床旁,手上還有一碗藥湯,見他神態仍困著,道︰「喝了再睡。」
他點頭,但不忘說︰「不是說這事兒讓路奇去做就好了。」
她沒說話,只淡淡的看著他。
他搖頭失笑,伸出手,眉也不皺的將那碗藥湯一口喝下。
他一向如此,也不擔心藥湯會不會燙舌,只要是她端來的藥湯就接過喝下。
「你不能熬夜的。」她淡淡的提醒。
他微微一笑,「子德知錯。」子德是他的字。
總是如此,她難得嗆他一句,總感覺這話像打在棉花上,半點力道都沒有。
他清楚的看著這張清麗的臉上閃過無奈。
她怎麼不感到無奈?他是她父親的小病人,她的醫術全是父親教授的,因而當父親身體欠佳,在取得孫嘉欣的允許後,由她接替父親來看病,畢竟有一兩年的時間,她持續陪同父親來方家,方泓逸對她算是熟悉的。
但誰也不知道,個性溫和的方泓逸在由她主治後,卻不願配合她醫治,還直言不喝藥,「再怎麼喝,身體也好不起來」。
她性子冷,話也不多,只是默默的看診寫藥方,他不喝藥,她就溫著,與他比耐力,再有呂芝瑩那活潑的小人兒勸著,方泓逸只能屈服,時日久了,她一貫清冷,他反而主動交談——
「女子習醫很辛苦吧。」
「葉大夫很疼你,又只有你一個女兒,將葉家醫術傳承給你,他心里對你總感愧疚,沒法子給你過上好日子。」
「葉大夫說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收的唯一的學生竟娶了一個刻薄吝嗇的媳婦兒,他若是雙腳一伸走了,無人可依靠的你要怎麼過?」
母親早逝,葉瑜跟父親相依為命,守著仁心醫館,目前坐堂的是她的師兄王啟原,大夫葉騰文雖沒有收養王啟原,但待他如親子,臥病後仁心醫館收入也大多仰賴對方。
葉瑜是女醫,病人有限,世人對女子醫術總是打折,不得已,她只能到各家後院替一些夫人姑娘看病,收入有限。
方泓逸似話的說了不少,明明長得如謫仙卻好八卦,在葉瑜心中的形象瞬間跌成了凡夫俗子。
她真心不懂已逝的父親怎會跟一個小病人碎念她的許多事,且每每方泓逸說五句,她回的多是一個或二個字,像「是」或「也許」,卻這絲毫沒有減少他的談興。
說來,方家人個個都奇怪,方泓逸如此,孫嘉欣這個當娘的也很奇葩,知道兒子志不在經商,又在丹青上有天賦,她投其所好,特別找了夫子來教,哪知這兒子一見外人又病了,她索性辭了夫子,買了不少書讓他自學,沒想到還真讓他學出一手好畫技。
還有自來熟的呂芝瑩,當年十歲的她陪父親來這里看病,由于性子冷,跟一般人都聊不來,也習慣繃著一張臉,七歲的呂芝瑩卻拉著她侃侃談起茶的種種,還笑咪咪的泡茶給她喝,拿桂花糕、茯苓糕給她吃,一口一個「葉姊姊」親切喊著,一次比一次熱情。
兩人一個說,一個心不在焉的听著。
此時,路奇走進來,先看了床上的主子是醒著的,才開口說︰「大少爺,葉大夫,瑩姑娘過來了。」
對于呂芝瑩每次都等下人通報的舉止,方泓逸感到無奈,跟她溝通過幾次,但她總說「大哥睡眠不好,若是睡了,自然別被打斷了」。
小廝一出聲,呂芝瑩就走進來了,「大哥,葉姊姊。」
她美麗的臉上都是笑意,見了方泓逸,隨即一愣,「我剛剛才听娘親說大哥這幾日都沒用藥了,怎麼又?」
目光略過那碗空的藥碗,往里看,長桌上的畫筆顏料尚未被收拾,她慧黠的眼光一轉,看向一臉微窘的大哥,再看身旁面無表情的葉瑜,嘆了一聲,「肯定是大哥又不听話了。」
「是啊,葉大夫才念過。」他笑容溫潤,口氣帶著親密。
葉瑜抿唇看向他,見他眉角眼稍的笑意更濃,她的心陡地一跳,立即收回目光,看著呂芝瑩,「大少爺咽了,我們出去,讓他休息。」
「嗯,大哥,你好好休息。」呂芝瑩俏皮的朝方泓逸眨眨眼。
他回以一笑。
呂芝瑩習慣性的挽著葉瑜的手,兩人漫步到屋外的中庭,不管是葉瑜還是呂芝瑩,都可以感覺方泓逸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們。
呂芝瑩對葉瑜這個慢熟的朋友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就如同她這個童養媳的身分,外人都以為她十五歲及笄就會嫁給大哥,連方家下人也都這麼以為,然而只要是較親近方家的人都知道,這親事懸著,養父母和大哥都只當她是女兒、妹妹,半點也沒有要她成媳婦的意思。
反而是葉瑜,大哥的心意,軒格院的人都知道但不說破,畢竟當事人不心動,這一年來還數次有了辭意。
最後還是在養母動之以情的要求下,葉瑜一日會來看一次平安診,看完就走,大哥的身子骨若出狀況,她便多留,有時甚至守夜,總是要寫了藥方,盯著他吃藥才會離開。她跟娘親都認為,葉瑜對大哥不是毫無感情的。
正值夏末,園里的花卉仍開得妍麗招人,眼下配上兩個顏色瑰麗的美人,頓時成了一幅畫。
兩人走進紅瓦亭台,大理石桌上,泡茶工具、茶葉、點心一應俱全。
呂芝瑩一手泡茶好功夫,沏好茶,兩人邊喝茶邊聊天,不過基本上多是她在說話,「魏氏還是不待見葉姊姊?」
「無妨,我也不待見她。」葉瑜冷冷的道。
王啟原在兩年前與魏氏成親,魏氏小眼楮、小鼻子,見到她總是橫眉豎眼,這一年生了長子,身形變得圓潤,更覺得小姑獨處的她礙眼,言語中明示暗示她對王啟原有情,又怨她在家用銀兩卻貢獻度極低,夫妻倆因她總有口角。
呂芝瑩莞爾一笑,「這樣就好,葉姊姊就是要這麼硬氣,咱又不靠她吃飯,端什麼架子呢,而且……」她蹶起紅唇,有些孩子氣的說︰「王大哥還入不了葉姊姊的眼呢,瞧她自個兒當個寶,視看診的婦人也在觀王大哥,她到底是有多害怕王大哥被人搶走啊。」
她從小跟著養父、養母四處走,與葉騰文也認識,跟葉瑜交好後,更常往仁心醫館去,也認識了王啟原。
葉瑜喝了口茶,看著靈動而俏麗的呂芝瑩,再想到她在外裝得沉靜處事的一面,忍不住嘴角一揚,「外人若瞧見你這俏皮樣,還以為方家的瑩姑娘有個雙胞姊妹呢。」
她忍不住瞋她一眼,再學養父握拳在唇邊,「咳咳」兩聲,一臉誠摯的道︰「做生意得有個樣子,震懾震懾人嘛,沒個穩重樣,誰願意跟我個小丫頭做生意?」
葉瑜都被逗笑了,「好了,我听說你那惹禍大戶的二哥又開始習武了?」
「是啊,杜師傅相當嚴厲,天未亮就要求二哥蹲馬步打拳,若是以前,二哥一定會生氣,說自己學了幾年的拳腳功夫,要學新的、有用的,結果他竟然不說二話就紮起馬步,杜帥傅去跟我爹說,二哥變化很大……」
與此同時,屋里,方泓逸半坐半臥在長榻上,一旁侍候的路奇將薄被蓋在他身上,又貼心的將窗台上的竹簾再卷高點,讓主子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