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茵知道老人家壓抑太多心思,今日便要好好宣泄一番,于是她沒有說話,拿絲帕輕輕為她拭淚。
皇太後朝她一笑,靜了好一會兒,情緒恢復了才又開口。「哀家渾渾噩噩的過了兩年,待回神後想清楚了,對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就再也不喜了。」
皇太後能在宮里熬到這最尊崇的地位,自然是人精,她輕拍蘇薇茵的手,「當年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待仔細回想就能發現有很多不合理之處,那些嬤嬤跟丫鬟也都說了,是荷茵拉著你往人群里鑽,一下子消失在她們的視線里,可惜哀家找不到證據,況且一個八歲女童怎麼可能會有害嫡姊的心思,哀家就想該是大人們在背後教的,但也都只是猜想。」
皇太後說完,靜靜的喝茶,蘇薇茵也跟著啜了一口。
「你想知道什麼嗎?」
「北平侯府,我對父親、繼母及妹妹是什麼態度?」
「也是,你總得見見他們。」皇太後知道這個理,卻不想說那家子的事,那會讓她心更痛。
于是她喚來心月復唐嬤嬤,讓唐嬤嬤好好的跟蘇薇茵談談北平侯府的大小事。
皇太後畢竟年事已高,大喜太悲之下難免感到疲累,蘇薇茵開了一服靜心的安神藥,侍候皇太後喝下,見她睡了,才跟唐嬤嬤到偏殿。
唐嬤嬤看著自己當年抱著牽著的小姑娘變成大姑娘,也忍不住哭了一場,接著才說起蘇薇茵對北平侯府的態度。
「其實縣主對北平侯一家很疏離,大概在二小姐六歲時,她突然變得黏您,總是纏著您,縣主心軟,答應讓她常常進宮來玩,不過大概兩年後,縣主從侍候的宮人口里听到一些事,就不太讓二小姐進宮來了。」
「什麼事?」蘇薇茵問得直接。
聞言,唐嬤嬤硬著頭皮說︰「听說當年北平侯要娶繼室時,蘇家人曾對外嚷嚷,說就算媳婦貴為長公主,可滿天下也沒有男人給妻子守喪的道理,還有人說北平侯跟現任的侯爺夫人早早認識,若不是皇上搶先下了賜婚聖旨,兩人早就成親了。
「當時縣主冷著一張臉來問老奴,是不是長公主知道了這件事抑郁傷心,才會懷相不好,最後賠上性命。」說到這里,唐嬤嬤眼眶泛淚,「縣主聰慧,事實就是如此,太後娘娘把陪嫁的崔嬤嬤宣進宮問個究竟,崔嬤嬤直說長公主被北平侯冷落,蘇家人也都欺負長公主,但長公主不想讓皇上太後擔心,這婚事是她主動求來的,她就得自己承擔,就這麼生生的把自己折磨死了。
「縣主听了這些,對蘇家人就更冷淡,連北平侯夫人的面都不願見,只對二小姐還有好臉色,或許縣主想著她也是無辜的,就是因為這樣,縣主才答應她的要求陪她出去,沒想到竟出了事……」
*
此時的北平侯府里,奴僕走起路來都是小心翼翼。
中庭,一披著披風的女子站在臨湖水榭,兩名青衣丫鬟站在水榭後方,對視一眼後再搖搖頭,眼中都有困惑。
二小姐在听聞大小姐平安尋回的消息後,表情並非驚喜,反而出現一種詭異的扭曲,嚇得她們差點叫出聲來。
之後,二小姐就背過身站到現在,至少都有一刻鐘了,久到她們腳都發麻,但二小姐仍然一動未動。
蘇荷茵看著面前小湖,冷風吹來,一旁的楓葉緩緩飄落在湖面上,攪動平靜的湖面。呵!那個身分特別尊貴的姊姊怎麼就那麼好命呢?
今上是皇太後一手帶大,對同胞妹妹漫月長公主更是疼寵萬分,長公主早逝,這份疼寵就落在蘇薇茵身上,蘇薇茵跟幾位皇子都要好,感情更勝親兄妹,過得順風順水,至少在她死前一直都過得很好。
想到這里,蘇荷茵冷笑,是,她死過一次,前世她只活到二十二歲。
雖然同是北平侯府的嫡女,但被封為曦月縣主的蘇薇茵養在深宮,活得光鮮亮麗,才女之名遠播,皇室中人人將她當成眼珠子般疼寵。
至于她這個二小姐,永遠輸蘇薇茵一大截,他人在外見到她,都只會說她是曦月縣主的妹妹,而那些愛慕蘇薇茵的勛貴公子也清楚就算與她走得再近,也見不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大夏第一才女,根本不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管在哪里,她永遠都是被忽略的那個,就算有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也是同情憐憫,不然就是高高在上的鄙視,總讓她羞憤到無地自容,久而久之,她郁結于心,就將自己生生熬死了。
沒想到再睜開眼,她又活了,而且只有六歲,她有大把時間替自己鋪出一條光明大道。
于是,小小年紀的她先跟蘇薇茵上演姊妹情深,之後再搜掇母親聯手設局,讓蘇薇茵被拐子帶走。
她成功了,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八歲女童會算計親姊姊,打著代替姊姊孝順皇祖母的大旗,她終于能留在宮中,但仍然不能入住曦月宮。
但再來的日子,她覺得事情發展並不如想像中順利。
皇太後總是獨自待在曦月宮,不喜她的陪伴,說看到她會想到蘇薇茵,之後更要送她出宮。
彼時她已經鐘情于大皇子,自然不肯走,跑去找皇太後,再次重申她的命是姊姊掙來的,就要代替她在皇太後跟前盡孝。
但皇太後還是將她送走了。
接下來幾年,她雖然還能進出皇宮,但她能感覺到皇太後並不待見她,應允她進宮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一次宮宴,母親進宮參加,又提到她想進宮,說她想皇祖母了,結果目的沒達成不說,母親回來還跟她說別再喊皇祖母,也別再叫皇舅舅。
她不懂,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綻嗎?
她本以為那句「姊姊要我代替她好好孝順皇祖母」會讓所有人像嬌寵蘇薇茵那樣寵愛自己,但她後來才明白,母親是續弦,父親也不是皇太後心中的良婿首選,這些不滿並不會因為幾句話就消失。
慶幸的是,除了皇太後跟皇帝以外,其他皇子們對她仍如幼時一樣好。
「荷茵!」
母親焦急的聲音響起,蘇荷茵下意識轉身,卻沒想到久站造成雙腿僵麻,瞬間一個踉蹌,幸好過來的嬤嬤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將她攪扶到水榭坐下。
馮念彤心神不寧地叫下人們都下去,驚慌地看著面無表情的親閨女,「你知道了吧?回園找到了。听說她失憶了,但萬一她記起了什麼該怎麼辦?」
她咬著下唇,無數次後悔自己為什麼當年會听了女兒的話做出那種事……
蘇荷茵看著嚇壞又沒主意的母親,在心里冷哼一聲,很難想像前世的自己竟是被她罵到想一頭撞死,「母親不用害怕,一切都掌控在女兒手里,何況誰又會相信當年是我刻意拉著姊姊,將姊姊親自送到拐子手里的呢?」
馮念彤連忙點頭,女兒說得沒錯,誰能想到一切都只是一個八歲女孩的心計。
「父親回來了嗎?」
馮念彤臉色變得更難看,「別說了,忙著關心兩個外室,其中一個听說月事晚了幾天,你父親盯著呢,始終不肯死心。」說到後來只剩苦澀。
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的肚子自從生下女兒之後就再沒消息,公婆直到荷茵六歲多才讓丈夫納妾,想生下一個像丈夫一樣優秀的孫子,參加科考求取功名,重振北平侯府。
但時間一年一年過,沒一個肚子有消息,明明她們所有人都讓大夫把過脈,確定沒問題,蘇薇茵和蘇荷茵的存在也證明丈夫不可能不孕。
生兒子這事逐漸變成丈夫的心病,覺得或許是北平侯府的風水不好,不利于生子,干脆置了外室。
蘇荷茵看著黯然神傷的母親,想到前世父母還生了一個弟弟,對他用心栽培,小小年紀就有才子之名,隨著弟弟才名愈盛,她更是被父母貶低到塵埃里,這樣的存在,她怎麼能讓他再出生?
所以在重生時,想到母親就是在這一年懷上弟弟,她便在父親的茶食里下了絕育藥。
蘇荷茵緩緩笑了,這個笑看在一旁侍候的兩名丫鬟眼里顯得十分猙獰,兩人相視一眼,眼里盡是害怕。
第十三章 蘇荷茵自取其辱(1)
皇太後派太醫們過來為她把脈,但太醫們都搖頭,直言腦子的病最難醫,失憶的病患他們也曾接觸過,有人曾在一夜之間全數想起,也有人終其一生都想不起來。
蘇薇茵可以看出皇太後的失望,但對失去的記憶,她並不執著一定要記起。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有鑒于蘇薇茵的態度,皇太後也不得不放下這事。
這一晚,蘇薇茵被留在宮里,皇太後還辦了家宴,讓皇子公主們都見見終于回歸的曦月縣主。
只可惜蘇薇茵失憶了,這些人對她而言與陌生人無異,加上她生性冷淡,和他們實在也無話可聊,皇帝便讓眾人都散了。
曦月宮的暖閣里點了燈,皇帝、皇太後跟蘇薇茵坐著小敘,但大多時間是蘇薇茵在說她跟薛弘典夫婦的日常。
皇太後頻頻點頭,在心中慶幸回回在外頭的時候一切都算順心,不過她想了又想,還是向皇帝要了個恩典。
蘇薇茵失蹤多年是事實,而她被薛弘典、郭蓉收養,一些與他們走得較近的友人,甚至是薛弘典曾經外放的縣城百姓許是也都知道,蘇薇茵是薛弘典在破獲人販子時被發現的,這其中的想像空間太大,雖然她臂上的守宮砂能證明她清白無瑕,但失蹤一事對女子的清譽終究有損。
他們商量著讓皇帝冊封蘇薇茵為郡主,封號不變,告訴大夏王朝的所有人,她身後站著皇太後跟皇帝,他們都在給她撐腰,若一些碎嘴不長眼的人膽敢議論曦月郡主,就是與妄議皇親同罪,皇室絕不會善罷干休。
皇太後又說︰「對了,還要讓欽天監選個黃道吉日辦個宮宴熱鬧熱鬧,皇祖母再看些青年才俊,替囡囡選個良婿。」
「母後,囡囡已經定了婚事。」皇帝笑著將對象告知。皇太後難以置信的看著蘇薇茵,「那是個混世魔王啊!」
「皇祖母,世子已皤然醒悟,痛改前非,他變得很好,而且外孫女很喜歡。」
皇太後眉頭一皺,「可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親——」
蘇薇茵搖頭,「皇祖母,北平侯于囡囡而言只是血緣上的父親,給了囡囡五年多親情的薛大人才是真正的父親。」
也就是說,不管親爹反應如何,都不會改變她的決定。
「說得好,難怪薛愛卿提到囡囡時滿是驕傲。」皇帝贊賞地看著她。
皇太後拍拍蘇薇茵的手,「好,皇祖母一定好好為你備嫁妝,金銀財寶,衣裳首飾,甚至陪嫁的良田商鋪一樣都不會少。」
說著,她又想到蘇薇茵聊及在外頭的那五年多,對看診說得特別多,遂提議道︰「囡囡要不要去太醫院?」
「囡囡不想,宮里已經有太多厲害的大夫,民間更需要我。」
皇太後跟皇帝對視一眼,囡囡是金枝玉葉,捧在手心怕凍,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拋頭露面去醫館當坐堂大夫,他們都很擔心。
但蘇薇茵很堅持,皇太後也只能改為力挺,幫著說服了皇帝。
「你去做安排吧。」她交代完唐嬤嬤,又拍拍蘇薇茵的手,「囡囡要嫁人了,皇祖母疼你的時間不多,很快就要換別人疼了,所以你現在想做什麼都跟皇祖母說,皇祖母都支持你。」
蘇薇茵心里一暖,眼眶微紅,「謝謝皇祖母。還有皇祖母,囡囡想回慶寧侯府。」
「看,女大不中留呢。」皇太後笑著答應,要她安心休息一晚後,就在皇帝的陪同下離開曦月宮。
回宮路上,皇太後邊走邊看著身邊的皇帝,「囡囡雖是女子,但胸懷天下,心懷百姓,說來該是薛弘典夫妻的身教及言教影響了她,是他們教得好。」
「是啊,功名利祿從來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尤其是薛愛卿,志在窮苦百姓,胸襟氣度都非常人能比。」皇帝對這七品官相當欣賞。
皇太後點頭贊同,「感謝老天爺保佑,囡囡雖然丟了,卻是到了他們夫妻身邊,成長為一個很好的姑娘。」
*
翌日,蘇薇茵本該回慶寧侯府,但蘇思賢在早朝後求見自家閨女,還說北平侯府已經整理好她以前住的院子,這弦外之音便是要將蘇薇茵認回去了。
蘇薇茵再不想見他,該來的總是要面對,于是她決定直接走一趟北平侯府,她可不想一次見父親,一次又見妹妹的。
皇太後覺得也是這個理,而且孝道在上,她這失蹤多年的女兒是該回家一趟。
至于是否就此住在那里,蘇薇茵給了否定的答案,「我沒打算住下,反正我與他們原就不熟。」
皇太後高興地點點頭,叫來唐嬤嬤,向蘇薇茵說︰「唐嬤嬤從年輕就侍候哀家,是哀家最為倚重的人,有她同行,蘇家人也不敢對你如何。」
「太後娘娘太瞧得起老奴了,皇上封曦月郡主一事已公告天下,憑郡主的身分,蘇家人哪敢對她如何?」唐嬤嬤忙說。
也是,雖說稱呼是郡主,但皇上破例將「曦月郡主」之位定為正一品,位同公主貴妃,尋常夫人閨秀見了都是要行禮的。
于是,蘇薇茵在唐嬤嬤的陪同下,出宮去了北平侯府。
由于宮中早遣人送消息來,因而蘇家人全都起身迎接,身分較低的也須躬身行禮。
「都是自家人,不必講究這些虛禮。」蘇薇茵對這些繁文縟節實在不習慣。
一大群人稱謝起身,偌大的廳堂黑壓壓一片,馮念彤先說了自己,再一一介紹前來的蘇家長輩,繞了一大圈後才是蘇思賢。
「女兒見過父親。」蘇薇茵福身行禮,絕麗臉上並無笑容,反倒有幾分疏離。
「這幾年委屈你了,孩子。」蘇思賢上前虛扶,一面打量著這失蹤多年的女兒,她整個人水靈靈的,這份氣質倒與當年相同。
馮念彤帶她到蘇荷茵面前,「這是你妹妹荷茵。」
蘇荷茵看著她,表面欣喜,心里卻是憤怒的,蘇薇茵明明被拐子帶走,看起來卻像沒遭過罪似的,言行舉止從容自在,落落大方,還有那張臉更是明艷動人。
前世的蘇薇茵被視若珍寶,嬌寵長大,貴氣逼人;今生她身上卻多了一股清雅氣質,一身女敕粉色素錦衣衫,肌膚若上好的羊脂玉,眉眼如畫,唇若櫻桃,還有那雙眼比前世更靈黠有神。
她愈看愈妒,但仍目光含淚的說︰「這些年姊姊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妹妹的命是姊姊救的,可妹妹卻在府中錦衣玉食,實在不該。」
「我沒有委屈。」蘇薇茵答得雲淡風輕。
「姊姊這幾年過得如何?我們都很關心。」
說吧,一定過得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