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米囊花中毒,于飄飄欲仙中斷息,面色微笑如登極樂,卻不會有面呈櫻紅唇出紫紺之狀。」李衡一嘆。
曹照照在一旁沉默听著,低頭苦思,她是急診護理師出身,自然也見多了吞安眠藥、老鼠藥、或是燒炭自殺的急救患者,對于這方面的醫學常識和理論並不陌生。
死者看起來明顯是氰化物中毒死亡。
可唐朝現今的提煉技術,能提煉出這麼精純致命量大的氰化物嗎?
但死者又不是單純的服入氰化物身亡,因為氰化物中毒時,死者會異常痛苦,往往面部猙獰,可這吳姓帳房卻面容安詳,只露出駭人微笑,周身膚色呈詭麗的紅潤粉緋。
氫氰酸是一種被精淬過的氰化物,這種物質在常溫下也會揮發,經過汽化的毒物發作時間非常短,導致受害者還未做過相應的肌肉反應,就驚厥昏迷,五分鐘內身亡。
「發現這名死者的是誰?」曹照照突然開口。
「是一名更夫。」裴大將軍倒沒有因為自己位高權重,就沒將一名小小的九品小吏的發問當一回事。
尤其這位曹司直,也算是教人「久仰」了……
「更夫有沒有兩眼紅腫,不斷流淚的跡象?」她追問。
裴大將軍聞言一凜,眼神凝重起來,沉聲道︰「是,且不只是更夫,便是幾名處理死者的金吾衛也有相同癥候。金吾衛府醫診過,說他們似是中了毒,可此毒為何,卻分辨不出。」
「那就是了,死者是死于氫氰酸中毒,所以凶手極有可能有煉金或醫藥提煉方面的技術。」她深吸了一口氣。
裴大將軍和李衡不約而同緊盯著她,目光炯炯——
「何謂氫氰酸?氰化物?」
她一窒,只得小心翼翼解釋。「礦石或許多植物,比如苦杏……都可提煉出氰化物,但提煉手法極為復雜,甚為難提純成功。」
「那曹司直又是從何得知?」裴大將軍目光一閃追問道。
她就知道……
「裴大將軍也不用懷疑下官了,若凶手當真是我,又何必坦然相告其中玄機?」曹照照一攤手,頗無奈。「況且下官沒有殺人動機,也有不在場證明,您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太可惜了。」
裴大將軍還沒見過講話這般大膽直白的小娘子,不過看著她身後眉色舒展嘴角噙笑的李衡……
也罷,總算知道是給誰慣出來的了。
李衡淺笑點頭,對上裴大將軍的眼神卻灼灼然似有他意。「大將軍還有其他線索嗎?」
「吳姓帳房的家人說,他昨晚出門前神色興奮,曾喃喃說過今朝大發了,長公主定會重賞于他,可吳娘子問他,他卻又噤聲,還斥罵她婦人莫多事。」裴大將軍察覺得出其中定有內情,只可惜線索太少。
李衡突然問︰「大將軍可還記得舊歷十年,豹騎有一對雙生子神射手?」
裴大將軍沉默了,負手不語,片刻反問︰「李寺卿問這作甚?此二人和此案有何干系牽連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李衡笑笑。「只不過昨日過午胡餅案中,有一名疑凶咬毒自盡,尸首不翼而飛,某勘查過後,發現此人和雙生子豹騎里的一人頗為相符。」
「怎麼說?」
「舊日卷宗未有載,可舊歷十年初春,某當年五歲,恰隨我阿爺入宮面見聖人,當時虎豹園有猛虎月兌籠而出,聖人遇險,隨行龍虎軍和豹騎上前護駕,可瘋虎力大無窮勢猛驚人,後是楊姓雙生子中的兄長滾到撲竄而起的瘋虎下方,冒著性命危險一箭射中瘋虎肚月復。」
裴大將軍不由嘆息。「人說李寺卿大人素來過目不忘,沒想五歲稚齡至今之事,你竟也還記得?」
「驚心動魄,自然記得。」李衡目光直視裴大將軍,「當時楊姓猛將被瀕死瘋虎噬咬,四肢傷勢嚴重,幾有成殘之險,尤其尾指斷折……但因救駕有功,所以過後卻被聖人拔擢為豹騎副指揮使……李某記得,豹騎正指揮使正是裴大將軍您。」
「李寺卿這是在影射裴某和這兩樁殺人案有關?」裴大將軍面色一沉,自沙場刀山血海搏殺而來的煞氣瞬間騰騰威壓籠罩逼近!
曹照照不自禁呼吸困難起來。
李衡卻是輕輕一笑,剎那間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可怖低氣壓驀地冰消雪融,曹照照突然發現自己又能喘氣兒了……
「裴大將軍誤會了。」李衡從容不迫地道︰「某只是想知道,同年九月,沈陽王叛亂,左右龍虎軍、神策軍、豹騎迎戰剿敵死傷無數,楊姓兄弟同樣亡于此役中,當時兵部卷宗上有他二人名字,而兵部侍郎卻恰恰好是您的摯友魏駙馬。」
裴大將軍虎目暴睜,「李衡!你的意思是魏長風作了偽錄?不可能!他也沒有理由行此違反唐律軍令之舉?!」
「大將軍冷靜。」李衡忽而揚聲。「炎海,外可有異狀?」
一條黑色的影子倏地憑空出現在偏房門口,炎海執手回道︰「回主人,適才有三名暗人斥候潛伏屋瓦、樹梢、後窗隱密處,均已被僕和雪飛拿住,現點了啞穴,捆于屋後,雪飛看管中。」
裴大將軍又驚又怒,「何方宵小,竟然敢——」
「長公主配置府兵一千,崗哨嚴明,外人……除非有炎海和雪飛之能,否則要無聲潛入而不驚動哨兵極難。」李衡看起來卻一點也不詫異,彷佛這一切早就在他的設想之中。「是‘內賊’的可能性大過九成。」
他這番話里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地指出——長公主府派人監視著他和裴大將軍。
可裴大將軍又怎麼會听不出李衡話中之意?
裴大將軍怒極反笑,瞬間冷靜了下來,腦中極速運轉思考著——
「李寺卿,你早就疑上了長公主府?」
曹照照也驚訝得小嘴微張,小圓臉整個懵傻了……
燒但幾咧!
她剛剛……不對,是她從昨天到今天都錯過了什麼?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是用快轉的,用縮時攝影,劇情也沒跳這麼快吧?還是在她睡覺的時候漏看集數了?
雖說,她應該老早就要習慣這種智商被學霸屌打的人生和職場生態了,可是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絞盡腦汁、抽絲剝繭、嘔心瀝血、想方設法以為自己能幫上忙,還興沖沖找到了一輛腳踏車(?)可以載他前往康莊大道,卻猛然驚見李衡早已開著頂級超跑甩了她一整條高速公路,連聲「Bye∼」都不跟她招呼……
看著李衡指揮若定成竹在胸的淡淡笑容,她有一剎那的恍惚。
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這種強大的失落感還是讓她心里很不好受,只得低下頭來,努力掩飾眼底的黯然。
他是覺得她笨,會誤事,所以故意瞞著她?還是覺得她官卑人微,沒必要讓她知道?
或者是,她最最害怕的……
李衡終于發現,其實他也沒有那麼需要她的能力,而她也沒有她自以為的那樣「有用」。
李衡深邃幽深的眸光忽然落在了低著頭的曹照照身上,嘴角那絲笑意消失了,隱有些許不解。
可當她再度抬起頭來,已然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異狀。
「裴大將軍,不如你我一同前往主院,和魏駙馬‘談談’吧!」李衡定了定神,抬起眸光對上裴大將軍。
「李寺卿大人,最好手上證據充分。」裴大將軍話里意味深長。
李衡不置可否,只是優雅地一起袖。「請。」
第4章(2)
主院。
魏駙馬看著李衡一行人,後頭還押著三名蒙面漢子,俊美憂郁的臉龐透著掩不住的訝然疑惑之色。
「這是?」
裴大將軍神情陰郁而矛盾,最後望向李衡。「李寺卿,裴某不知你囊中藏著什麼玄機,也不知長公主府本樁命案究竟牽涉多廣,可你今日既打算在此掀了底,想必也盤算好了讓某來做這個見證之人,所以……你說吧!」
魏駙馬眼中迷茫更盛。
「魏駙馬彷佛不詫異這三名漢子被擒?」李衡微笑問道。
魏駙馬苦笑。「李寺卿,魏某至今一頭霧水,不知這三人是誰,也不知本該驗尸查案的諸位,為何一臉興師問罪地來到我跟前。」
「既然潛伏環伺在偏院的這三名歹徒與魏駙馬無關,那想必駙馬也不反對李某命人將之帶回大理寺嚴審了。」
「什麼?」魏駙馬震驚。「這三名歹徒竟敢混進我長公主府意圖不軌,李寺卿大人確實該好好審上一審,魏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把黑手伸進了長公主府……還意圖陷魏某和長公主于不義!」
看著魏駙馬努力壓抑怒氣,眼中的憤慨和委屈濃重得幾乎要燒灼起來,原本半信半疑的裴大將軍猶豫了一下,濃眉蹙起。
「駙馬如此深明大義,李某就放心了。」李衡對押著三人的雪飛道︰「帶回大理寺暗獄,口中毒囊可卸下了?」
「回主人,三人臼齒毒囊皆卸。」雪飛回道。
魏駙馬瞳孔隱隱縮了一縮,可再定楮一看,依然是滿布氣憤填膺。
饒是曹照照心緒復雜,還是不免疑惑地暗暗瞅了李衡一眼——
李衡這是要攤牌了?為什麼?他並不像是這麼冒失沖動的人,尤其他們人還在長公主府,慶元長公主尤其護短,就算魏駙馬犯下了什麼殺人罪,有長公主胡攪蠻纏,光是出動府兵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顯然裴大將軍也是這樣想的,神情始終緊繃陰沉。
「此案,看似自昨日午後胡餅案開始,牽連到昨夜長公主府帳房被毒殺一案,」李衡漫然踱步,巧妙地將曹照照掩護在身後,挑眉望向魏駙馬。「可實際上,此案的陰謀根由已然在二十年前埋下了。」
裴大將軍面露愕然。
魏駙馬負手佇立,雖近中年,俊美滄桑惆悵的容顏在日光下卻恍若會發光。
若是長公主在此,見魏駙馬露出這等神態,想必又要心疼死了,定會大聲斥喝李衡的無禮。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昨日的胡餅案說起吧。」李衡瞥了一眼裴大將軍,語氣平靜淡然。「昨日西市一胡餅鋪店主崔大娘失蹤,卻有人偽裝成崔大娘,佯作賣餅,明顯可知,是在等著某個特定的人上門。」
裴大將軍皺眉。
魏駙馬則是默默聆听。
「恰巧曹司直前去買餅,識破假崔大娘,用迷煙欲藥倒此人之時,此人卻當機立斷咬破口中毒囊自殺,曹司直速出餅鋪尋不良人報案,可亭中不良人頸項遭巨力扭斷。」
李衡嗓音低沉而有力。「不良帥交出此名不良人尸身時曾說過——不良人是長安最底層番役,眼觀四面耳听八方,熟悉所有長安坊間人氏面容,警覺性最高,能近身絞殺他之人,必然不是陌生人。」
氣氛僵滯了一瞬,裴大將軍面露沉思,魏駙馬依然溫柔而憂傷地看著他,彷佛不明白這一切究竟和長公主府、和他有何干系?
曹照照也好奇到想撓耳搔頭——所以不良人不是假崔大娘殺的嗎?那是誰?
就在此時,青竹般修長少年清涼領了一個眼熟的中年精干男人走了進來,清涼執手行禮——
「稟主人,王令史請到。」
王令史有點怔忡,可見到裴大將軍和李衡及魏駙馬,不禁一震,忙執手躬身拜見。「下官京兆府令史王韜,拜見大將軍、寺卿大人、駙馬。」
曹照照睜大眼——咦?李衡請王令史來做甚?昨日他們附上的案錄還有寫得不清楚的地方嗎?
「這位王令史又是?」裴大將軍盯著李衡。
李衡沒有回答,只是轉向王令史,溫和道︰「王令史是京兆府資深令史,向來勤于政務,備受京兆府尹倚重,也是昨日京兆府第一個前往胡餅鋪子查案之人,比之主事何紹紹,仵作湯藤更早一步抵達案發現場,王令史請再重復說說,你昨日偵查出的線索。」
「喏!」王令史被上官這般嘉許肯定,心下大喜,越發恭恭敬敬的說道︰「昨日午後下官于曹司直報案後半個時辰,受命前去勘查現場,何主事和湯仵作也隨後趕到。下官到之時,只見胡餅鋪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亂腳印,一大一小,有少許雨水印漬,此間主人不見蹤影,揉餅白案後方地面有濕帛擦拭過的痕跡,透著微微刺鼻醋水味……惜不見曹司直所宣稱之尸首。」
裴大將軍眨了眨眼,莫名地看著李衡。
這樣的偵查證詞只需三言兩語說明即可,怎麼還需要一個小小令史親身來?
魏駙馬始終沉默不語,如同在看戲……他要看,李衡到底要唱怎樣的一出戲?
曹照照听著這熟悉重復的偵查證詞,不知怎地總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剎那間電光石火靈光一閃——
啊,時間差!
李衡對著她淺淺一笑,黑眸亮如星辰。
她情不自禁心髒怦怦亂跳了起來。
「王令史也是軍人出身吧?」李衡忽然問。
王令史一挺直腰桿,「是!」
「左右領軍衛,禁軍十六衛中的弓兵部隊,二十年前,王令史餃拜射聲翊軍校尉。」
王令史身形微微一僵,神情有絲戒備和不安。「……寺卿大人好記性,下官確實曾經任射聲翊軍校尉。」
「真巧。」曹照照深深吸了一口氣,嘀咕道︰「跟騎射部隊中的豹騎是同事啊!」
「曹司直此話何意?」王令史聲音異常緊繃,隱含警告。「難道是懷疑王某和你所謂的左利手殺手有關?若這樣推斷,這位疑似殺害崔大娘而後以身偽裝之的殺手,也只是曹司直宣稱之人,沒有加害者尸首也沒有被害者尸首,一切現場也可能是曹司直故布疑陣——」
裴大將軍眯起眼。
李衡面色一沉……
曹照照卻沒有在怕的,可能是因為躲在高大寬肩腿長的李衡身後,特別有安全感……咳。
她嘴角故意高高揚起,好意勸道︰「王令史別這麼緊張呀,我什麼都還沒說呢,您這樣急中生亂,胡亂攀咬,很容易讓人誤會您是在心虛……也對,您心虛什麼?」
「住口!」王令史額頭青筋冒起,隱隱生汗,猛然望向李衡。「李大人,您就是這麼縱容屬下妄織罪名誣陷無辜之人嗎?」
「曹司直有種天生特殊的敏銳能力,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嗅出凶手。」李衡淡淡道。
……嗅?
被夸獎的曹照照笑容還來不及浮起,就卡在了半路——當老娘是緝毒犬嗎?
「況且,你露出的破綻不止于此。」李衡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王令史瞳眸瞪大,胸膛急促起伏,咬牙道︰「李寺卿這是找不到凶手,生怕聖人苛責,所以索性隨便找個替罪羊了?裴大將軍,魏駙馬,您二位也是我朝重臣皇親,難道眼睜睜看著李寺卿大人仗勢誣陷忠良?」
裴大將軍尚且不言語,向來英俊溫柔純厚的魏駙馬已經忍不住了——
「李寺卿大人今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全針對我長公主府及魏某,某雖不知何時得罪與你,可也隱忍至此,只盼李大人能給個清楚明白,但王令史是京兆府的人,你連他也要拉下水,難道就不怕京兆府尹馬阿和兒大人也上告聖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