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元府的桃林做了半天的客,有些不舍得走,但元璧說了——
「把這里當自己的家,想過來,隨時都能來。」
終年臉上都帶著生人勿近氣場的人居然麗若春花的告訴一個姑娘家有空常來,黃泉和諦听再蠢也明白往後他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等閑待之了。
對酌的兩人話也不多,但有些情感已然隨著桃瓣吹皺了一湖春水。
小半天後,元璧把她送到了曉家門口,一直到確定她進了門,看不見人影,卻也沒走,而是攤開手掌,手中彷佛還帶有她隔著布料散發出來的溫度,又把她臉上如同玫瑰待放的微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這才淡下笑,轉身回府。
至于那磚被驚為天人的雪梅酒,曉星星一回到家便轉手送進她爹的房里,幾個提籃的桃子自然是見者有分,誰都沒落下,尤其五房那邊又給了更多一些。
接下來的幾日曉星星過得很是暢快,家里的事有墨氏頂著,外頭的鋪子曉修齊一肩扛了起來了,她變得有些無事可做。
因為偏著南邊,天一旦熱起來很要命,尤其習慣北方干燥寒冷天氣的一眾曉府女眷們,唯一的奇葩也就只有不想出門的曉大姑娘,她把後院那塊沙灘當成了她消暑的好去處。
椰林下她早讓美貌置了幾塊石凳和藤躺椅,放上消暑飲品點心,還叫人做了好幾大把的油紙傘,日出日落都能躺在那里,而且還不會被太陽給曬傷,就算晚上也能來吹吹海風什麼的。
她看見滿沙灘的紫菜和海藻,便讓美貌去喊人來撈抓,紫菜和海藻可都是好東西。
很快的一群婆子和小丫頭們都來了,她們全換上輕便的裝束上陣,帶了小鏈子和水桶、大草帽。
曉星星自己卻是一任溫柔的細浪堆簇到腳邊,好整以暇的在溫柔的海浪中跑來跑去,也不在意偶而的急浪一來弄濕了下半身,出去要是遇上浪頭索性撞上,銀鈴般笑聲揮灑在空氣中,就連忙著在沙灘上挖深洞找象拔蚌的婆子也被她的快樂感染得自己好像也年輕了好幾歲。
「年輕真好。」有人不由得感嘆。
她都這麼放開來玩了,瞧著心癢的美貌索性堆起沙子玩,那套權貴人家緊緊束縛的規矩在這一刻完全被拋諸腦後,完全不存在了。
何況這是自家後院,有什麼不行的!
興高采烈的玩了一陣,婆子來請示已經撈了不少的紫菜和海藻,還要繼續撈嗎?
曉星星看大桶子里什麼都有,扇貝、泥螺,個子不大的沙蟹和象拔蚌,滿滿當當的,尤其是象拔蚌需要在沙灘上挖很深的洞才找得到,竟然也不少。
她吩咐把抓到的沙蟹挑成一桶放到廚房去,這些沙蟹模樣不怎樣,但數量多,用來做蟹醬最好不過了。
蟹醬用來下飯,就算食欲不振的也能吃下好幾碗飯。
婆子扛著豐收海產回屋去了,海灘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見曉星星忽然蹲下去,海邊的漂流木間挾著了個黑漆漆的東西,她模著很輕,像浮石,表面模起來質感跟蠟燭很像,細聞還有股香味。
這東西很不一樣,曉星星從來沒見過,大如臉盆底,她又模索了下,居然發現兩枚幼童合抱那麼大的河蚌,那河蚌已經死了,發出腥臭的味道,曉星星卻伸手下去掏撈,不一會兒從兩只蚌肉里撈出了好幾顆亮晶晶的東西。
曉星星把那幾顆珠子用海水洗淨,放進荷包里,這時玩膩沙子的美貌探頭看到了曉星星手里捧著的怪石。
「姑娘,這是什麼,聞著怪香的。」美貌模來模去,看不出所以然。
「我也不知道,回去問問五叔,五叔學富五車,也許會知道。」
主僕倆專心的研究手里那兩塊石頭,沒想到她們的身影卻叫目力極好的元璧一覽無遺。
元府這邊的高樓書房中,元璧正伏案批閱從荊州、揚州送來的奏摺,蘇松常杭嘉湖六府皆是他封地,他人長年不在江南,所有需要他過目批閱的卷宗摺子都由快馬送來徐聞,待他看過,下了批示再送回各處。
他的書房一力的簡樸,除了以細木為骨架,料絲花鳥圖的四方照明宮燈,一架金絲楠木雕九九九朵牡丹圖的盛世風華屏風,再來便是一座半人高圓形的紫檀木多寶桶,和紫檀木的長案。
紫檀木多寶桶里的物件都非凡物,斗彩雞缸杯、紅釉僧帽壺、天府球琳盒是兩層的倭奴國蒔繪漆盒組裝、依古玩的高矮胖瘦制作格子和暗屜,放置百十件古玩,半開的紫檀博方匣,外盒是以紫檀木精雕博古圖為裝飾,內盒填金松竹梅荷四季植物及鹿鶴圖,象征鹿鶴同春,天地欣欣像向榮。
寬朗的屋內放著四只青銅犀牛,牛月復皆放著消暑的冰塊。
他的專注被後院傳來的喧囂聲給干擾了,一而再的,索性放下手上的朱筆看究竟。元府的書房位在別院的最深處,也就是最為僻靜的後院,只要他一下樓,爬上大石堆砌的堤坊,堤坊下面便是與曉家相連的海岸線。
憑欄眺望,他看到了向來空曠無人的海邊充滿歡樂笑聲的源頭了。
那個姑娘提著裙子在海灘上玩得不亦樂乎,完全無視已經急不可待炙熱起來的天氣,日頭火辣辣的照射著大地,像這麼熱的天,大戶人家的少爺姑娘都不耐煩出門了,她卻半點不介意。
他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姑娘……這般快樂的她,太富有感染力,勾引得他都想加入了。
「主子。」元璧已經離開書房的心被外頭的喊聲喚了回來,黃泉沒進來,就在門外就著手上的單子念了一串,「揚州那邊的莊子送來六窶陽澄湖早產的大閘蟹,頂級碧螺春、雨花茶各十斤,南京繡莊雲錦布匹數十匹和一些什物,您瞧著那些青殼白肚的金爪蟹該怎麼處里的好?」
元璧被打斷思緒,忽然想到什麼。「有蟹?」
「是呀,八百里加急送過來的,說讓您嘗鮮。」他們也好分杯羹。
陽澄湖的大閘蟹自古就是出了名的肉鮮膏膩,就算不是旺季,菊花盛開時捕撈上來的蟹,尋常人家想吃還吃不上的。
「封地那邊寄來的東西一向都是你在處理的,何來多此一問?」
黃泉的聲音有些遲疑,主子最近人性化許多,該不會因為這件瑣事又惱了他吧?「這不是活物嗎,您也知道屬下的廚藝也就那樣,蟹要是就擱著,這麼熱的天壞得快,有些可惜了。」
元璧的腦中忽然出現曉星星的影像,還有她方才在沙灘旁若無人、愜意快樂的模樣,心里一陣歡喜……他想她了。
粗粗看著,有些事她不管不顧,粗心的不得了,有些細節她又知道要顧及,你說她蠢笨,在京里干了多少沒腦的事,看中洛邑那繡花枕頭,為此還得罪了華胥,可瞧瞧她要往南這一路又做了什麼?
她在芙蓉城找人炮制藥丸,為曉家庶子曉修齊調理身體,那養元丸據說是奇醫晏平生遺落手劄里的一味奇方。
晏平生他見過,一個矮小又快樂的小老頭,當初是他把晏神醫請上祝融山鳳凰嶺為纏綿病榻多時的岳母治病,岳母病癒後,他看上了梧桐林的環境,索性不走了,說要在那里隱遁住下,如今都過了許久,也不知道他如今還在否。
這位曉大小姐是如何知道這味養元丸的?神醫手劄?他一個字都不信。
又如果說她對曉家五房示好只是基于照顧親人為出發點,瞧瞧,黃泉打听回來的消息,那位曉修齊能出門了,帶著兩個下人這會兒正在曉家租鋪附近按家巡看查帳,這是要把那些不得用的鋪子給收回來自己管理的前兆啊。
曉星星這手棋下得是真好,五房感恩戴德之余,也只能為她賣老命了。
一個錦衣玉食堆疊長大的官家小姐,居然看得出來那曉修齊是個得用的,這看人的眼光著實比曉修羅要好上太多了。
曉大姑娘的方寸之間,與傳說中的霸道刁蠻、心胸狹窄壓根是兩回事,他卻無法不惦記,放在心上。
他喚來諦听。「你去一趟祝融山的梧桐林,我要知道一件事。」
他下凡歷劫,除了擁有天界的記憶,身軀就是個凡人,可他身邊的諦听與黃泉皆有來處。
當年他在忘川河畔撈取小棉花魂魄時,隨手救了溺在三千丈黃泉中的黃泉,後來才知道他是自願溺斃在忘川的,因為他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仙界過于乏味,因此想嘗嘗自墜深淵的滋味。
一得知自己多此一舉的救錯了人,元璧毫不猶豫的把他扔回忘川里,隨便他愛怎地就怎地,哪里知道,窮極無聊的黃泉知道他要撈取自己妻子的魂魄,嚷著要幫忙,說他在忘川認識了不少陰魂怨鬼。
元璧真真沒想到,他只是隨手一救卻救出個跟屁蟲,黃泉跟定了他,隨著他下凡歷劫,也入了輪回,投胎成了他的左右手。
諦听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神獸,性子跳月兌,不受管束,天地人三界所闖的禍罄竹難書,地藏王日日都要與仙友致歉賠禮,年深日久,也煩了,直接把它封印在六道的昔晁角里讓它自省,看它什麼時候反省過來,什麼時候再放它出來。
後來它尋來說要報恩,原來元璧為了奔波尋找聚魂壺時路過六道畸零地,無意揭了它的封印,還了它自由。
兩個都是私自下凡,追隨著他下來的,到時候要回去,可能也少不了責罰,就連他也討不了好,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諦听轉瞬離開,消失在空氣中。
元璧這才拍開了門,看見還愣站在那里的黃泉,他掀袍下樓。「帶我去看看。」
這一看,黃泉拎著堆在馬背上的六窶蟹隨著元璧來到了曉家。
第十一章 王爺自薦做贅婿(1)
曉星星在海邊玩得暢快,一身的鹽沙自然免不了,白露掩著眼把她撞進浴間,這會兒剛出來,頭發都還沒來得及晾干,听說前院來了客人,又只能匆匆的出去見客了。
她爹這兩天總是一大早就出門,掌燈才回,五叔自從接了鋪子的事也忙得三更雞五燈火的,這時分都不在家,長輩不在,元璧又指名要見她,她不出來都不行。
老實說他們見面的次數會不會太過頻繁了,來徐聞才多久,不說遇到瘋馬的事,前兩天她才從元府作客回來,因為兌著那雪花釀,不小心就喝高了,頭疼了一整天,次日才好些。
他又來做什麼?沒個正當營生,見天的無所事事嗎?可他和紈褲怎麼都搭不上邊啊。
她一路胡思亂想的到了正廳,元璧正好整以暇、姿態優雅的喝著僕人送上的毛尖新茶,修長的長指輕捻青花瓷茶盅,青花斗艷,美瓷如人。
曉星星因為急著要出來,沒能梳什麼發型,只隨手挽了個反給髻,烏黑的發以一支花開並蒂的玉釵半組,剩下的隨意披在腦後,卻是烏發如瀑,顯得唇紅齒白,雪膚黑發,清麗妍妍,披上一件常服就出來了。
她當然一眼也看到了從馬背上卸下來的六窶新鮮的大閘蟹。
這隨便一只都不會少于五兩重,十分少見。
「元公子。」
元璧喜歡極了她那稍稍不夠整齊的美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出塵而純淨,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她有什麼不妥。
「我們都那麼熟了,你還稱呼我公子,太見外了。」他對曉星星的稱呼很不滿。
不熟二字,曉星星還真說不出來,他們的交情嘛,實在是一言難盡,也是啦,同桌對酌過了,驚馬一事也多虧他伸出援手,的確算得上是熟人了。
「元璧。」
「星星。」
曉星星咧嘴笑。
元璧也不再著墨于名字這件事情。「我府中廚師不善烹蟹。」
「你的意思是?」很難理解耶這話。
他怎麼看都不像那種府中請不起廚子的人家,能聘進府里的廚子又怎麼可能連螃蟹也不會煮?騙誰呢?說謊也不打一下草稿。
螃蟹是再簡單不過的料理,簡簡單單的清蒸,撒點鹽花,就能表現肉質的鮮甜,也不用太多繁復的工序,真要把它又蒸又炸又油煎的,那就不是吃螃蟹的味,是吃廚師的技巧了。
「這蟹是江南的莊子送過來的,是陽澄湖里的蟹種,個頭也大,我家人少,六窶螃蟹實在有點多,放冰窖也就沒了那個鮮味,因此想著送過來請星星料理,你那蘇肉料理的實在美味,螃蟹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問題。」
曉星星可不覺得高興,這一听……果然是蘇肉壞的事。
下廚偶而為之是樂趣,被人趕鴨子上架可就不怎麼樂意了。
被主子貶低成不中用廚子的黃泉模著鼻子站出來,打起悲情牌。「我家王爺說的是大實話,我的菜燒得實在不行,所以要來勞煩姑娘了。」
「王爺?」她捕捉到了這字眼,也理解了黃泉的哀怨,元府幾乎沒什麼僕役,侍衛兼廚師也沒什麼不可以。
只不過王爺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尊稱。
也怪自己糊涂,只見他氣度不凡,瞧著年紀也還好,根本沒想過要打探他的身分家世。
對她來說,朋友相交不問出身,合則來,不合則去,出身什麼的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也不可能一見面就去問︰,你做什麼的,有錢沒錢?有權無權?有家世咱們就做朋友,家世談不上就再見了。
而元璧在她眼中就是個家世看起來還不錯的公子哥,其他的她連多想都沒有。
「曉大姑娘不知道我家王爺是城王?」黃泉與有榮焉,王爺的名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也就只有無知婦人和三歲小兒才不知王爺的名諱。
至于別院里沒有正經廚子,黃泉壓根有口難言,原因很簡單,王爺不喜歡人多,有多不喜歡?連個能讓人滿足口月復之欲的廚子都沒有,對爺來說,能填飽肚子的都是食物,沒有好吃與不好吃的分別,這可苦了他們這些下面的人,要麼吃外食,要麼自己來,簡直苦不堪言。
黃泉的心直口快卻叫元璧不輕不重的瞥了一眼。
他那墨玉般的眸子哪怕不經意的一瞥都會叫人覺得寒光迫人,這還是刻意的,黃泉立馬知道自己多嘴了,除了雞皮疙瘩掉滿地,並且決定除了主子叫他,他再不要輕易開口了。
黃泉眼中的「無知婦人」曉大姑娘神情不變,只是說話的那個味兒全不一樣了。「王爺手中不缺銀錢,隨便挑一家酒樓,就算要烹煮滿桌美味的蟹料理不過小菜一碟,哪里需要專程送到寒舍。」
她說話的聲音沒高過一分,還是溫溫和和、柔柔軟軟的樣子,但是她就是表明了「我又不是你家廚娘,叫我下廚就要洗手做羹湯嗎」的態度。
她沒好氣的讓元璧踫了個軟釘子。
元璧也不以為忤。「如果我能替令弟請來師嘉大儒當座師,可值得星星替在下洗手做羹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