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佑跟宋安駕車,車廂內坐著薛吟曦、兩個丫鬟還有朱哲玄。
「怎麼不用兩輛馬車?太擠了。」堂堂世子爺習慣坐大車或一人坐。
「表哥是要帳上再添一筆交通費?」薛吟曦反問。
他氣笑了,「這個費用明明是表妹要我到山上采藥才產生,也算我的?」
她再次反問,「一個人在鄰縣干活,每天都要坐馬車來回,雇主難道除了月例外,還得另付一筆交通費?還是這個人搬到鄰縣租屋而住,雇主得支付他房租?」
「行行行,當本世子什麼都沒說。」朱哲玄悶啊,敵不過她的尖牙利嘴,干脆雙手環胸閉眼假寐。
半晌,馬車到得近郊山上,一行人下了車。
朱哲玄主僕自然不認識藥材,一進入蓊郁山林便對山雞野兔起了興趣,興奮大叫著要打些野味加菜,但在薛吟曦冷冷的目光下,三人瞬間閉嘴。
隨後薛吟曦做了安排,兩個丫鬟帶著兩個小廝去找藥草,朱哲玄就跟著她。
如今時序已入夏,天氣十分炎熱,即使有綠樹遮蔭,風兒吹來仍帶著一股悶熱。
朱哲玄自小養尊處優,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再看時不時蹲子找藥草的薛吟曦,她額間碎發也濕了,但依然很認真的拿著小鏈子將土里的藥草根小心翼翼的挖出來,不得不說這樣的她真的很好看。
漸漸的,他心里的不滿消失,認分的跟在她身後打下手,背後的竹窶慢慢裝滿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來到一棵不知名但結實舉舉的野樹前,薛吟曦順手就摘了顆野果,就著袖子擦拭後便咬上一口,不經意的對上他怔忡的眼神,她頓了一下,再摘一顆給他,「表哥吃嗎?」
「吃,你能吃,我怎麼不能吃。」他抬起下顎,伸手接過那顆紅通通的野果,學著她率性的在袖子擦擦就往嘴里送,一口咬下。
這果子帶著汁液,雖能解渴,甜中帶酸的味道他並不喜,但斑駁樹影下,看著薛吟曦小口小口的咬著紅果,美麗帶著汗水的小臉上透著一股滿足,他也不知腦袋發熱還怎麼的,再咬上一口野果……
嗯,挺不錯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來,撩動薛吟曦的幾許發絲,他目光落到她絕艷的容顏上,很不甘願的承認,她長得挺好看的。
接下來的日子,縣衙上下就看到朱哲玄被薛吟曦使喚得團團轉,又是上山采藥,又是在後院挑揀曬藥材,還得照著藥方上的劑量稱重分裝配藥,還直言近來她會調整他的藥方,其中得加一味價高的人蔘,所以他得繼續幫忙熬制藥丸。
于是,不少人都听到朱哲玄氣呼呼的稱薛吟曦為「刻薄女」。
熬大鍋湯藥得先在灶爐生火,兩個小廝已經被薛吟曦使喚去照顧藥田,朱哲玄只能自己來,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當薛吟曦看到濃濃黑煙飄出小廚房,疾步趕來時,灶膛的火熊熊燃燒,朱哲玄差點沒為這小小的成就噴淚。
見到薛吟曦,朱哲玄頂著一雙被煙嗆得又紅又腫的眼楮,得意地拿著燒火棍,抬高下顎的跟她述說他是如何升火的。
「很好。」薛吟曦日行一善的給予肯定。
「吱,好像做了一件多麼偉大的事,這朱世子是傻的吧。」半夏被他逗樂了。
「傻不傻我不知道,倒是出乎意料,他竟願意彎下腰去做這件事。」薛吟曦說完,回頭看著仍盯著鍋爐傻樂的朱哲玄,再朝藥田走去。
朱哲玄一整天就顧著鍋爐,看著藥材咕嚕咕嚕熬煮到薛吟曦要求的濃稠程度,再晾曬制成藥丸,途中薛吟曦告訴他,這些藥丸多是要免費贈給住在遍遠郊區的窮苦人家。
「免費贈予?表妹有這麼大方?」他自是不信。
「表妹大方或小氣也是因人而異。」她淡淡的回答。
朱哲玄一噎,又是憋屈又是怒。
這種干活換食宿的勞動日子一開始的確新鮮有趣,到後來漸漸變得苦不堪言,朱世子火氣一日日上來,但某位刻薄女神醫還是冷冰冰的繼續使喚。
朱哲玄又氣又怨,她是不是以為他真的傻,不知自己被她坑了?
「薛吟曦,你不要得寸進尺,今天的湯藥怎麼又變味道了?又換回免費藥材?」朱世子這日又怒氣沖沖的沖到蘭陽院拍桌了。
薛吟曦從容地看著他,「表哥昨日要求廚房添一壺桃花釀,那得一兩銀,但表哥口袋空空,所以——」又欠債了。
「我不是又幫表妹上山采藥了?還去了一整天。」他覺得委屈。
「表哥早餐用了干貝粥,午餐要烤雞、鮮魚,晚餐又點了蝦丸,豆腐蟹肉羹。」她凝視著他,「表哥因身分關系,再加上父親要我從優給薪,工資比丁佑宋安高,不然若是跟他們同工同酬,表哥焉能天天吃香喝辣?」
朱哲玄瞪著她,他什麼身分,小廝什麼身分,能一樣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薛弘典夫妻愈看愈覺不妥,這是星星之火要燎原的前兆啊!
「咳咳,吟曦,侯爺將清風送到我們這里,該照拂的還是要照拂,意思到就可。」薛弘典疼外甥,私底下好言好語的跟閨女商量。
「是啊,娘也不怎麼喜歡他,但不得不說他這陣子還挺勤快的,總歸是親戚,別太過了。」郭蓉心腸軟,朱哲玄都認真干活了,雖然仍有些大少爺脾氣,不過憑心而論,已經很不錯了。
「表哥是不點不亮的蠟燭,不在他背後鞭策,他只能繼續當廢人,女兒覺得可惜。」薛吟曦說得認真。
夫妻倆若有所思的互看一眼,意思是在她眼里,朱哲玄是個好的?
也是,玉不琢,不成器,若是女兒能將朱哲玄改頭換面、華麗變身,那對慶寧侯也是一大幸事。
于是,夫妻倆不再插手年輕人的事,各忙各的。
朱哲玄也做不來去向二老告狀,他打心里不想讓她看不起他,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難道會扛不起她派的活兒?
但但但也不能沒休息,天天像陀螺轉個不停,他有干活的時候就該有休沐的日子,正所謂勞逸結合不是?
他應該去悅客樓祭祭五髒廟,該去百花樓左擁右抱美人兒,也該去街上晃晃,收獲無數姑娘們的愛慕眼光,但他的時間都被薛吟曦排滿了,偏偏他還沒辦法說她,誰叫她也是從天未亮就開始忙到夜深的人,堪稱以身作則。
既然主子說不得,那拿她兩個丫鬟來泄泄火總行。
「表妹身邊有兩個丫鬟,你怎麼不使喚她們?什麼活兒都叫本世子干,還養她們干什麼?」
「她們自然有她們的活兒,若表哥一人能包攬所有活兒,我就可以不養她們,表哥看行嗎?」為了讓他心服口服,薛吟曦接著便將自己一日要做的事,還有兩個丫鬟得輔助的活兒一一陳述。
其實她一天要做多少事,在偷窺她的那段日子他早已一清二楚,她瑣事恁多,除非他有三頭六臂,才能攬下這所有的事,也虧得她夠有耐性,才不嫌累不嫌煩。
「那什麼……這個家的狀況是不是到了要省吃儉用的地步?如果是,我可以不頓頓要求山珍海味,我也是能共體時艱的。」
薛吟曦明眸微動,對他這突如其來的共患難之詞感到意外。「倒還沒到省吃儉用的地步,只是爹娘的個性太過仁義,舉例來說,有些藥材昂貴,但在生命瀕臨消失的時候,爹娘眼楮眨都不眨一下就給了。」
「生命無價,本世子亦會如此。」
她卻搖頭,「生命無價,但也得量力而為,藥材千百種,各有其療效,可選用其他平價藥材先延續生命,再慢慢調養,但爹娘沒有這種想法,尤其是娘,覺得若能三天就好,何必耗上三十來天,卻未思及家中並無栽種人蔘,得拿白花花的銀兩去買,幾次下來,家里就要連米錢都生不出來了。」
薛吟曦今日似有談興,又娓娓道來養父母因看他人寒冬僅有薄衣裹身,于是把家中黑炭甚至保暖衣物也送出去,若真有需要便算,偏偏那人是知道養父母心軟,特意算計,把他們當成冤大頭。
「爹是好官,目光都在老百姓身上,母親醫者仁心,有人卻利用這份仁心斂財斂藥,母親沒有查證就給,能給多少就多少,不該如此。」
「哈,敗家一族。」朱哲玄月兌口而出。她看向他,臉色明顯變得不好。
他臉色尷尬,「咳,我知道,這話誰都說得,就本世子這一擲千金的說不得。」
「表哥有自知之明。」她臉色又好了。
朱哲玄懷疑自己有被虐傾向,明明每回都被她慰得半死,還老是往她身邊湊。
「罷,今天有什麼活兒,說吧。」他認分地道。
「請表哥跟我走一趟七里莊。」她早有安排。
朱哲玄本想問七里莊是啥地方,但反正她已經將他視為另一名小廝,他在心里不滿地咕噥幾聲,最終啥也沒問就抬腳跟上。
第三章 想待下,先干活(2)
他們上了馬車,地點是郊區附近的一處小村落,患者是一名不到六歲的小姑娘二丫,前陣子不慎被燙傷了雙手。
山中小茅屋內,二丫的母親何氏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她生性內向,也是這一陣子經常來往,相處幾回下來,她與薛吟曦主僕說話才自在些,如今又多了一名容貌俊俏的貴公子進到這簡陋清寒的斑駁老屋,她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也不敢讓貴人坐,就怕在他眼里,哪兒都破舊不堪。
「這位大嬸,你可以當我不存在,我如今不過是表妹身後的小嘍羅,跟半夏、茯苓是一樣的。」朱哲玄這話雖帶著自貶,但笑容可掬,讓人心生好感。
他倒實誠,薛吟曦莫名感到想笑。
半夏沒繃住,「噗哧」一聲笑了,親切的挽著何氏的手說︰「何嫡子不怕,朱世子很隨和,你真的可以無視他的存在。」
盡管如此,頭上綁著花巾的何氏臉上仍見緊張,她顫抖著手端了杯茶水給貴人,才拉開以碎花布圍起的隔間,走到床邊,輕聲喚著好不容易才睡著的二丫,「快起來,丫頭,你薛姊姊來了,要給你換藥呢。」
何氏又向圍過來的薛吟曦等人解釋二丫因傷疼,直至天亮才睡著。
朱哲玄理解,傷疼難入睡的苦他很有經驗,「不怕大嬸笑話,我這後背還有幾個大傷疤要掉未掉,癢得我也不好睡呢。」
何氏露出一個靦腆的笑,這貴公子看來真的很好相處呢。
倒是薛吟曦聞言愣了下,這些日子的湯藥是真的有效用,她以為他後背的傷已經全好了,才會毫不客氣的奴役他,許是在京城的日子靡爛,好酒色加上慶寧侯的一頓狠揍,積郁成疾,終是有損身體,到如今還未好全?
許是她的眼神太專注,朱哲玄注意到了,「怎麼了?」
「估著時間,表哥後背的結痂不是早該掉了?」
朱哲玄略微尷尬地搔搔臉,「就是每次要好時就特別癢,睡著了手總會無意識去抓撓,抓破了只得再重新結痂,不過沒事的,也就那幾處,丁安他們幫我看過了。」他不以為意地道。
「醒了醒了,睡那麼熟,真是的,怎麼晚上就不能好好睡呢?」
驀地,何氏看似埋怨又心疼的嗓音將兩人的注意力放回二丫身上。
二丫躺在木床上,乍見到豐神俊朗的朱哲玄,不禁瞪大了眼,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啊。
半夏半蹲下來,笑著替她介紹,「那是朱哥哥,薛姊姊的表哥,一起過來看你的。」
二丫乖巧的喊了聲「朱哥哥」,得到朱哲玄一個微笑。
不得不說,朱哲玄長得的確俊美,這微微一笑讓二丫這個孩子也看呆了眼,月兌口而出,「朱哥哥長得真好看。」
「你這孩子——」何氏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沒事,大嫡,她說的是實話。」朱哲玄朝二丫調皮的眨眨眼。
二丫開心的笑了。
薛吟曦嘴角也微揚,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對朱哲玄的印象倒是好了不少。
接下來,她專心的替二丫拆雙手的繃帶,二丫眼眶泛紅,每次治療上藥都會很痛,她已經開始感覺到疼了。
乍見那因燙傷不見皮膚的十指,朱哲玄深感心疼,他傾身輕輕拍拍小丫頭瘦削的肩膀,「二丫好勇敢,要是哥哥早就哭出來了。」
「真的?」二丫原本已經忍不住要哭了,這下就忍住了。
「真的。」他再揉揉她的發。
薛吟曦看他一眼,見他漂亮眸子里溢滿著疼惜,心微微一動,隨即靜下心來,開始為二丫清理傷處、上藥。
朱哲玄見薛吟曦細心又溫柔的忙活,他看了一會兒,便示意半夏跟他到外頭。
站在門外,半夏困惑的問︰「朱世子要做什麼?」
「二丫怎麼燙傷的?」燙傷的方式千百種,但只有雙手且齊齊傷到手腕處,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半夏眼楮倏地一亮,她最喜歡有人問她八卦了,「世子爺問我就對了。」
原來三個月前,何氏淚如雨下的抱著雙手幾乎被煮熟的二丫,到縣衙狀告丈夫凌虐。
原來,何氏也長期被丈夫凌虐,同樣一身的傷,只是一直忍氣吞聲,但當見到丈夫心狠的將女兒的雙手放進一鍋滾水里,那淒厲的哭聲踩到了何氏的底線。
「那就是個只會找老婆女兒出氣的人渣,好吃懶做又好賭,好在我們家老爺判了他倆和離,那人也關在牢里了,還得蹲好幾年呢。」半夏氣憤地說完,又說︰「小姐倒是幫了何嬸子一把,瞧到那邊的藥田沒?小姐給了工資的,讓何嬸子有收入,可以養活自己跟女兒。」
朱哲玄看了屋旁兩畝青綠的田,承認薛吟曦雖然冷冰冰又愛計較銀錢,不怎麼可愛,倒真是個不錯的姑娘。
他走入屋內,看著薛吟曦對著二丫仍然沒有太多表情,但那雙美眸清澈無比,讓人莫名感到平靜,而仰望她的小女孩眼中全是信賴與欣喜。
此時,薛吟曦已經包紮好十指及手腕,「好了。」
二丫急急的問︰「薛姊姊今天也會教我認字嗎?」
「嗯。」她失笑點頭。
笑了?她居然會笑,而且笑得挺好看的……朱哲玄突然覺得心跳有些紊亂。
茯苓已俐落的備好文房四寶,薛吟曦坐下來,手執狼毫一筆一筆在白紙上寫下「娘親女兒」四個字,那是很漂亮的簪花小楷,她輕聲跟小女孩解釋這四個字及書寫的筆畫順序,二丫很認真听講。
朱哲玄看出她意猶未盡,遂主動走到桌前坐下,將一張白紙放到自己面前,拿了薛吟曦放在硯台的狼毫下筆寫了幾個字。
「哥哥也教你幾個字。」他在紙上寫下薛吟曦的名字,再輕輕吹了吹,等墨汁略干後將紙張轉向二丫。
二丫一看,一臉茫然的看向朱哲玄,這三個字筆畫太多,她不會。
薛吟曦看著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好字,不由得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