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時候,朝廷下了新政,每人得繳一兩安家銀。
每人,指南巢國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大官,還是農村,總之只要是南巢人,就得繳這一兩。
戰事顯然不樂觀,朝廷沒錢了,直接跟老百姓索要。
李福熙知道衛老夫人拿不出四十幾兩,她自然擔起這分支出——衛家當然沒人感謝她,只覺得你有錢,你應該的。
李福熙有一個優點,我怎麼對你,那是我的事情,不會要求你感謝。她記得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如果對對方好,卻要求對方反饋,這樣的付出是要經過對方允許的」。
衛老夫人雖然對毛姨娘擺主母派頭,到現在還要毛姨娘伺候早餐,但比起京城其他大戶,衛老夫人已經算菩薩轉世了。毛姨娘有自己的房間,做刺繡能存私房,還能天天到小跨院看孫兒,在其他門戶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看在這點的分上,李福熙不介意對衛老夫人好一點——她是不疼愛衛東風,但也沒跟衛東風對著干。
四品中書侍郎征了幾個進士到門下,有幸入門的趙進士就很倒楣,他的嫡母以為這庶子發達了,內心記恨親生兒子沒考上,天天發瘋讓趙進士難堪。後來中書侍郎跟太子推薦抄書人選時,趙進士就沒有在名單上。
不安定的家人,對于官路也是影響。人家會想你一家子雞飛狗跳,怎麼有資格為皇帝分憂,衛老夫人雖然沒有加分作用,但也不至于扣分。
看在這點上,李福熙不介意照顧她——等衛老夫人來求她是滿有趣的,不過她知道衛東風肯定不會喜歡這樣。他很古板,嫡母怎麼樣都是嫡母,不可以捉弄。
就這樣,時序入冬。
听說南巢跟大瑞邊界下起大雪,上回邊界大雪是三十幾年前了——南巢國的士兵都禁不起冷,反而中原國家大瑞很能適應,連續兩次突襲得手,南巢死傷上千。
此訊六百里加級快報入京,皇帝面如死灰。
小雪時,衛東風退了十里地。
平安來告訴李福熙這消息,李福熙意外鎮定——她有一種感覺,她的穿書生活現在才要開始。
是苦樂參半,是必須拿出力氣跟勇氣才能前進,是真正的人生。
早上問安時,衛老夫人照例一番廢話,最後說︰「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說,沒有就各自回房吧。」
李福熙往前一步,「婆婆,媳婦有事情要說。」
衛老夫人面對這公主庶媳,實在喜歡不起來。但老實說戰事再起的這幾個月,公主又確實把衛家照顧得很好,想到親兒子親孫子,衛老夫人覺得自己還是有點感謝她的。
「公主有事情就說吧,老太婆听著。」
李福熙知道衛老夫人說自己是老太婆無非就是想讓她局促,但她听多了,也麻痹了。現在正事要緊,「婆婆,我們衛家人口太多了。衛娥,衛琳,衛梨,衛荷都是嫁人的年紀,反正最近無事,我們就把這四個姑娘嫁出去吧。」
衛娥,衛琳,衛梨,衛荷,有的是大房的,有的是二房的,相同的都是年紀偏大,但因為各種原因沒能成婚。
此時四個女孩一听公主提起婚事,都有點期待。公主有的是錢,只要願意出嫁妝,自己就能嫁上不錯的人家。
柳氏最是關心,衛娥,衛梨都是她的。雖然是女兒,但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可能不擔心,「公主這可是要幫我家娥兒跟梨兒張羅婚事?先說好,我家娥兒跟梨兒只嫁讀書人,商戶那些是不嫁的。」
李福熙在內心翻了個白眼,衛娥跟衛梨條件又不好,還挑呢,嫁妝才五兩銀子想上天嗎?等待發派的進士跟舉子挑妻子,也會挑員外的女兒好吧,這樣才有助力,但她懶得跟柳氏解釋了。
「衛家的嫁妝是五兩銀子,我再給四個佷女添五兩,我的想法是嫁給做生意的人家,頂級富貴我們是攀不上,嫁給一般門戶,普普通通過日子也挺好。」
「那怎麼行!」柳氏尖叫起來,「我的女兒肯定要榮華富貴,嫁給一般門戶太委屈了,我們可是一品門第。」
「我們是沒錢的一品門第。」李福熙無情戳破她,「現在戰事吃緊,皇帝肯定對衛家各種看不順眼,我們得減少人口,不只大姑娘們得出嫁,小姑娘們也都得過繼到宗親門下,從家人變親戚。
「接著二房分出,只剩下大房的八子,以及我們三房的一子兩女,如此人口減少三分之二,就不會惹人閑話。」
一番言語,廳上眾人大驚失色。汪氏還好,自己沒被分出去,全家還能寄生在衛東風這支上,但柳氏卻是不願意。衛東厚沒出息,她自己又連生六女,分出去是要靠什麼過活?庶子才不會孝順她!
衛娥听到自己要嫁入普通門戶,爹娘還得分出來,那自己以後就不是一品門第的小姐了,這樣丈夫如何尊敬自己,想想也來氣,「公主說要把適婚年齡的女兒嫁出去,年紀小的就分給宗族,那為什麼衛盈跟衛有余不用?」
李福熙覺得好笑,「衛家支出靠的是大將軍的俸祿,大將軍養自己的女兒天經地義,卻沒听說養佷子佷女天經地義的。」
柳氏急吼吼的說︰「總之我不同意!婆婆您也別同意,要是我們分家,我們這一房就等著餓死了!」
李福熙奇怪,「入京前不就過得好好的?怎麼現在分家就會死?為何以前二哥能干活,現在就不能干活?二嫂膝下的寶山,國強,來富年紀也都不小,可以讓他們出去找活計了。」
「不管!」柳氏撒潑,「除非一個月給我們十兩,不然我們不分家!」
汪氏陰陽怪氣,「哎喲!不下蛋說話倒挺大聲,三弟一個月也才拿二十兩回家,弟妹一個人就要十兩,那我們整個衛宅靠十兩,有這道理嗎?」
衛老夫人難得沉吟起來——這幾個月她也有派人出去打听消息,都是戰事不樂觀,老三不知道怎麼了,這次很個順利。
她也想過,老三可能打不贏。方娘子說,大瑞國可有南巢的好幾倍大,人人身強體壯,上次老三打贏恐怕只是運氣好,沒人次次好運的。
她當然希望安享晚年,但也不是沒想過老三戰敗。她看大戲上戰敗的家族都很慘,輕的話就是革官,重的話甚至全家下大牢。
她這陣子睡不好,都在想這件事情,一方面埋怨老三沒用,不能快點打贏回來。一方面又覺得該做最壞的準備。方娘子說了,二十幾年前忠武將軍連退三十里地,然後投降西瑤國,皇帝把忠武將軍全家都砍了。
如果他們衛家也被不爭氣的老三連累,如果老三那沒用的家伙為了惜命投降,那他們衛家就沒人捧香了。
衛老夫人這陣子也在想這件事情,但總下不了決心。衛東雄是手心,衛東厚是手背,她都舍不得,可是萬一老三那邊真的出意外,她總不能讓衛家斷了根。
想了想,衛老夫人慎重開口,「二媳婦,老婆子看公主這回說得對,你們那房就分出去吧。」
柳氏大驚,「婆婆!不要,我們可沒做錯什麼事情!我們又沒銀子,我們能去哪里,婆婆,別趕我們出去!」
衛娥更是恨,「祖母總是偏心大伯!」
衛老夫人卻是想起忠武將軍的慘劇,下定決心,「我會給你兩百兩,你晚上跟東厚商量,找個宅子,全家搬過去吧。老婆子會讓宗主寫分家譜,從此我們兩家當親戚,不當家人。」
柳氏原本要哭嚎,一听有兩百兩,頓時停住眼淚,「兩百兩?」
汪氏眼楮一亮,「婆婆,您有兩百兩?二房拿兩百兩也太多了,不如我們一房分一百兩還差不多!」
衛俊杰的妻子蔡彩娘已經懷孕,在衛老夫人面前能說上幾句話。此時肚子一挺就往前,「太婆婆,俊杰才是我們衛家的長子嫡孫,照說有銀子應該給俊杰哪!」
汪氏連忙點頭,「就是,古來只有長子嫡孫能拿多,沒有給二房的道理。」
衛志銘的妻子牛九娘不滿了,「太婆婆,志銘也是您的嫡親孫子,何況讀書又比大哥好多了,要給也應該給他。」
柳氏大叫起來,「那是我們二房的,誰都不準動!」
李福熙就看廳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為了誰能分那兩百兩吵得不可開交——衛老夫人也挺厲害啊,天天哭窮,一出手就是兩百兩。
總之,多虧了這兩百兩,衛東厚跟柳氏這一房對搬出去都沒有什麼意見,不過七八天就找到合適的宅子搬過去了。
二房九子,六女,兩姨娘,搬出去衛家一下少了一大半。
然後大房的衛琳跟衛荷也嫁出去了,嫁妝一共十兩,嫁的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家——皇帝氣衛東風遲遲不凱旋歸來,但見衛家女低嫁至此,又不好責備了。
大房另外有四個庶女,都分給了衛家親戚。當然是有銀子的,也定好契約,等于請親戚代養,沒讓那四個庶女吃虧。
至此,衛家大宅剩下衛老夫人,大房十二人,三房五人。
第十章 暈,又戰爭了!(2)
衛家過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年——高興不起來,熱鬧不起來。
隨著戰事緊張,衛家眾人害怕被連累,只有衛東雄喝酒後大聲了幾句,蔡彩娘跟牛九娘第一次看到公公發酒瘋,兩個新媳婦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元宵,朝廷再度下令要百姓繳銀子,這回不是一人一兩,是一人三兩,繳不出銀子的杖責十板,下牢直到繳清為止。百姓苦不堪言,但也只能乖乖上貢,從此衛東風名聲在民間一落千丈,都說他不會打仗也不放權,害得百姓一直繳軍餉。
衛盈因為這樣,不去官學了。李福熙也不想勉強她,同學整日說你爹沒用,誰都不想去學校。
于是親自教導衛盈讀書寫字,她堂堂國立大學的學生,當年國文學測頂標,教個小孩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衛盈只跟母親學過做菜,沒想到母親也會古詩詞,這下更崇拜母親了,看著李福熙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
春來笑著說︰「恭喜公主,終于收服了九小姐。」
李福熙看著春來的大肚子,「這一兩個月就要生了吧。」
「大夫說是下個月。」
李福熙是很喜歡春來的,才生產過,也能理解孕婦的辛勞,「都跟你說肚子大了,不用到小跨院伺候,怎麼也講不听。」
紫珠笑說︰「春來姊姊怕悶呢。後罩房都是年紀大的婆子,也說不上幾句,還不如到小跨院來。」
春來沒說話,也沒否認——她是大著肚子,做事不方便了,但陪公主解解悶還行。何況大將軍讓平安不用上前線,她心生感激,更覺得要好好伺候公主,報答大將軍。
就這樣冬天過去,進入了春天。
春雨下個沒完,潮濕多潤。李福熙身為台灣人,都覺得南巢太潮濕,她覺得自己需要除濕機。
這陣子如果有什麼好,就是衛無憂跟衛有余長牙了。
小寶寶長牙,許是不舒服,兩人整天流口水。
衛有余本就愛撒嬌,這下更黏人了,睜眼就要見到李福熙,不然就哭。
雖然知道女兒是假嚎,但李福熙還是吃這一套——大抵為人母都無法抵抗自己的孩子,她現在跟毛姨娘更親了,也稍微能懂衛老夫人的偏心。自己的女圭女圭,沒有不偏袒的,哪怕再沒出息,都是自己懷胎十月生出來的。
等衛東風凱旋回來看到這兩個寶寶,肯定要嚇一跳。他這都去了幾個月,小娃兒幾個月已經變化很多。
李福熙慶幸自己親力親為的照顧,孩子黏她,不是黏嬤嬤。
「公主!」格扇一下被推開,楚嬤嬤慌慌張張進來,「快點準備,宮中來人傳話,聖旨一個時辰後到。」
戰事膠著,這時候的聖旨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福熙心眼一轉,「紫珠,玉竹,把那套紅寶頭面拿出來,我要十二件全戴身上。還有把銀票縫入無憂跟有余的錦被,針腳不用細,看不出來就好。你們如果有私房的,記得都帶在身上。」
又想著春來還在坐月子,連忙讓楚嬤嬤去後罩房傳話,主要也只有一樣,打包細軟——聖旨到來,除非死了,都是要出去迎接,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月子。
紫珠收拾好了,李福熙又讓紫珠去衛老夫人跟大房那邊通氣,主要還是讓他們把身外之物帶好。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李福熙牽著衛盈,紫珠抱著衛無憂,玉竹抱著衛有余,平安扶著春來母子,幾人到了衛家狹窄的前庭。
李福熙就看衛老夫人一身華貴,珠寶滿身,腰間鼓鼓的,顯然是塞了銀票。大房眾人也是如此,人人打扮得如入宮一樣慎重,看到這些人還肯听自己的話,李福熙覺得還算安慰。
前庭已經擺好香案,等聖旨到來,由衛老夫人帶頭,下跪迎接。
那內侍打開黃澄澄的卷軸,念了幾句文言文,李福熙國文程度不錯,還能懂,意思就是衛東風無用,不能給皇帝分憂。
中間就是皇帝自吹自擂有多仁德,所以沒有降罪。
最後八個字才是重點,打回白身,即刻出門。
李福熙心一凜,幸好自己有感覺,不然真的即刻出門,身上又沒銀兩,是要去哪里。他們一家二十幾口人,有老有小,在這春雨連綿的季節,可沒地方去啊!
衛老夫人最是心急,接過聖旨後連忙問衛東雄,「這聖旨上說什麼?」
衛東雄一臉為難,「老三的品級被拔了,皇帝命令我們馬上離開,不能耽擱。」
內侍已經五十幾歲,什麼情況都看多了。今日衛家落魄,但人生難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傾倒的家族隨時可能再起,于是說話也客氣,「各位這就出府吧,老奴還要清點宅子的東西。」
蔡彩娘跟牛九娘那是青天霹靂,她們才過門幾個月,想著到一品門第過好日子,沒想到屋子狹小,人口多,上面兩層婆婆,現在居然還要被驅逐出去?
蔡彩娘當下就不樂意了,「這位公公,可不可以請您跟皇帝說,要趕就趕三房,讓大房繼續住著。說來說去,三房是庶出,跟我們大房關系不大。何況我跟二弟妹還懷孕,實在是不宜奔波,請皇帝別這樣對我們。」
牛九娘跟著附和,「公公明監,我們在這里住得好好的,不想搬。三叔打不贏確實有錯,那讓三叔娘帶著一家出去吧,就算是皇帝那也得講道理,我們大房又沒做錯事情,憑什麼要我們出去?」
那內侍饒是歷經大風大浪,听到這麼愚蠢無知又大不敬的話還是忍不住錯愕。
衛將軍他見過幾次,如此英明神武的一個人,怎麼家人都這副德性?皇帝沒把衛家眾人都下大牢,已經是看在衛將軍過去十六年軍功的分上了。
汪氏想到要離開京城,又煩又氣,「老三做事自己擔,把三房趕出去就是了,趕我們做什麼,我們可什麼壞事也沒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