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拉下一根桑樹枝條,飛快的采了好幾個桑椹,不顧那些護著尹帕希的人,直接跑到她面前。
「給你!」他將裝著桑椹的錦袋遞給她。
尹帕希眨著清澄的大眼楮,里頭還水光閃閃。
于翼揚了下嘴角,拉起她的手,將錦袋放在她的手掌之中,「不是就為了吃這個才被蛇咬了,若還沒吃到,那不冤了。」
尹帕希一笑,說了一長串的話。
兀拉突听了臉色一變,低沉的斥了一聲。
尹帕希臉上的笑容隱去,微咬著下唇,欲言又止的看了于翼一眼。
「你沒必要跟丫頭發脾氣。」于翼挑了挑眉,「她的聲音是挺好听的,可就算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也听不懂。」
兀拉突微僵了下,生硬的說︰「她並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是向你道謝,說你是個好人。」
「講了這麼一長串話,只有這兩句?」于翼懷疑的瞥了他一眼。
兀拉突沒有說話,尹帕希其實是說想與眼前這小子約定,明年此時在此地重逢。但這次是這丫頭偷偷跟來,被他發現後又苦苦哀求,他疼愛她,才勉為其難的同意帶她來中土,雖然他與漢人交好,不過他可不希望兄弟留下來由他照顧的血脈,心系在一個漢人莊稼小子身上。
看著于翼,他暗自決定,這次尹帕希來中土,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冷著臉,逕自帶著尹帕希離開。
「翼哥,他們這群人真是古里古怪,」比于翼小了兩歲的衛富察,不但從小跟于翼一起長大,還是他最忠心的小跟班,「講的話也嘰哩呱啦的,有听沒有懂。」
管他奇怪不奇怪,于翼很快的將這段插曲丟到腦後,雖然他也挺好奇面紗下那丫頭的長相,不過他還有太多好玩、有趣的事要學,懶得花心思在一個萍水相逢的丫頭身上。
他將竹叉上的青蛇丟到一旁,抬頭看了看太陽的方位,等太陽落下、吃過飯後,他爹就要走了。
他爹總是神神秘秘的來去,這村落的每個人只要一提到他爹,總說他要忙著大事業,而從他們的神情之中不難看出他們對他爹有股沒說出口的敬畏。
他爹或許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在他這個做兒子的認知里,卻沒有任何事情比爹每日回家,陪在娘親身邊、逗娘親開心要來得重要。
他一溜煙的回到河邊,拎著他方才捉到的鮮魚,奔回家去。
第11章(2)
一進家門,就見他爹一如往常幫著娘親在廚房里忙著。
「娘,今晚加菜!」他沖進廚房將手中的魚丟了過去,「爹,殺魚!」
「喔。」于皜沒有異議,放下手邊在清洗的菜,拿起刀殺魚。
夫妻倆各自忙碌著,除了坐在一旁的于翼,他靜靜的看著雙親在小小的廚房里合作無間,偶爾交換個眼神,會心一笑,真希望這種溫馨甜蜜,幸福家庭的滋味,每天每天都能享受到哇……
「怎麼不見翼兒呢?」夜深了,于皜站在茅草屋前,看著四周。
他得回宮了,今天耽誤的有點久,等等得趕路,不然趕不上明日早朝。多年過去,他心中的無奈越來越加劇,對于生活感到厭煩卻也逃不開。
宮雪霓跟著舉目四望,「不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別找他了,快回去吧!不然遲了。」
于皜的目光戀戀不舍的望著她,「什麼時候才能一起走?」
宮雪霓沉默了,每次他離開時總問她同一句話,可惜她從沒有給過他答案。
她為了于翼隱姓埋名,放棄了另一個兒子,把他留在宮中從不相見,于皜也只能每隔一段時間偷偷的微服私訪,就是為了能夠繼續過安穩的日子,她怎麼可能再回宮中,去過那種讓人窒息的人生?!
他們沒有辦法不在乎彼此,只能學著在乎少一點,就算難過、失落也得忍。
涼風襲來,她擠出一個笑容,「回去吧,華哥會照顧我們母子的。」
于皜斂下眼,點了點頭。
他正要上馬車,宮雪霓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道︰「記得帶走你的東西。」
「那是給你和翼兒的。」
她搖著頭,「我說了,我不要,所以拿走。」
于皜拗不過她,只好對一旁的侍衛魏隆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屋子里把木箱搬出來。
「走吧!」宮雪霓逃避著于皜的眼神,沒讓他看到她眼中閃爍的淚光。「翼兒又不知道跑哪里去,被我找到非狠狠揍——」
于皜伸出手用力的摟住她,宮雪霓的聲音一窒,輕嘆一聲。
他從她那一聲嘆息中感受到多年來的無奈與痛楚,自己盡管是至尊至貴的皇帝,卻也有無能為力之時,他以歉疚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她對他微微一笑,輕搖了下頭,「沒事、真的沒事。」
于皜嘆了口氣,登上馬車。
車子走得很遠後,于皜想,他人走了,但心卻留下了。
「臣斗膽問皇上一句。」在前頭與侍衛駕著馬車的魏隆听到馬車里的嘆息,不由得開了口。
「說。」
「霓貴妃依舊不願回宮嗎?」
「朕沒提,她沒說。」于皜淡淡的回答。
經過幾年的戰爭,四海的蠻夷臣服,朝廷內外與民休養生息,他多次降旨,減免賦稅,做到當時對霓兒的承諾,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如今國家算是安定了,但他很清楚,危機還是在,只是還潛藏未發而已。
他登基之後,依禮法立了正妃費竹青為後,他們之間本就是因為政治利益結合,一開始關系便有裂縫,隨著人事物的轉變,這裂縫成了鴻溝。
只是為了平亂而久戰的朝廷禁不起太多的打擊,所以就算再難,也得接受費竹青是皇後的事實。
縱使厭惡她,然而她的身分地位還是在那,她的背後有著手握兵權的母家,當年除去了一個宰相方道生,卻引來了更大的惡狼。
費態文為了爭權早密謀多年,現在已是三朝元老,勢力盤根錯節,于皜想動卻不能動他。
這些年來于皜將費態文身邊的親信一個個分封賞賜,雖然看似給了費態文十足十的面子,不過實際上他心中打的算盤是為了削去費態文的黨羽。
他一步步的將親近費氏的人調離京城,封地在外,京城漸漸成了于皜最穩固的權力核心,費態文若敢作亂,以現下京城包括京城附近他所擁有的兵力,都足以牽制,現在最令于皜忌憚的是費態文手上的十萬大軍,只要他交出來,他就可以無所顧忌了。
但費態文是個老狐狸,自然不會看不出他的算盤,他派子弟兵戍守邊疆,與回部交好,若于皜敢輕舉妄動,到時西部門戶洞開,誰也佔不了便宜。若真走到兵戎相見的那一日,于皜的皇位不保事小,只怕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一年動刀兵,十年不太平。
于皜微斂下眼,天子看似四海昇平,情勢依然復雜。他逃不開,只能得用更高明的手法軟硬兼施,慢慢消除任何一絲可能的變化。
只是他真是累了,他知道得忍,但是好難,越來越難……
想起他護在宮中的于燕,宮雪霓守在宮外的于翼,明明是對雙生手足卻從未相見,格外令人心疼。
看著窗外的繁星點點,于皜怔忡出神。
他以燕、翼兩字為這對雙生子命名,以字面解,是燕子的翅膀,身為一個平凡的父親,他盼這兩個孩子皆能自在成長,但另一層深意卻是身為帝王的他內心所盼——詒厥孫謀,以燕翼子,他為他們留下根基,希望他們手足相親,一人為帝,一人輔佐,那可笑的雙生子傳說終會被遺忘。
這些年,他將于燕保護得極好,東宮里外都是當年丈人宮斯雲留下的那群立下戰功的乞丐。
他們可以連命都不要,忠心的守護著宮雪霓留下的血脈。
若是少了這群忠肝義膽的兄弟,他實在難以想像自己會處在怎樣孤立無援的處境,可他卻負了他們,想起了冤死的老丈人和英年早逝的卓懷德,他們的死跟費家月兌不了關系,但他卻直到今日還討不回公道。
一個皇帝面臨世間最不留情的爭權奪利、猜忌訐爭,殺人也負人,今日他雖保住天子的至貴榮華,但這真不是他想要的日子。
馬車進入京城,在蒙蒙亮的天色之中,回到皇城,停在于燕的宮殿前。
從馬車上下來時,于皜已換上一身皇袍,一臉的嚴肅。
「皇上歇會兒吧!要上朝了。」
「嗯。」于皜輕哼了一聲當是回應,看著東宮殿里燃起燭火,他露出一個淺笑,大步的走向前。
「皇——」
于皜抬起手,制止了正要通報的太監,靜靜的站在寢宮門外看著里頭的身影。
于燕手拿著當年他送給宮雪霓的七弦琴,專注的撥弄著。
這華麗的琴正如這莊嚴的宮殿一般,沒給宮雪霓帶來過快樂,于皜明白也不舍,最終她離開了這里,留下了這把琴,但這把她曾撫過的七弦琴,成了她與于燕唯一的聯結。
听著那琴聲,于皜心中有惆悵也有安慰。
雖是對雙生子,兩人卻截然不同,于燕打小溫文儒雅,跟于翼活潑霸氣的個性宛如天與地,于燕喜歡舞文弄墨,而于翼喜歡舞槍弄劍。
「皇……皇上……」
听到身後顫抖的聲音,于皜不解的轉頭,就見和他一起走過大風大浪的魏隆一臉的驚慌,他的眉頭微皺問道︰「怎麼了?」
魏隆抖著手指著身後,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于皜雙眸大睜,一口氣梗在喉頭,眼楮都快突出來了。
「這房子真是大!」于翼打著赤腳跑來跑去,興奮的道︰「爹這房子好漂亮!」
「翼……」于皜嚇得差點跌坐在地上,「翼兒?!」
四周的太監和侍衛臉色也沒好看到哪里去,縱使沒跟于皜出過宮,但也知道這世上有個與于燕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存在。
「快——快去大殿外守著!」于皜連忙下令。
魏隆回過神,立刻領命帶著一批侍衛離去。
于皜長手一伸,拉住了四處打量的于翼,「翼兒,你怎麼跑到這兒來?」
「我想看看爹的大事業啊!」于翼好奇的伸出手模著于皜身上的黃色錦緞朝服,「爹,你這衣服比咱們村子里做的絲綢還好模,看來你真的是在做大事業呢。」
于皜啞口無言的看著他,想到宮雪霓不由得暗暗叫苦,現在她一定發現兒子不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父皇……他是……」于燕听到門口的紛擾,早放下手中的琴,出來一看,一臉驚奇的看著于翼。
就像在照鏡子一般,眼前是個幾乎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哇!」于翼也被嚇了一跳,「你怎麼跟我長得這麼像?」
于燕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看著于皜。
「爹,」于翼跟著他的目光一起看向于皜,爽直的問︰「這是怎麼回事?」
「這……」看著兩個兒子,于皜無奈的申吟一聲,撫著額頭。
「父皇,他該是我的孿生手足吧?」于皜沒回答,于燕已輕聲的道。
「孿生手足?!」于翼重復了一次,頓了頓,「就是幾乎同時間出生的兄弟……我有一個兄弟,怎麼從沒人跟我提過?」
于皜一嘆,一手拉著一個孩子進到寢宮里。事情遇上了,也只能面對。
于燕倒是好處理,畢竟從小成長在宮中,他早就明白自己的險惡處境,也知道自己有個雙生弟弟在宮外,不過面對于翼這沖動的小子,可得花點時間解釋。
關上門,父子三人一字一句的話說從頭。
于翼听完,臉上的笑意少了,雙臂環胸,眼露凶光。
原來他是個無拘無束生長在鄉間的皇子,雖然早明白爹應該是個有來頭的人物,可他沒料到會是至高無上的天子。
過去的一切,他從未參與,他娘在他出世之時,就替他作下選擇,上一代的恩怨與他無關,他只是被牽連在內,可如果娘當年一走了之是對的,今日他又怎麼會回到這宮闈之中——
突然之間,他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也長大了許多……
「所以就因為我跟于燕是雙生子,依照慣例,只能保住其中一子,娘不舍便帶著我出宮,而于燕留在宮中。」于翼消化了父親的話之後,直截了當的問︰「爹,你就是這個意思嗎?」
于皜點點頭,看著于翼清澈的眸光,不由得心虛了起來,「爹知道這不公平,你明明也是皇子,但是卻——」
「沒什麼公不公平,」于翼打斷他內疚的話,「老天爺這麼安排,肯定有祂的打算。對爹和娘來說,最重要的是讓于燕和我都活下來,當年我們誰也沒有因為這荒謬的傳言而枉死這就夠了。」
于皜嘴角揚起,為兒子的懂事感到欣慰也不舍。
于翼看著父親眼神的轉變,他明白了爹與娘親的無可奈何,所以更不會令自己的情緒成為他們心中的痛,他大剌剌一笑,撫著下巴,爽快的說道︰「爹啊!想不到娘凶歸凶,倒挺偉大的。」
這是實話,當年他娘親為了保住他一條小命,可是甘冒大不韙,一個不好可能連自個兒的命都賠上了。
聞言于皜無奈的望著這口無遮攔的兒子,「別說你娘凶,讓她听到,少不了又是一頓打。」
「從小打到大,我習慣了。」轉頭看著沉默的于燕,看著他眼底閃動的向往光芒,于翼問道︰「你很想見娘吧?」
于燕先是一楞,低下頭,沒有答腔。
于翼看著他,奇異的察覺了孿生兄長那無言背後的苦澀、傷感。他壓下心中的難過,用爽朗的聲音道︰「爹啊!若你要說不公平,對于燕才是真正不公平,雖然你不常來看我,但至少我知道爹長得啥模樣,但于燕卻連娘都沒見過!」
他側著頭對著于燕笑開了一張嘴,「我告訴你,雖然咱們的娘凶巴巴,但是她很會彈七弦琴,唱起曲兒來還真有那麼一回事,長得還算好看,不過這是當然的,若她長得不好看,爹也不會看上她。」
「小子!」于皜無奈的斥了一聲。
于翼哈哈大笑,不再客氣,直接說出自己的打算,「爹,讓燕燕出宮去見娘吧!」
燕燕?!于燕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于皜的反應也沒好到哪里去。「讓燕兒出宮?!」
「是啊!去跟娘相處,雖然娘當初舍下他是百般無奈,但還是欠了他一份母子之情,現在開始彌補也不算太遲。」
這孩子……听到于翼的話,于皜不知道該生氣還是欣慰。
「那你呢?」于皜苦笑著問,「你又有何打算?」
「我代替他待在這里啊!」于翼聳了聳肩,不是很認真的回答,「反正我們長得那麼像,誰搞得清我是不是燕燕,對了,燕燕,當太子應該挺好玩的吧?」
于燕搖了搖頭,「一點都不好玩,要學的、要讀的東西太多,煩得要命!而且母後娘娘——她當然不是咱們的娘,她是皇後,硬要我稱她母後,她常找我麻煩,我討厭她,很討厭、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