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內發出沸騰的咕嚕聲,但事實上里面一滴水也沒有,只有濃得不見底的白霧,像是水底漩渦般緩慢旋轉。
白霧越轉越快,凝結出細如毛發的水氣,紅的、白的、綠的、黃色,各色都有。
漸漸地,水氣融合水滴狀,繼續在爐鼎內轉動,淚珠大小的水滴在分裂、凝實,藥材的香氣散發出來。
期間他有時持符念咒,有時入定不動,專心致志,夜不寢寐。霍香涵偶爾也會退出小屋,或送杯水給他,或替他抹汗。
「丹成。」第四天清晨,墨西極出聲宣告。
三顆圓滾滾、魚眼大的珠子在鼎底滾動,珠子表面泛著乳黃色澤,上面有兩道不甚明顯的丹紋。
丹藥剛成形時還冒著熱氣,觸及燙手,約等了一刻鐘後才散熱變涼,晶瑩剔透得宛如剛從貝肉內挖出的珍珠。
「西極哥哥,丹藥都這麼漂亮嗎?」她也要學煉丹,把世間劇毒煉得雪白圓潤,讓她討厭的人情不自禁的吞服。
自個兒服毒不關她的事,想找死她阻止得了嗎?
這樣她可省了不少事,不用擔心人家來尋仇。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面有疲色的墨西極勾唇一笑。「不一定,有的墨黑如石,有的看起來像羊糞。」
但為了好吞服,大多制成圓形。
一听像羊屎,霍香涵眉頭擰高,一臉嫌棄。「西極哥哥,你教我煉丹,我要學。」
墨西極低聲一笑,先用清水淨手後才輕揉她的頭頂。「學煉丹要先修道,有一定的道行後才能嘗試控火,而且要不怕火才行,我學會控火前廢了快一千張的烈火符。」
換言之,他至少被燒了幾百回才避免被燒,也幸好有個擅于制作符筱的師姊,隨手就能畫出成千上百的符紙,否則他們上哪學高深的控火術,更別提以符紙煉丹。
只是這麼一來,花費在買空符紙的銀子就相當驚人了,因此他們師兄弟被迫下山賺錢,或賣符、或捉妖、或驅鬼、或淨屋安宅……舉凡能賺到銀子的活都得干。
第七章 為祖父解毒(2)
「什麼,會被火燒?」怕疼的霍香涵抱著手,尚未入門就先退縮了。
「而且要有耐性,靜下心,一入定便是整日不能動,以你好動的性子做不來。」別說一天,半個時辰她就肯定坐不住了,身子一歪趴在蒲團上睡著了。
「不能動?不行不行,我做不到,要我立如鐘,坐不搖裙,我一定會被悶死。」霍香涵最沒耐心了,讓她安安靜靜的待在一個地方不言不語不許動,那比把她丟進蛇窟還難受。
「什麼死不死的,不準胡說,口無遮攔。」他聲一冷,朝她瓊鼻一彈,懲罰她說話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
「西極哥哥別彈我鼻子,會歪掉的。」霍香涵迅速以手護鼻,兩手捂得密不透風。
見狀,他只是笑笑,順手取丹,收回丹爐,邀她一同去找墨老爺子。
「祖父,你先吃一粒解毒丸,三天後再吃一粒,間隔三日服最後一粒,便可清除身子內的余毒。」
「真有這麼好用?」年峰猶抱三分疑色。
在他心有疑慮之際,墨老爺子已取走長孫手上的丹藥,沒有半點遲疑的丟進嘴巴里,喉節上下一動,黃色丹丸順喉而下,滑進肚子里。
「老爺子你……」未免太心急了,好歹讓墨門的醫士瞧瞧,哪能像他這般冏圖吞棗。
「不礙事,自個兒的孫兒還信不過?墨門的將來要靠他了。」趁他還能動,得把千百年來的一切傳承教給孫兒,以免有愧于墨門先人。
在墨老爺子心中,長孫才是他唯一認定的傳人,旁的子孫能力太差了,扛不起重責大任,只會毀了墨門。
因此在有生之年,他希望盡快將一生所學都傳給下一代,不論這孩子能走多遠,他終究是放下了。
「祖父,你先試著運氣,把毒逼到指月復,我再把毒血引出。」墨西極手上多了一根三寸長的銀針。
「嗯!我試試。」氣血堵塞的墨老爺子試著提氣,他剛一動,鑽心的痛游走于五髒六腑,痛到他幾乎要放棄。
驀地,一道微溫的氣流從背後直抵心窩,鑽心的痛頓時減輕,雖然痛感仍在,但是在他能忍受的範圍內。
于是他氣涌丹田,一點一點的沖破被堵住的穴道,將毒逼向長短不一的十根手指。
「祖父,忍一下,有點痛……」墨西極話語一落,銀芒飛快的掠過,如同鷹隼飛過水面,倏地叼起水中大魚。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五滴……一滴一滴發出惡臭的黑血落入早已準備好的木盆里,它不斷被擠出,流出將近一大碗的烏血才出現一絲暗紅,而後是正常的血紅。
墨老爺子畢竟上了年紀,本就身子有礙,再加上大量失血,使得他一放完血便有些暈眩,一倒下去就無法起身,人如踩在雲端昏昏沉沉,眼中看到的是重影,沒法看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流失的氣力才回復一些,他疲憊的睜開眼,看向額頭略有薄汗的長孫。
「辛苦你了,孩子。」他這一生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沒顧好這個孫子,讓孫子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
不覺苦的墨西極一搖頭。「師父對我很好,我在師門學了很多奇技異術,師兄弟彼此照顧,親如一家人,祖父大可安心。第一次拔毒難免會有些承受不住,第二次就不會這般難受了,越往後越輕松,你會感受到身體的變化……」
*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
歷經多日的拔毒,墨老爺子的氣色一日好過一日,第二次放血後便能下床走動,雖然走幾步便氣喘吁吁,但顯見地,凹陷的雙頰長出一點肉了,人也精神多了,雙目恢復以往的礫礫。
當墨西極替他拔掉頭頂最後一根銀針後,墨老爺子嘔出胸口淤積的黑血,頓時有全身血脈一下子通暢的感覺,他怔了怔,訝然不已,隨後仰天大笑,舉手朝窗台發出一掌。
砰地,放在窗邊的松柏盆栽從中裂開,碎了一地。
「祖父,別太用力,你身子剛好,禁不起折騰,先做一番調養再說。」祖父被毒毀損得相當厲害,即便用心養上一年半載,也無法恢復到未中毒前的功力,只怕連壽命都不長。
墨老爺子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覺得整個人為之一輕,面有笑意。「無妨,我感覺身子輕快了不少,到了我這年紀,也沒多少活頭了,臨死前還能見到兒孫成器,我心快慰呀!你沒讓祖父失望。」
看到長大成人、氣宇軒昂的孫子,他眼眶略帶濕意,強撐著殘破的身子多年,終于等到人了,他可以對列祖列宗有個交代了,不必抱憾終身。
「祖父何須言死,師門師祖活了五百多歲仍健步如飛,祖父和師祖一比仍十分年輕,孫兒求大師姊煉制幾枚壽延丹,祖父活過一百二不成問題。」師門秘辛,大師姊煉丹、畫符跟吃飯、喝水一樣容易,是天道寵兒。
「壽延丹?」墨老爺子訝然。
墨西極不願意多談,岔開話題。「祖父身上的毒已徹底清除了,再無一絲余毒。墨門位于山里,寒氣重,不利于休養,較易邪氣入體,對老人家的養生多有不妥。」
壽延丹雖有延年益壽的功效,但他不希望身邊的人過度依賴丹藥,以致生出長生不老的貪念。
看了看面色如常的孫子,墨老爺子心中略有感慨,笑著嘆息。「也該回去了,這麼多年任由魏姨娘把持墨家,相信有不少不平事發生。你爹一輩子糊涂,難有清醒時。」
知子莫若父,對長子的心性,他知之甚詳,卻因一時的縱容鑄下大錯,他悔之已晚。
當年魏姨娘入門一事他阻止過,但是攙不過兒子的堅持,長子先斬後奏將妾室帶入墨宅,他知情時人已在府中,為此父子倆鬧得並不愉快,可為了家族和諧,最後他還是不得不妥協。
誰知這一退竟把兒媳逼進佛堂,再也不踏出半步,他想要調和卻是有心無力,曾經恩愛的小夫妻誰也不肯低頭,越鬧越僵,終是漸行漸遠,夫妻情斷恩義絕。
他有試圖挽救,將日益張狂的魏姨娘氣焰壓下去,可是長子、長媳都倔氣,像是對上了,寧可讓魏姨娘出頭也不願拉段,任憑錯誤一直繼續下去,身為長輩的他也是莫可奈何,牛不喝水還能按著頭逼它喝嗎?
「子不言父過。」一提到昔日舊事,墨西極言語冷淡,面帶陰沉之色。
看他神情淡漠,墨老爺子苦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全是你爹那糊涂蟲造成的,祖父內心有愧……」
「祖父,可以不提他嗎?過去的事多提無益。」不提不代表前事已然釋懷,欠下的還是得還。
墨老爺子一頓,暗自心疼孫子所受的委屈,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再不是也是親生的。「好了,不說他,談談你吧!你和霍家丫頭的好事幾時要定下?祖父親自為你主婚。」
墨西極看了一眼身側的女子,眼中柔光輕透。「不急,先把墨家的烏煙瘴氣處理好。」
「都怪魏姨娘那毒婦……」
墨西極冷冷譏誚。「光是她一人的問題嗎?祖父病太久了,渾然不知墨宅早已變天了,父不父、子不子,寵妾滅妻,還開門引鬼,將害人的邪祟引進家門,墨家還是不是姓墨可難說了。」
「什麼!」事態嚴重到這種地步?
「祖父以為自己為什麼中毒?單憑她魏姨娘能入得墨門,再三下毒?」連他爹都不一定能次次順利進入墨門,魏姨娘憑借什麼?
祖父老了,學會了掩耳盜鈴,擺在眼前的事實無須深思,稍有腦子的人瞟一眼便了然于心。
「她背後有人?」墨老爺子目光一沉。
墨西極冷冷一笑。「祖父何不親自回府瞧一瞧,省得日後我被人埋汰,說人小話。」
「謹哥兒,祖父會的,不會再讓你孤立無援。涵丫頭過來,讓墨爺爺瞧瞧你,出落得跟花骨朵一樣,你爹娘挺會養孩子的,養出水靈靈的娃兒,一雙明亮大眼干淨得像會說話似的……」
「墨爺爺,涵兒可想你了,你毒一解,整個人年輕了十幾歲,看來像我的叔伯輩。」嘴甜的霍香涵笑顏如花,清亮的眸子彷佛九月的秋日,明朗又帶著煦煦暖意,照亮陰暗心房。
「呵呵……墨爺爺身上沒糖,下回補給你,你這小丫頭呀!泡在蜜罐里,一開口就甜人心坎。」還是小姑娘貼心,一見她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里的郁結一下子全拋開了。她嘻嘻直笑,模樣討喜。「墨爺爺,你身子骨好全了嗎?墨家有人欺負西極哥哥,你可得替他做主。」
「家族大了,總有幾只不安分的壞鳥,墨爺爺雖然老了,但還是有幾分氣力,過兩日給你逮鳥玩。」
「不要壞鳥,只要給西極哥哥正名,墨家多了好多我不認識的人,他們也不認得西極哥哥,對我們的態度十分惡劣,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人,這事你得管管。還有,墨爺爺,你們墨宅不干淨喔!西極哥哥還被委托去逮壞東西,你得快回去鎮宅,免得墨家被妖邪給佔了。」霍香涵一臉氣呼呼,小粉拳一握好不憤慨。
聞言,墨老爺子神色一凝。「怎麼回事?」
「巫覡。」墨西極簡潔一句。
「什麼,巫覡?」在墨家?墨老爺子倏地站直身子,表情大變。
「我已將此事通報師門,掌門師伯應該會派人來。巫覡現世為禍世人,我道中人定不輕饒。」
「你……你還要當道士?」修道之人立身三界之外,他墨門豈不是後繼無人。
看出祖父的想法,墨西極詼諧的說道︰「道士可以娶妻,不然哪來的雙修,祖父多慮了。」
墨老爺子一听,著實松了口氣,「呵!呵!祖父也沒旁的意思,只是覺得府里該添點喜事,沖一沖令人不喜的晦氣。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再多做眈擱,排個好日子上霍家堡說說。」
「祖父還是先想想怎麼恢復府里的平靜,內宅不寧,何以安家?更何況還有巫覡作亂,若不把這些糟心事處理了,祖父哪能安心享天倫。」以祖父的精明,居然中招不自知,可見他對內的管束不如想像。
墨門機關術聞名天下,墨門門徒盡出明師謀士,長久以來過于自信,難免流于自負,進而敗相頻露,破綻百出,給人趁虛而入的機會,一步步的瓦解齊聚一心的向心力。
想到自己的毒,墨老爺子沉吟許久,「腐肉若不割除,只會越來越糟,傷口永遠也好不了。
*
兩日後。
傳言大限將至的墨老爺子忽然大張旗鼓的現身墨宅,他紅光滿面,聲音宏亮,龍行虎步,甚為威儀,炯炯有神的目光銳利如鷹,眸光掃過之處令人不自覺發顫,不怒而威。
他身邊分別站了一男一女,看來與他頗為親近,不少人認出這兩人是誰,卻也一臉狐色,他們什麼時候攀上墨家的「太上皇」?倒是擅于鑽營,攀上高枝了。
不過很快地,大家就知道想岔了。原來口念「無量壽佛」的道士並非趨利小人,而是……
「什麼,認祖歸宗!」
第一個大喊出聲的是滿臉驚愕的墨書軒,他無法接受上面壓了一個「大哥」,讓他硬生生矮人一截。
更重要的是,嫡子回來了,那他在墨家的地位豈不尷尬了,一落千丈。即使他口中不願承認妾生子的身分,可兩相比較之下,誰還看得見他的存在,不可一世的風頭一夕之間被搶走了。
「所有墨家人听清楚,他就是我墨家失蹤已久的長房嫡孫,也是墨家大公子,從今而後,他代表我墨家人,若有不敬,一律家法處置!」
一言破九霄,錚錚鐵言一落定,眾人惶恐而無措,不知該做何打算,這麼多年,大家早習慣魏雪梅當家做主,在她強橫的掌控下,誰敢不听命行事?
如今多出個真正的大公子,那這個家該听誰的?
府中的老人自是偏向墨西極,他才是嫡長孫,但更多的是魏雪梅的手下,因為她,他們才能在府中作威作福,大撈油水,天降的大公子是什麼玩意兒,全然不當一回事。
墨書軒質疑。「祖父,你怎麼能確定他是下落不明的大哥?也許是假冒的,他明明是個道士。」他絕不允許有人和他搶,墨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你認為我老眼昏花了?」墨老爺子面一沉。
「祖父……」偏心,祖父眼中只有那個人。
墨老爺子重哼,「我把屎把尿養大的孫子,我會不認得?」
第八章 與巫覡對戰(1)
坐在妝台前,魏雪梅對著銅鏡輕撫眼角細紋,越看她越生氣,肝火上升,氣得眼尾都在顫抖。
當年她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處理掉墨西極,誰知這人竟然沒死,還不知如何跟老不死搭上線,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