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侍郎有苦難言,「下官……下官並非示好也不是認輸,而是李衡他著實太狡詐——」
「夠了,」轎簾外之人語氣森森。「你該知道,主人從不留閑人。」
驚惶到極點的羅侍郎腦中驀然靈光一閃,嘶啞低喊了起來。「等等!那李衡雖然精明,可我知道他一個秘密,一個能把他從大理寺卿位子上拽下來的秘密!」
「若想主人饒你,這個秘密最好值得換你一條狗命!」那嗓音陰惻惻危險地低斥。
「小女……小女和刑部尚書千金是京中花令詩社的密友,曾听刑部尚書千金隨口抱怨過大理寺曹司直恬不知羞,妄圖攀附李寺卿,故而兩年來始終賴在李府中不走……」羅侍郎冷汗濕透了衣,口干舌燥急巴巴兒地想為自己掙來一條生路。「下官打听過了,也不只大理寺,京中許多官員都知道李寺卿對這名女司直也極為看顧——」
「……既然是滿京師都知道的事,算得上什麼秘密?你這是在試圖拖延時間?」那轎簾外的嗓音越發陰沉狠戾。
「不不不!下官萬萬不敢糊弄您!」
「莫再狡辯,既然你完成不了主人交代的任務——」
「——那曹司直戶籍身分是李寺卿假造的!」羅侍郎近乎淒厲地哀喊。
轎簾外之人陡然一默……
羅侍郎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慘白,死死巴著轎窗沿,就是不敢掀開轎簾,更唯恐下一瞬,此人立時就一劍洞穿了他!
終于,在漫長煎熬如煉獄的等待後,那嗓音愉悅笑了起來,重復確認道︰「此女的身分,皆是李衡為她假造的?」
「是、是,司徒小姐是這樣說的,不過她自知說漏嘴之後,便再三威脅小女不可外泄。」
半晌後,那嗓音道︰「李衡做事向來細微謹慎不留痕跡,若他當真假造戶籍身分,必然叫人看不出異狀,除非司徒家的女郎願意作證……可李衡畢竟是她的表兄,她又怎麼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供詞?」
「請大人容稟,」羅侍郎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忙道︰「听來司徒小姐十分妒恨那曹司直,倘若小女說服司徒小姐立下字據為證,只將假造戶籍出身之事全數推到曹司直頭上,只說李衡也是受了她的蒙蔽……女子忌妒之心最為厲害,能有鏟除情敵的機會,司徒千金定然不會放過的。」
轎簾外之人不發一言,像是在思索其可行之處。
「一個仵作柳原尚且容他巧言狡辯,說是未能提前預知,可若再加上一個偽造籍貫出身、罪證確鑿的曹司直……他李衡便是假公濟私,執法卻帶頭違法,即便聖人有心維護,也堵不住朝堂之上悠悠眾口、群起攻訐。」羅侍郎越想越興奮,獰笑起來。
「……此事除了司徒女郎和你們父女外,你可還有泄漏給旁人知曉?」
「請大人放心,下官知道此事關系重大,若走漏了消息,叫李衡那廝提前補全了漏洞,我們便少了一個可用的把柄,是以下官絕不敢外傳,便是小女,下官也嚴令她守口如瓶。」
「如此便好。」轎簾外之人語氣莫測高深,隱含威脅。「你今日所言,我會如實稟報主人,你回衙署也當把所有該收拾的都收拾仔細了,李衡最擅長抽絲剝繭,你若有一絲不妥當教他拿住了……你自己死也便罷了,莫忘記你羅府上下三十六口人,可都捏在主人手上!」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還請大人千萬在主人面前為下官美言幾句,下官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哼。」
羅侍郎心跳如擂鼓,冷汗透衣……屏息等待了良久良久,听得外頭再無半點動靜聲響,這才抖著手緩慢遲疑地掀開轎簾的一條縫子……
外頭,那人已然消失無蹤。
他高高懸著的心終于一松,手腳發軟連滾帶爬地出了轎子,這才看見兩個抬轎的轎夫和自己的隨從人事不知地癱昏在地上。
羅侍郎欲哭無淚,卻也有了一絲逃出生天的慶幸感……
能在皇城外不驚動金吾衛而將他連人帶轎「擄」至暗巷,果然是那位出的手。
羅侍郎想著自己被蜀王拿捏,又教主人掐住七寸,如今還要提防李衡……簡直是內外交攻,焦頭爛額,他頹然地跌坐在地,頭上的官帽也歪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大理寺。
李衡下了馬車,望著威嚴大開的衙署大門,竟有一絲猶豫駐足。
——她,喜歡那些點心和花嗎?
——她可想好了嗎?
他破天荒有些害怕起來,他怕走進大理寺後,見到的會是曹照照的疏離冷淡和劃清界線……
「阿郎?」炎海悄然出現,默默上前附耳幾句。
李衡眼神暗芒閃過,面色平靜地道︰「……我知道了。」
炎海又無聲地退回後頭。
他佇立原地,若有所思,忽然又掉轉回去登上馬車。「——到廣福糧米行。」
「喏!」清涼和雪飛一個忙躍上車轅,一個翻身上馬。
馬車和隨扈很快消失在大街另一頭,而在大理寺大門後徘徊探頭探腦的曹照照,再顧不得鬼祟閃躲,而是急忙忙追出了大門,下了幾道階梯……而後又停頓住了。
她呆呆地望著馬車絕塵而去,心里滋味有點難受……
半晌後,她垂頭喪氣地轉身走回了大理寺,看都不敢看剛剛守門的兩名衛士。
他們一定覺得她腦子很有事,怎麼盡干一些莫名其妙的行為?
她嘆了口氣,心煩意亂地慢慢蹭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又開始對著案上那張攤開的楮皮紙發愣。
上面被劃分了左右兩份清單,左邊是「應該跟李衡在一起的十個理由」、右邊是「應該跟李衡分手的十個理由」——
左邊那欄清單上,她很快就寫滿了十個理由,甚至還偷雞模狗的額外多了一項——沒有睡到他絕對會終生遺憾。
右邊那欄清單上則是干干淨淨空白一大片,只填了一項理由——我有可能會穿回去。
她支著下巴,對著一張紙上兩邊清單愁眉苦臉,心事重重。
話又說回來,如果能再穿越回現代的話,她真的會不想回家嗎?
雖然她小學六年級,父母就離婚又各自嫁娶成立新的家庭,她是鄉下外婆帶大的,後來在台北讀了護校,畢業那年外婆過世,老人家的後事也是她自己處理的,媽媽倒是在告別式的時候帶著新丈夫和兒子去送行,儀式結束後母女倆相顧無言,媽媽只跟她說了一句「缺錢的話告訴我」,然後又匆匆跟丈夫兒子走了。
至于她爸爸在再婚後,已經早八百年失聯,听說搬到中部去了。
她的父母親緣淺薄,不過外婆給了她滿滿的愛,所以她也從沒覺得自己因為父母不在身邊就得人格缺失什麼的,況且她求學就業以來,大部分遇到的都是很好的同學同事,就算醫院里面某些醫生真的超機車,工作的強度和壓力也很大,但就算每天累成狗,她的生活依然充滿樂趣。
光是放假日跟同事去泡溫泉,吃刨冰,看電影,唱KTV,或是自己在宿舍追劇、看小說……都嘛很開心。
也許是她天生就是個容易滿足的人,所以當初穿越到大唐,才會抱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樂觀心態,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自己找樂子。
可是,如果撇開李衡這個因素不談的話,若她有機會能再回到現代,她當然會二話不說就大喊︰我願意!
畢竟她在現代不用隨時擔心被皇帝砍頭、權貴找麻煩,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分配不上李衡這個世家名門高官貴公子,更不用擔心將來李衡要娶妻納妾享齊人之福的時候,她又該如何自處?
對厚!
她神情嚴肅凝重的在「應該跟李衡分手的十個原因」清單上,寫下第二項——關于大唐男尊女卑、納妾嫖妓風俗,差評!
「怎麼辦?」她喃喃自語,面露深深矛盾掙扎之色。「這一項就可以瞬間秒殺掉‘應該跟李衡在一起的十個理由’了。」
曹照照心情更郁悶了。
果然,單純不帶腦子的談戀愛多美好啊,一旦有理智有判斷能力,就會發現前途布滿荊棘,眼前一片黑暗……
她忍不住趴在案上哀號起來。
——而這一天,直到黃昏下差時分,李衡始終沒回大理寺。
曹照照自己騎著小毛驢回到了李府,她心情很復雜,很想念一整天沒看到的李衡,卻又有點害怕在這個時候和他踫到面……
她怕自己心軟,又怕自己的過分理智和審時度勢,和他的一腔深情真心對比之下,顯得格外冷血無情。
現代人的優點和缺點之一就是太懂得保護自己了,有時甚至會理智到令人心寒,但這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經歷過許許多多毫無保留的傾盡全力付出,得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現實慘痛的教訓之後……人們這才學會該如何「斤斤計較」。
她對這麼美好,這麼優秀的李衡,是舍不得斤斤計較的,可是他們之間除了身分之外,學識、觀念都橫亙著一整個大唐……
這兩年多來,她自然知道他有多潔身自好,可是面對其他同僚或名門世交男子府中的嬌妻美妾軟玉溫香左擁右抱……李衡也覺尋常。
古代的婚姻和兩性觀念本來也就是建立在這樣的架構上,所以追求一夫一妻制的現代人曹照照,放在大唐才是異類啊!
曹照照越想越灰心頹唐,步伐越走越緩慢沉重,直到差點撞上了一個急匆匆的身影——
「曹司直你總算回來了,阿郎受傷了!」
她大驚,猛然抓住了清涼。「大人怎麼會受傷的?嚴不嚴重?叫府醫了沒有?他……他在哪里?」
「大人在房里,此番傷得不輕——」清涼頓了一頓,神情焦灼。
「我去看他!」她腦子轟轟然,再也顧不得什麼糾結不糾結,二話不說就往李衡主院方向拔腿狂奔。
——他怎麼受傷的?雪飛和炎海甚至清涼都是當世頂尖高手,難道是中了暗算?還是敵人大舉傾巢而出,他們猛虎不敵猴群?
曹照照心髒狂跳,極力壓抑下不斷攀升蔓延的焦慮擔憂,拼命回想過去在急診室外科面對重大傷患時的SOP……
明知李府中的府醫是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可她就是關心則亂,心急如焚地一頭沖進了李衡的房間里,正好看見府醫提著藥箱走出來,險些就和她撞了個滿懷!
「司直小心!」
「大人要不要緊?」
他倆同時急急開口,下一瞬已然听到里頭屏風後傳出了一個溫和沙啞的嗓音——
「照照……」
她鼻頭一酸,拋下府醫咚咚咚繞過屏風,一看見李衡臉色蒼白笑容溫柔的模樣,曹照照霎時眼圈紅了——
「你……你還好嗎?」
他半倚坐在床圍,白色單衣掩住的緊實胸膛被布條包扎著,上頭還隱隱透著怵目驚心的血跡。
「別怕,我沒事。」他安慰道,修長大手伸向她。「來。」
她慢慢走到床沿坐下,努力鎮定的聲音依然微微顫抖。「你怎麼受傷了?是誰傷的你?也太無法無天了,他們眼里還有王法嗎?」
「不妨事,不過是不小心劃破了一道小口子。」
她听得膽戰心驚。「什麼小口子?我不信!你給我看!」
話正說著,曹照照就忍不住要扒開他的單衣仔細檢查,她可是專業的外科護理師——
她的小手瞬間被李衡的大手攥住,柔聲阻道︰「真的只是小傷。」
「怎麼可能只是小傷?布條上面還沁出血來,就是沒有止血完成。」她擔心又著急,卻也不敢太用力掙月兌開他的手,就怕扯痛了他胸前的傷口。「給我看!我知道怎麼按壓止血,如果創口太大太深的話,進行縫合的話會好得更快。」
他失血過多的英俊臉龐唇色淡淡,別有一種柔弱憔悴風情,可是此刻曹照照哪里還有心思垂涎他看著嬌弱易推倒的美色,她只想扯開他胸口礙事的衣服,解開布條重新檢查傷口。
「照照,你不生我氣了嗎?」李衡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
她差點氣哭,「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管我生不生氣?你存心想氣死我吧?」
「你很怕我死嗎?」他輕聲問。
她淚水奪眶而出,哽咽罵道︰「廢話!」
第18章(2)
李衡微涼的大手握緊她的手,忽然三言兩語簡短對她說了今日早朝之事,而後平靜繼道︰「——大理寺查到了正要緊之處,已觸及幕後主使之人,我晌午帶人親自到廣福糧米行的平倉,果然發現了有密道直通廣義渠地渠,地渠深處不知何時被鑿開了一個巨大暗倉,堆放無數糧米。」
曹照照呼吸一緊,急促問︰「是駱王?也是他命人追殺你們的?」
「廣福糧米行是駱王小妾的產業,暗倉中守倉之人卻是府兵,」他神情森嚴。「河東道,雲州腔。」
「河東道雲州的府兵?」她失聲低喊。
「是,人數不多,僅有二百余名府兵。」
她一頓,頓時急了。「你帶多少人馬去?你不要跟我說,只有你們四個人!」
「人多,怕打草驚蛇。」他黑眸里掠過一抹心虛和忐忑,柔聲哄道︰「雪飛和炎海均是以一當百的高手,清涼隨扈,我也並非文弱書生——」
「並非個屁!」她小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的沖口而出。「那麼厲害的話怎麼還會負傷回來?你以為你帶了機關槍去掃射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大理寺卿不是藍波啊?」
李衡被她這頭憤怒小獅子給 哩啪啦罵得一臉懵,好半天啞口無言。
「你服務的是法治單位大理寺,不是海豹突擊隊!」她氣到真想從他後腦勺「貓」下去。
——再算無遺策又怎樣?沒听過拳頭大就是王道嗎?蟻多還能咬死大象呢,他到底哪來的自信只帶了三個小弟就去撂倒兩百多名府兵啊?
就算確實是撂倒了,但負傷而歸是很榮譽嗎?弄個不好是會死人的,他今天是把腦子落在金鑾殿忘記帶出宮了嗎?
「……敢問,機關槍,藍波,海豹突擊隊是何物?」
良久後,病美人弱弱舉手發問。
曹照照一滯,怒火燒得腦門發燙,膽子也肥了,破罐子破摔的昂首道︰「我家鄉的特產,猛男,肌子——這個是重點嗎?我是在跟你討論這個嗎?」
「我……」
「你自己都會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結果咧?」她越說越咬牙切齒。「自己去踢館踢得很爽嘛,挨了一刀更爽是不是?你那麼喜歡流血的感覺,去捐血一袋救人一命啊!」
李衡破天荒瑟縮了下,向來英俊端肅沉穩的大理寺卿在這一瞬手足無措,像個做錯事被堵了個正著的小孩兒——
「你……消消氣,別氣著自己了。」他舌忝舌忝唇,柔聲軟語地哄道。
她小臉氣鼓鼓,橫眉豎目,一點都不打算這樣就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