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男女慢慢走近,女子被男人負在背上。
她受傷了,很重的傷,因為顛簸,傷口裂開,鮮血一滴滴自後背淌下,隨著男子走動落在沙地上,很快就讓沙土吸入,轉眼不見痕跡。
男人非常疲憊,干涸的嘴唇月兌皮、滲出血絲,太陽持續發威,他很熱,但身體已經滲不出汗水,他堅定著腳步,持續向前走,他咬牙道︰「我就不相信人不能勝天。」
他叫做夏侯淵,數日前從陵縣回來,知道林超金竟派蕭芳去偷襲里各後他瘋了!
里各武藝高強、思緒縝密、擅長兵法,身邊大將如林,要殺他談何容易?就算有再精密的計劃也要天時地利來配合,豈能因為林超金被搧了一巴掌就非逼著蕭芳去偷襲?
蕭芳帶去的五百人死得一個都不剩,他到的時候蕭芳已然奄奄一息,倘若再晚上半日,他見到的將會是一具冰冷屍體。他恨!恨里各更恨林超金,這兩個人,他發誓一個都不會放過。
貼靠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傳來的男子氣息,蕭芳突然想笑,咯咯咯地,每笑一聲、每個震動都讓她疼得皺眉頭。
應該安靜點的,但她真的想知道……在死掉之前知道答案。「夏侯淵,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長得不美麗、皮膚黝黑,從小沒爹沒娘,在邊城長大的她長成一個女漢子,她說話粗魯傲慢,沒有任何男人會喜歡她的,但從京城來的夏侯淵一眼瞧上她。
怎麼會呢,又白又富、武藝高強、身分高貴的夏侯淵欸,喜歡誰不好,怎就喜歡上她這個男人婆?是眼瞎了嗎?
他頻頻示好,面對他的真誠,她只有一種感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經驗教會她,人是種再現實不過的動物,若沒有特殊目的,好端端的一個高富帥何必處處牽就自己?
何況他是三皇子啊,那是怎樣的身分地位,不需要她來解釋,而自己不過是個父母兄弟被韃子殺光,一心報仇、投入軍中,靠砍人頭而成名的女羅剎。
她與他是雲泥之別,是再怎樣都攏不到一塊兒的關系,他絕不可能……像他說的那樣——愛上自己。
但,現在她有一點點相信,如果不是太愛,怎會甘冒性命之險闖入敵營將她救出?只是……終究難懂,他想要誰不行,為什麼非要她這個丑女?
他笑開,沒回答卻問︰「你從什麼時候起對我動心了?」
「去,我什麼時候對你動心!」她口是心非。
就算她再驍勇善戰,就算她割人頭像割韭菜,就算人人聞之喪膽,終究……她只是個女子,一個渴望被疼愛的女子,所以她是真的動心了。
「應該是我幫你換鞋那次吧。」夏侯淵自顧自道。
換鞋……
那次,他指她的鞋說︰「女子該多注意儀容,瞧瞧,你的鞋多髒。」
她滿不在乎地踢起一片沙塵笑道︰「什麼髒?那是沾了人血的戰績勳章,三皇子再想要這樣一雙鞋,恐怕都難找呢。」
蕭芳表現得無比高冷,是個男人、懂得看臉色,都曉得在這種狀況下就該退避三舍。
但是他沒有,一個欺身上前,仗著身高優勢箝住她的腰,將她抱到櫃子上,好似沒听懂她的嘲諷般回答,「再驕傲,也別隨時把戰績穿在身上,過度炫耀是種膚淺行為。」
然後夏侯淵親手除去她的鞋,換上一雙繡花長靴,那……也算繡花鞋對吧。
天!瓖了珍珠的繡花鞋?她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會穿上腳的東西,更過分的是,他當著她的面把舊鞋給燒了。
真是太可惡!她沒別的鞋,不想赤腳就得穿上,那些日子穿著繡花鞋在軍營里走來走去,被多少同袍嘲笑啊。
但她不得不承認鞋很好穿,並且讓她狠狠地臭美了一把,就算偷襲敵營她也穿著,好像穿了他就在身旁。
口是心非啊,她騙不了自己,大概也騙不了夏侯淵吧!
「夏侯淵,你知道我快死了嗎?」
「知道。」
「你會哀傷嗎?」
「會,我還會惋惜。」
「惋惜什麼?」
「此生,我將一世孤老。」
一世孤老?為什麼,因為她?憑什麼啊,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更何況她還不是他的女人,怎就說這麼重的話?
因為她快死掉,甜言蜜語便不要錢的往她耳里灌?因為他想當好人好事代表,令死者不心留遺憾?她不會也不該相信的,可偏偏他的口氣那樣哀慟悲涼,硬是說服了她。
她干笑兩聲,用十足痞的口氣道︰「你別害我沒痛死卻嚇死了,堂堂三皇子呢,什麼名門閨秀娶不得?別胡說了啊!我答應,當鬼之後在身邊保護你,再替你尋個美嬌娘,幫你們牽線……」
「就算會嚇死也給我受著,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你當人當鬼都給我牢牢記住。」他阻下她的話,口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然後莫名地,她相信了、牢記了,更莫名的是這個「相信」,讓她深深、深深地安下心……
她長嘆氣,苦笑道︰「如果有來世,我會對你好。」
「這是允諾?」
「是,我、蕭芳的承諾,永世有效。」
他笑開了,心底卻明白——她做不到。
負著心愛之人一步步慢慢走著,太陽威力依舊,他口干舌燥、不停舌忝著刺痛干裂的嘴唇,但是到最後連口水都沒有了。
鮮血帶走她的精力,蕭芳越來越覺得疲累,她想假裝無事,想運足中氣同他說話,但是……無能為力了。
「夏侯淵,我死去後,懷里的匕首歸你。」
「好。」
「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太渴,就喝我的血吧。」
夏侯淵皺眉,再一次嗎?再次拿她的血續命?心……苦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軟下,最終失去心跳呼吸……
他繼續往前走,然而身後的玉蘭花香消失,無須回頭,夏侯淵便已明白她不在了。
大男人是不作興哭的,可理智阻止不了淚珠,晶瑩從眼角悄悄滑下,眼楮一陣椎心刺痛……
此生,又是一場絕望……
眼楮張開,天色尚未大亮,窗外朝暾初起,雲朵染上幾抹霞光。
柳婧舒慢慢坐起身,並不冷,但她拉過棉被將自己裹緊,下意識看著床下的棉鞋。
她沒穿過繡花鞋,不知道穿著那樣的鞋子,自己會不會覺得臭美,但是縫著珍珠的長靴真的挺漂亮。
下床,套上棉鞋,她的鞋頭也有一抹深褐色的血漬,但那不是砍殺敵人留下的,而是殺雞染上的血。
听起來有點掉分兒,但是她很感激,感激自己不是蕭芳。
從及笄之後,她陸陸續續作著怪夢,一段段的故事、一篇篇的哀愁,不同的女子與男子在夢境中反覆出現、離開、消失,她不理解為什麼會作那樣的夢,可每回醒來,心里頭總有說不清的滋味,是愴然哀淒、沉重壓抑。
公雞啼鳴,她將自己從低沉的情緒中拉回來。
走到院子里,淘水盥洗後進廚房升火,打開米缸,就剩兩把米了,頂多能夠撐得過今日。
想了想,她走到地窖前,拉開上頭的木門,順著梯子往下爬,地瓜也剩下不多,豆子麥子早已告罄,兩甕腌漬的菜還有半滿,她覺得很煩,但時間不容許她在這時候多想。
隨手挑幾顆地瓜,盛了一碗泡菜,她爬出地窖進廚房做早飯,另一邊還起了爐子熬藥。她直覺看一眼掛在牆上的藥包,還剩下兩日的草藥,爹爹那病得長期養著,一日不可缺藥……
「停!」她對自己說,真的不能再想,再想就要遲了。
做好早飯,她听見母親和妹妹的房門打開,在後院打井水梳洗,婧舒皺了眉,卻沒多說半句。
常氏是繼母,妹妹柳媛舒比她小一歲多。
母親薛玟生產時沒熬過,離世了,祖母在的時候常說,母親是個會過日子的,她有一手好廚藝,嫁進柳家後就卷起袖子到城里賣糕點,光是那一年掙的就讓家里蓋新屋、鑿新井,還足足置下十畝地。
祖父在時家里光景不差,這才送唯一的兒子去讀書。
總是這樣的,身邊有錢就盼著光宗耀祖,祖父把柳家的希望全壓在父親身上,父親只需要讀書,旁的啥事都不必經手,慢慢地他被養得光會讀書不通庶務。
後來祖父過世,臨終遺願讓兒子一定要當官,為此家里不斷變賣田地供他念書,十八歲那年柳知學終于考上秀才,可家里卻窮得揭不開鍋,眼看就要放棄科考這條路了,幸好薛玟在此時嫁進柳家。
薛玟一力承擔養家責任,柳知學方能繼續求學,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過下來了。
然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成親第二年,薛玟懷上孩子,誰想得到隨著大喜而來的是大悲,兒生娘死,母女緣淺擦身而過。
沒了主事的薛玟,老人家身子不好、柳知學不會帶孩子,家里亂成一團,于是喪事剛辦完,柳知學進京一趟,將常氏帶回來。
常氏是官家千金,家中落難便將她給賣了,父親能看上常氏,自然是因為她有幾分姿色。
然紅袖添香的生活雖好,但添完香之後呢,肚子餓了還是得頂著滿身油煙下廚房,常氏哪做得來這等苦差事?因此常氏把娘家的富貴派頭給拿出來——買奴僕下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可柳家不過是小康,哪支應得了這種生活,不多久,娘攢下的六十幾畝田地,在短短幾年當中全給賣光。
沒有銀錢,甭說仕途,飯都沒得吃了,幸好里正良善寬厚,見村里唯一的秀才公日子快過不下去,便在村里尋兩間屋,讓柳知學在里頭教小毛頭們念書,全家人勉強能過上日子。
可祖母過世後,爹爹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病了,祖母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轉眼花得七七八八,生活越發困難。
碗筷擺上後,婧舒匆匆吃飽,背起書袋準備出門上課。
自從柳知學生病後,便由婧舒代替爹爹去教書。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妥妥的沒錯,薛玟在的時候,柳知學可以放大膽量追求夢想,但薛玟不在,夢想成了空話。
即便如此,她不能否認柳知學是個好爹爹,他雖怯懦但性情溫和舉止有度,從小他便親近兒女,手把手教孩子們認字讀書。
柳媛舒對讀書不感興趣,但婧舒愛極了,她一踫到書就回不了神,舉一反三讀得津津有味,柳知學常嘆,「若婧舒是兒子,柳家的門庭就能托付了。」
柳知學和父親一樣,總想著讓柳家改換門楣,希望啊……希望才五歲的弟弟宇舒能夠撐得起這個重擔。
「婧兒。」才剛踏出廳門,常氏就從屋里走出來,急急喊住她。
又來了……深吸一口氣,她就曉得這事兒逃不過去。猛然轉身,強拉起笑臉,她問︰「母親喊我有何事?」
「你爹的藥……」
「我知道,只剩下兩服。」
「缸里的米……」
「我知道,沒了。」
「娘手上只剩下幾十文錢,娘怕……」她掩面而泣,哭得一樹梨花春帶雨。「都怪娘沒用,要是娘有點本事,也不必讓女兒出去養家……」
又來……婧舒握緊拳頭,她很清楚自家繼母多有戲,若不及時阻止,她可以哭一整個上午。「母親挑重點說吧,我還得去上課,若是去得晚了,學生不滿想退束修,娘身上那幾十文錢恐怕不夠退。」
常氏一愣,忙進入正題。「家里是什麼光景,婧兒心底清楚,只是眼看婧兒已經及笄,要是再不快點說一門親事,怕是要耽誤……」
「昨兒個劉媒婆來過了?」一句話直指重點。
常氏愣住,她沒想到婧舒不羞不臊就直問了。「是。」
「說的是哪一家?」
「是張家,張家夫人可喜歡婧兒了,說你知書達禮,人又長得好……」
她不听常氏廢話,又問︰「張家給多少聘禮?」
說到這個,常氏雙眼發亮。「張家願意給二十兩。」
二十兩就把她給賣斷?婧舒輕嘆,果然是個不懂過日子的。「母親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爹爹現在的藥,每個月得一兩半,而家里的糧米布料,若非我摳摳省省,依母親的用法,一個月至少得花三百文,張家給的銀子根本撐不到一年。
「倘若我不嫁,繼續在學堂里教書,每月可給家里掙一兩銀子,再加上抄書賺的,雖辛苦卻勉強能夠度日,哪種情況比較劃算,娘算不出來?」
「宇兒年紀不小該啟蒙了,你祖父、你爹都盼著宇兒光耀門楣。」
意思是要賣掉她讓宇舒上學?「宇兒可以跟我一起去學堂。」
跟她?光認幾個破字能考狀元?常氏雖沒直說,但眼底的鄙夷一清二楚。
「到下月領束修還有二十幾日,你爹的藥快停了,不管怎樣眼前這個難關總得先過。爹娘考慮張家,不僅是因為錢,張家確實是門好親事,倘若此番錯過,怕是日後婧兒再尋不到好親事。」
好親事?這話虧她說的出來,張家是有幾個錢,但張軒是個病秧子,同住一個村里鄉鄰,沒幾個人見過他的面,听說他長年臥床,而大夫曾經透露,張公子能活多久不好說。
這叫婚姻?不對,應該叫做沖喜。她氣笑了,問︰「母親確定張家是門好親?」
常氏忙道︰「當然是,張家老爺胸有丘壑,並非一般常人,張夫人溫柔良善對誰都親切,有一對這麼好的公婆,婧兒嫁過去之後,非但不會受折磨,又能吃穿不愁,這樣的婚事人人搶著要。」
「既然如此,為解家中燃眉之急,又想日後生活能順利繼續……讓媛舒嫁過去吧,有張家的聘禮再加上我在學堂掙的銀子,咱們家定能順利度過難關。」
「不行!」常氏激動。
「為什麼不行?公婆好又吃穿不愁,這麼好的一門親事呀。」
「媛兒還小。」
「媛舒就比我小一歲,在家中除吃睡之外,旁的事都做不來,又總是嫌吃穿不足,若能嫁進張家,過上榮華富貴好日子,不是恰恰合了她的心意?」
被婧舒一堵,常氏答不出話,只能抽出帕子滴滴答答掉淚,抽抽噎噎好半晌後說︰「你是家中長女,你爹生病,只能靠你支起門庭,我才同你商量,你若是不滿意,但凡有其他辦法解決,我能說個『不』字,何苦牽扯到媛兒身上?她再不好也是你的親妹妹呀,我知道你打心底看不起我這個母親……」
婧舒翻白眼,每回講不出道理就要拿繼室來說事,不累嗎?別看她哭就以為她可憐勢弱,錯!眼淚不過是她控制人的法子。
婧舒沒有心情可憐她。「倘若母親堅持和張家結親,可以,只要新娘不是我,我都沒意見。我要出門了,藥已經熬好,記得給爹爹喝。」
丟下話,她走得飛快,轉眼就看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