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綿驚覺自己跌在一個溫熱的身軀上,她連忙爬起來,顫抖的手緊握著火把,在火光的照射下看清倒臥之人。
一身黑衣,不是葉謹更不是宋曉月,他一動不動,是死了嗎?但方才她壓到他身上時,他還發出一聲悶哼啊。
她微吸了口氣,伸出腳輕輕地踢了下他,見到還是沒反應,她苦著一張臉,加重力道又踢了幾下。
終于,對方有了反應,艱難地翻過身瞪著她。
火把的光亮倒映在對方深如子夜的黑眸中,明明他眼中滿是憎惡,但葉綿此刻卻因激動而渾然不覺反感。
這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出現在她夢中無數次,四目相接的瞬間令她有些恍惚,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第三章 進山尋人(2)
顧悔用盡力氣才得以翻身,奮力坐起,帶著厭惡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跌在他身上的嬌小女子,她眼中的狂喜令他原本被打擾的憤怒像突遇冰雪一般凝滯,但也只是一瞬,冰冷重回他的雙眸,隱在暗處的手握緊掌中的匕首。
葉綿忍不住向他靠近,卻在看著他眯起眼時楞楞地停下動作,夢中的他明明愛她極深,但如今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僅不含任何情感,甚至如同看死物一般。
瞬間,她明白她的夢中始終有他,但對他而言她不過是個陌路人……她的唇顫了顫,心尖微痛,苦樂交雜,最終忽略他冰冷的眼神,將手中的火把插在地上,抬手解開身上厚實的棉衣蹲到他身旁。
顧悔看她靠近,就在要舉起手中利器劃破她的咽喉時,她已將月兌下的棉衣蓋到一身血污的他身上,小心翼翼的將他裹住。
他流了很多血,身子已有些冰冷,她的棉衣還帶著她的體溫,這份陌生的溫暖令他握著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松。
葉綿看他臉色蒼白,嘴唇也不見血色,心頭一抽,連忙解開腰間的竹筒,她趕著上山尋人,身上除了一些水外並無任何療傷藥物,「先喝點水。」
因為夢中的記憶,她絲毫不畏懼他一身血污,將竹筒遞到他嘴邊。
顧悔緊閉著唇,不願接受她的善意,在火光之下,她臉上的擔憂清楚可見,他幾乎都要遺忘上次被人擔憂的感受……
「快喝。」她的聲音很軟,語氣也滿是哄慰,見他還是不動,索性將竹筒貼上他的唇,親自喂他。
顧悔想斥喝,但嘴才一開,竹筒里的水便灌進了他的嘴里,濕潤了他已不知干渴多久的唇。
「喝慢些。」她細聲叮囑,「沒人跟你搶。」
顧悔在她的聲音之下,鬼使神差的喝下她喂的水,明明該是淡而無味,進了口中卻是無比甘甜。
顧悔在還不知事時便被賣為奴,無父無母的一個漢人卻在東突厥長大,在奴隸堆中成長,活在一個個髒亂的帳篷中,本就微少的吃食還常被人強取豪奪。
他的主子是東突厥可汗的次子阿塞圖,阿塞圖是東突厥的第一勇士,豢養死士、奴隸無數,在阿塞圖的眼中,奴隸的地位比牲口還不如。
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成長,顧悔也學會爭強斗狠,幼時力量太小,總讓自己身上舊傷未癒又添新傷,不論傷或病都只能靠自己熬著。
直到有一次他傷得重了,覺得自己八成活不了時,奴隸堆里一個叫顧寬華的老奴看他可憐,便悄悄分了點糧食給他,而他的命也夠硬,竟真的靠著那一丁點窩窩頭活了下來。
顧寬華是個漢人,因犯了罪被壓在勇士府里,他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也不多管閑事,當時卻出乎意料的出手相救。
他至今依然記得顧寬華說自己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給一個娃兒一口吃的,不過是為了給來世積點福報。
顧悔的日子沒有未來,也不知未來,更不想所謂來世,他只對這份未曾有過的關懷心存感激,還曾暗暗發誓他日必報大恩,只可惜報恩不成,反而害得顧寬華因他而死。
顧寬華死在一個叫做達頭的東突厥人手里,他掌管著勇士府里所有奴隸,在勇士府作威作福,若有奴隸惹他不快,他手上的長鞭眨眼間便會毫不留情的甩上來。
顧悔自小長得眉清目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達頭的目光常在他身上打轉,那惡心的眼神直到此刻顧悔還記憶深刻。
他當時不過六、七歲,卻已看盡人情冷暖,他不是沒有見過漂亮的小姑娘和清秀的小童被男人欺辱,因此清楚達頭眼神中的意思,而他至死也不願意成為玩物。
他自知力量微弱,對上達頭無法自保,所以總是躲著,可有一日雨夜,達頭喝了酒竟直接找上他,不顧他的掙扎要從奴隸帳里將他拖走。
眾多奴隸在旁冷眼旁觀,最後是顧寬華沖上前試圖阻止,他還記得那個老奴卑微的替他求情,想讓達頭高抬貴手。
因為顧寬華挺身而出,令顧悔尋到機會逃離達頭的掌握,只是他暫且逃過一劫,敗了達頭興致的顧寬華卻被達頭活活打死。
一個奴隸,一條賤命,顧寬華死了除了在顧悔的心中留下傷痕外,在奴隸堆中不起一絲漣漪。
得知顧寬華死訊的瞬間,顧悔的思緒瞬間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一無所有,早已沒什麼可以失去,有的只是一條不值錢也未曾有人在乎的爛命,他決定用這條命替顧寬華報仇。
于是在達頭因醉酒而倒在草原上時,他手握石塊狠狠地砸向他的頭,他至今依然記得石頭砸下去時,一股溫熱的血液噴濺到他臉上,染紅了他的手和底下的土地,他把人砸得面目全非卻未曾停手,直到被人拉開他依然像瘋了似的掙扎。
他知道他殺了達頭,等在前頭的只有死路一條,但他心中無懼無怕,只怕達頭不死,他無法為顧寬華報仇。
拖走顧悔的人有著極好的功夫,名叫趙可立,跟他一樣是個漢人,但身分極高,是可汗最器重的軍師,與阿塞圖私交甚篤,私下幫著阿塞圖運籌帷幄,只為助他日後順利拿下可汗之位。
趙可立跟所有位高權重者一般,不在乎死了一個奴才,在他們眼中,奴隸和下人的命都不值一提,但比起達頭,他更喜歡顧悔如狼般的狠勁。
于是他從勇士府中帶走顧悔,讓他與一群同樣七、八歲大的孩子一起成長。趙可立教他功夫,教他識字,在一次次與死錯身而過的磨練中,顧悔不再柔弱可欺,他被磨成趙可立手中的一把刀,只要趙可立開口,他可以眼也不眨的取人性命。
幾年下來,趙可立對顧悔的表現十分滿意,因此給了他機會,讓他回到阿塞圖身邊。
顧悔知道等阿塞圖成為可汗,身為忠僕的他只待阿塞圖許他個功勞,便能徹底擺月兌奴隸身分。
所有人都認為顧悔會因此忠誠,只有顧悔知道他由始至終並不在意任何一人,他殺人不是因為忠于趙可立或任何人,而是痛恨這世上的不公,只有溫熱的血才可以在他煩躁時平復他內心的不平。
如今以他的身手,已鮮少有人能傷他分毫,但這次他卻深受重傷,或許就將命喪于這荒山野嶺之中。
想起風雲變色的那一夜,顧悔心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滿足。
阿塞圖喬裝至邊境,派他入城取下鎮守邊疆副將的項上人頭,他領命而去,不出三日便事成。
阿塞圖大喜,開心設宴。
顧悔立下功勞無數,但在阿塞圖眼中終究只是奴隸,此次慶功宴,立下大功的顧悔只能被安排在角落,得到一杯賞賜的酒。
喝下酒的那一瞬間,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顧悔突然覺得一切索然無味,這些自詡為高貴的權勢者啊……
他手持大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的揮下,一刀砍下正大口喝酒的阿塞圖首級,一旁的侍衛都措手不及。
阿塞圖的人頭滾到顧悔腳邊,他心中升起莫名的快意,無數人一涌而上要將他拿下,他硬是殺出一條血路逃了出來,只是雖然甩開了追殺他的人,但他也傷得極重。
不過就是爛命一條,活或不活都不重要,但若真得要死,他還想去看看一處地方,多年來除了死去的顧寬華,唯一一個令他感到片刻溫暖的地方。
那個地方有個說話輕柔的婦人,還有一個病懨懨卻又有著可愛笑臉的小娃兒,那是家,不是只有四面牆的冰冷空間。
他撐著一口氣走了許久,走到渾身已沒了氣力,摔落斜坡之下,看著滿天黑暗,感覺自己的血滲透了身下的土地。
多年來他無數次徘徊在死亡邊緣,最終都活了下來,這次命數該絕,他心中無懼,只是終究遺憾,他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他原想就這樣靜靜等死,卻被這個彷佛從天而降的丫頭壓在身下。
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喂他喝水,顧悔不由覺得可笑,難不成這世上真有老天爺,看他可憐一輩子,決定讓他在死前嘗嘗一心渴望卻求之不得的關懷?
葉綿喂他喝了好幾口水,正要開口詢問,卻隱隱听到交談聲由遠而近,她眼神一轉,輕輕將他放下。
她不知道他為何身受重傷,卻知道他現在的模樣不能讓旁人瞧見,她看了眼周遭,為求謹慎,伸出手扯住一旁的藤蔓。
顧悔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冷眼旁觀地看著她的動作。
葉綿用盡全力扯下藤蔓,因為動作急迫,被割傷了手也不自知,她把藤蔓覆到他身上,試圖將他隱藏起來。
顧悔在火光中看到她的手染上鮮紅,不由眉頭微皺,甩動藤蔓間,她的手血不經意濺到了他的臉,那一滴溫熱瞬間牽動他平靜的心。
「這樣應該成了。」葉綿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有人過來了,你先在這里躲一會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葉綿說完沒等他回應,逕自拿起擱在一旁的火把轉身離去。
光亮隨著她的離開而消失,四周重回一片漆黑,她的到來與離去都在轉眼之間,讓顧悔有片刻的恍惚。
等她?為何要等?
顧悔此生未曾有想要等待之人,他原想靜靜死去,不被人打擾,但現在難道是他太過虛弱,心中才會生出不合宜的期待,期待那個小姑娘真的會去而復返。
但她回來了又如何?
躺在黑暗之中,顧悔看到斜坡之上隱隱有光亮和交談聲,接著光亮和交談聲遠去,四周伴著他的只剩寒冷的風聲和遠處傳來的狼嚎。
他等了許久未見人來,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不過一個陌生的丫頭,出手相救只是一時沖動,冷靜下來後怎麼可能會再回頭?
他閉上眼,雖然蓋著姑娘的棉衣,但感覺似乎又更冷了。
想他一生都活在黑暗之中,他是低賤的奴隸,殺人的惡徒,最終也只有孤獨黑暗才是他的歸宿。
第四章 收留夢中的男子(1)
「葉綿,你真是越來越不知分寸。」葉謹捎著扭傷腳的宋曉月,走在下山的小徑上,一路上還忍不住叨念。「天黑了還跑進山里,也不怕被狼給吃了。」
葉謹今日在山上沒有任何收獲心情正不好,下山時竟然遇上宋曉月,小姑娘扭傷了腳,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只能一路把人擔下山,正累得半死,又遇上來尋人的葉綿,他的怒火直接爆發。
「要不是遇上你和月妞兒都不懂事,我何苦拖著這副破身子上山來尋?」葉綿也不甘示弱的回擊,「你們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用活了。」
「你——」葉謹瞪著她,每次都拿她的身子說事,什麼死不死的,真是氣人,「懶得跟你說,又冷又黑的,快點下山。你怎麼不加件衣服就來了?若染了風寒有你苦頭吃的。」
「知道了,知道了。」葉綿把衣服留給了顧悔,想著他受傷還躺在坡底,心里著急,也巴不得葉謹快走,讓她找機會可以再去找顧悔。
葉謹捎著宋曉月往前走了幾步,敏感的察覺空氣中的淡淡血腥味,疑惑的眼神看著四周。
葉綿的心一擰,顧悔就在附近!
葉謹正要往斜坡的方向而去,她立刻出聲說道︰「伸手不見五指,別擔著月妞兒過去,過來。」
「有血腥味。」葉謹不理會她,逕自走到斜坡,「你把火拿近些。」
「十之八九是什麼誤入了陷阱的動物。」葉綿緊張的虛抬了下手中的火把。「別瞧了,我冷。」
她隱瞞顧悔的事並非防備手足,而是深知葉謹的性子,他絕對不會同意她出手救個渾身是傷的陌生人,但顧悔對她而言不同旁人,她一定得救,為免節外生枝與葉謹沖突,才打算暫且先瞞著他。
葉謹原想放下背上的宋曉月,步下坡底一探究竟,但一听葉綿的話只能打消念頭,收回視線,捎著宋曉月退了一步。
葉綿見狀,心頭暗松口氣,率先轉身離開,葉謹立刻跟上她的腳步。
心中記掛著顧悔的安危,但葉綿顧念葉謹的腳不利索還擔著宋曉月,倒也不敢加快步伐,一路無語的直到山腳下,葉綿這才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尾隨的葉謹,「現下已不早,你快將月妞兒送回去,別讓宋大叔他們著急,若是時辰太晚你就先去外祖父家待一晚,別急著趕夜路回村,將月妞兒送回去後,記得給請個大夫好好瞧瞧。」
「知道。」葉謹堅持將葉綿送到村口,不放心的交代一句,「你自個兒回去小心些,回家記得先熬碗姜湯,別受寒了。」
「知道。」葉綿為讓葉謹放心,轉身往村里走去,走了好幾步才悄然回頭看了一眼。
葉謹已擠著宋曉月走遠,隱約還能听到他數落宋曉月的聲音,宋曉月也乖乖的沒回嘴。
她心中不由感概,跟宋曉月一起長大,自己之前怎麼就沒看出她對葉謹有這種心思……不過現下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等到葉謹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她立刻轉身走上山徑,循原路上山,找到黑暗中的顧悔。
因為下山花了不少時間,上山時她又顧念著自己身子不好,縱使心急也不敢走得太快,所以等到顧悔身旁時已經耗了一個半時辰,她懸著一顆心,直到對上顧悔晶亮的雙眼才安定下來。
她蹲到了他的身旁,將他身上亂七八糟的藤蔓給拉開。顧悔看到她真的去而復返,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無法平靜。
葉綿伸手將他扶起,「你能走嗎?」
她靠得很近,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身上的氣息令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
葉綿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他瘦弱的身軀,心莫名疼了一下,不知他是怎麼把自己折磨成這副德性,渾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不說還受重傷,看起來比她這個藥罐子還要虛弱。
靠著她的扶持,顧悔爬上山坡,緩步往山下走,一段路幾乎用盡他身上所有的力氣,但他仍倔強地咬牙苦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