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糊涂了,「說得明白些。」
「據兒臣所知,南蠻采取統一稅,士農工商,分職業繳稅,十頃田地跟百頃田地都一樣的稅額,而且南蠻女子比起東瑞女子壯碩,可以耕田,可以養家,因此他們不贊成女子再婚,她卻提出所得稅跟官媒媒合軍人遺孀的方法,並說是南蠻政策,堂堂一個公主,怎麼可能連自己國家的稅制跟政策都搞不清楚。」
天策將軍奇了,「這樣敬王殿下何以不立刻處死她?」
天策將軍自恃有功績,想把女兒許給蕭隨英當側妃,滿心以為蕭隨英會看在他的面子上答應,沒想到被當面拒絕。
都說蕭隨英寵愛王妃,不願納妾,但在天策將軍眼中,蕭隨英只是注重門第之見,不然實在沒道理,但此刻听來,敬王居然不是因為門第的關系?
蕭隨英繼續跟皇帝稟告,「雖然她不是公主,但確有非凡的見識,這幾年陸續提出的行車向右靠避免了不少馬車相撞跟行人糾紛,河口船只按照貨品的價值抽稅,而不是依照船艙大小抽稅,菜農果農的日子更好過,又規劃了市集,讓一些小商人有出路,乃至前些日子提出的獄中學習,都是公孫茉的主意。」
皇帝喝斥,「糊涂,怎麼可以跟個女子商量國家大事。」
蕭隨英知道,父皇極度看不起女子,所以每當公孫茉有什麼好主意,他才托說是府中清客建議。
他不想霸佔名聲,卻也知道在男尊女卑的東瑞,公孫茉不能出名,公孫茉一旦出名,就是她沒教養,會被京城貴夫人鄙視。
但此刻他必須說出真相,想起獄中的王妃,自己無論如何要保住她的命,保住南蠻國人的命。
「父皇。」蕭隨英曉之以理,「公孫茉聰慧至此,留著她對我們東瑞大有助益,這幾年她提出的主意幫了兒臣乃至于東瑞國不少忙。」
蘇伯方算是比較公正的,「微臣懇請皇上三思,此女聰慧,若善用其智慧,對我東瑞是一大助益。」
天策將軍十分不贊同,「蘇大人說這話不對,戲弄我東瑞親王,要是這樣都能饒過,以後人人都看不起我們東瑞,臣建議應該揮兵南下,滅了南蠻,把南蠻帝後拖到京城示眾,一番羞辱後,車裂處死。」
景太師嚇了一跳,「將軍萬萬不可,戰爭再起那可是生靈涂炭,就算南蠻十萬人小國,但我朝勢必也有損失,那些將士都是有家人,有妻子,有孩子的,平白失去了生命,讓家人如何是好?」
蕭隨英心想,就知道天策將軍要借題發揮,自從兩年前他拒絕納天策將軍的嫡女為側妃,天策將軍就不時針對他,現在囝囝出錯,讓他逮到機會,還不大加報復。
但自己可是皇帝的親生兒子,要說了解,在這御書房中,絕對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
「父皇,以仁治國,天下來朝,近年四個小族前來依靠,都是因為我東瑞仁慈四海,話傳出去也有面子,強是為了不讓別人侵犯,但同時也得心懷仁德,才能在歷史上留下好名聲,兒臣誤娶之事有礙國家名聲,不能聲張,那這樣我們討伐南蠻就師出無名,外族只會以為我們想擴張疆土,此戰一起,四海動蕩,說不定會讓他們團結起來,一起跟我們拼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蕭隨英頓了頓又續道︰「我東瑞歷經太祖皇帝開國以來的十余年戰亂,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好不容易經過五十年休養生息,得以喘口氣,日子眼見要好起來,不值得為了一個縣主置天下于水火,父皇,爭討南蠻得三思。」
皇帝沉吟起來,他雖然很生氣,但隨英說得有道理。
公孫茉大膽代嫁,這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不然丟的是東瑞的臉,這樣他們爭討南蠻就師出無名。
萬一四海集結起來打仗,他東瑞就算最後能贏,也得付出巨大的代價,到底值不值得為了公孫茉這樣大動干戈?
焦侍中鑒貌辨色,知道皇帝已經動搖,連忙說︰「微臣站敬王一邊,皇上放了南蠻一馬,菩薩會賜福的。」
年紀漸大的皇帝听到菩薩賜福,動了心思——他還想多活幾年。
以往東瑞戰爭,都是異國來犯,不得不起兵抵御,那還有話說,但自己這回如果主動出征南蠻,十萬生靈就算在他的頭上了。
欽天監正說,祈安郡王跟福參郡主出生當夜,福星閃爍整夜,乃至于太陽出現都還隱隱可見,百年難得,可見是生來庇佑帝後的,自己如果殺了這福星的母族,將來孩子長大知道,恐怕也不會真心向著他。
皇帝動動眉毛,「難道就這樣算了?」
焦侍中瞬間懂了皇帝的心思,「皇上饒得南蠻人一命,必有福報,至于朝陽縣主之事,老臣有建議,把相關人事都處死就是,包括密報甘皇後的人也得死,然後留公孫茉一條命,讓她在大牢待著,對外就說敬王妃病重,不再見客,將來祈安郡王跟福參郡主知道生母犯大錯還有一條命,只會感謝皇上,福星心之所向,想必能護佑皇上長命百歲。」
蕭隨英道︰「父王,焦侍中說得在理。」
皇帝想了想,「可是公孫茉犯下如此大不敬之事,還能苟活,未免太便宜她了。」
蕭隨英想也不想就道︰「兒臣願到江南治水,以替公孫茉贖罪。」
「哦?」
蕭隨英拱手,「兒臣願意去江南。」
皇帝的老臉露出一點笑意,他為了江南之事已經煩惱十年,但治水牽扯上千萬銀兩,四萬人次的軍力,又不能隨便指派,不然攜帶大量人力財力到了江南,那要舉兵謀反都做得到,自己怎能安心,所以多年來不曾處理。
現在天下太平,當皇帝很爽快,他還想在這龍椅上多待幾年。
現在隨英願意去——他的母親在京城,兒女在京城,皇帝想著,他不會謀反的。
想了想,皇帝做了決定,「來人,宣秘書監,戶部尚書現在晉見,閻女官,代嫁案就交給你處理,留公孫茉一命,其余知情人士都斬了,你們幾個,回去都閉上嘴,要是日後有什麼消息流出,朕就找你們算帳。」
蕭隨英拱手,「多謝父皇。」
眾臣連忙下跪,「微臣不敢。」
蕭隨英到鳳儀宮已經很晚了——但他知道母後一定還沒睡。他們是母子,沒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了。
顧姑姑給他端來了參茶,蕭隨英奔走一日,確實也渴了,拿起來一飲而盡—心下盤算著要怎麼跟母後開口。
甘皇後很快出來,穿著常服,頭發也只是簡單的束起,樣子也不像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蕭隨英知道母後在等他。
「兒臣見過母後。」
「免了。」甘皇後慈愛,「听武公公說,你最近提的那個獄中學習很受到好評,你能出息,母後很安慰,現在好好的幫你父皇,以後好好幫你哥哥。」
「兒臣不孝,家里事情讓母後擔憂了,喜哥兒跟月姐兒呢,兒子想看看他們。」
「明天再來看吧,哭了一整晚,好不容易哭累睡著了,睡得不是很安穩,吵醒了又要哄,那幾個奴才累不算什麼事,兩個小娃睡不好,母後心疼。」
「多謝母後幫兒子照顧孩子。」
甘皇後笑了,「那也是母後的孫子,算不上什麼辛苦。」
蕭隨英想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時間實在太晚了,母後一向淺眠,他也不忍心耽擱母後休息,「敢問母後,是誰人來告公孫茉之事?」
在之前,蕭隨英只知道他的妻子不是真的公孫盈,但不知道真實身分是誰,但多年相處下來內心只有喜歡,他不是注重門第之人,便也不想追究。
直到盈姨娘入府,公孫茉那樣獨佔欲強烈的人還要推他進盈姨娘的房,他覺得奇怪,身為一個王爺,自然有自己的情報網,開始追查,消息一個又一個傳回敬王府,說盈姨娘是西瑤來的,盈姨娘昔日的鄰居說她是南蠻出身,盈姨娘在西瑤開過鋪子,還嫁過丈夫,丈夫跟小妾死于非命的當天,盈姨娘出走。
他就奇怪,這樣的人到底是怎麼樣掐住囝囝不放,讓囝囝收她為妾室,讀囝囝勸他入房,後來終于讓春鴛听到了盈姨娘對于囝囝的各種威脅,語帶不客氣,然後他順藤模瓜的找到了盈姨娘書信往來的田嬤嬤,田嬤嬤不堪用刑,全招了。
他當下就把田嬤嬤處死,至于盈姨娘,他打算找個理由,比如狩獵時讓她發生意外——盈姨娘已經有名分,不能無緣無故消失,不然頭號嫌犯就是囝囝。
南蠻的丁大人他也派人去截住,告知對方,他會處理此事,免得丁大人的異狀讓人察覺,反而引人懷疑起囝囝的身分。
沒想到在他處理之前,母後先知道了,母後一向注重宮廷規矩,一旦母後知道,誰都沒活路。
「是個宮女。」甘皇後一臉不高興,「她先去跟顧姑姑說,還有證據,顧姑姑帶她來見本宮,詳細盤問再無問題,也對照了朝陽縣主昔日的舊書信,的確是敬王妃的筆跡,人可以假冒,但筆跡可騙不了人,公孫茉跟公孫盈都已經認罪,母後可沒誣賴她們。」
「兒臣不是來責怪母後。」蕭隨英了解,一個皇後,母儀天下,自然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兒臣想讓母後把公孫茉接進宮中養胎,她下個月就要生了,天牢不夠干淨,兒臣擔心生產不順。」
甘皇後審視兒子的臉,「你是擔心孩子?還是擔心母親?」
「都擔心。」
甘皇後也是舍不得孩子的,公孫茉就算犯下大罪,但要生了也是事實,自己的親孫子,想想後道︰「趙女官,傳本宮旨意,提罪人公孫茉入鳳儀宮禁足,就讓她住在後罩房的中廂,好生照顧,不得怠慢。」
趙女官匆匆領命而去。
蕭隨英道︰「多謝母後。」
「公孫茉既然身分不配,就不能再做敬王妃,可你已經二十三,府中需要人打理,母後瞧著景玉如對你一片真心,不如就收了她吧,本宮跟景老夫人相交多年,也算了了她一番心思。」
「兒子不喜歡景玉如,以前不喜歡,也不會為了任何原因娶她。」
「難不成你還想留著公孫茉?她可是個罪人。」
「這些以後再說吧。」蕭隨英知道現在跟母後說起情愛,母後也听不進去,「兒臣答應了父皇去江南治水,只怕要兩三年時間,喜哥兒跟月姐兒,還有公孫茉現在肚子里的雙胞胎,都要請母後多加照顧。」
第十三章 悲傷的現實(1)
公孫茉在大牢中,半夢半醒的突然被人拉起,一睜開眼,就看到閻女官——今日就是她帶頭來扣押她和宣和公主的。
閻女官一臉嚴肅,滿頭銀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模樣讓人望之生怯。
「還能自己走嗎?還是得用軟轎?」閻女官的聲音低低的,回蕩在牢中很是驚悚。
「能自己走,要去哪?」
閻女官知道這是罪人,但她對甘皇後最是忠心不過,想著這罪人月復中懷有甘皇後期待的雙胞胎,那自己就得好好對她,「入宮養胎,敬王跟皇後娘娘求了。」
「我,我能不能回敬王府養胎?」
「不能。」
「那我能不能再見敬王一面?」
閻女官耐住性子,「敬王在鳳儀宮等你。」
公孫茉突然不怕了,只要他不怪自己冒名代嫁,那什麼都能商量,他們膝下有喜哥兒跟月姐兒,可是一家人。
閻女官雖然不苟言笑,但安排卻是妥當的,來接她的是皇後的馬車——已經到了宵禁時間,只有代表皇家的明黃色馬車可以街道穿梭。
公孫茉上了車,听見閻女官吩咐車夫,小心駕駛,馬車開始轆轆往前。
夜已經很深了,但公孫茉此刻一點睡意都沒有,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生了孩子被處死,還是被放逐,蕭隨英有沒有勸得皇帝不要對南蠻出兵,還有喜哥兒跟月姐兒,她听到孩子要被抱去鳳儀宮,她還想見孩子一面。
憂心忡忡中,又過去許久,她知道天牢在城南,城南距離皇宮以及敬王府所在的城中相距甚遠。
終于,馬車停了下來。
公孫茉換上了人力車,閻女官跟幾個跟隨的內侍邁開步子跟上,而她捏著帕子,心里不安,可是又無計可施。
終于轉過了一條狹長的宮道後,車子停了下來,一個內侍過來扶她下馬車,她忍不住看了天際一眼,一輪明月,她總有種感覺,今天是最後一次看月亮。
閻女官低低的聲音傳來,「敬王妃,請吧。」
公孫茉扶著內侍的手,跨過門檻,鳳儀宮燈火通明。
她知道自己惹了很大的事情,最好的結果就是她產後一個人死就好,不要傷及無辜,不要起戰亂,南蠻十萬人性命,她承擔不起。
公孫茉深吸幾口氣,在閻女官的指引下通過了抄手游廊,到了鳳儀宮的後院——她以往進宮,只帶著喜哥兒跟月姐兒在花廳,或者在皇後的臥室哄孩子午睡,這是第一次穿過院落到這里。
鳳儀宮是皇後的單獨居所,沒有其他妃嬪有資格同宮而住,所以房間不多,後院有池塘,八角亭,又深又廣,天氣好時可以在這邊放風箏。
四名宮女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公孫茉被引到了後罩房。
閻女官打開了最後一間,「以後王妃就住在這里,三餐會有人送來,衣服也會有人送洗,好好待著,別惹事。」
「閻女官,我的孩子……我能不能見上一見?」公孫茉要求,今天黃昏時分兩小娃被內侍抱走,嚇得哇哇大哭,不斷尖聲喊母妃救命,她听得心都碎了。
閻女官看都沒看她,「祈安郡王跟福參郡主已經安睡,敬王妃就別折騰了,也早點休息吧。」
閻女官不吃軟,不吃硬,公孫茉沒得商量,只能乖乖進入屋子,一個宮女來給她點了蠟燭,然後房門就被關上了。
房間是收拾過了,十分干淨,天氣入秋,被子跟枕頭也都是厚實松軟著,她躺了上去,一閉眼上眼楮就是孩子當時受到驚嚇的模樣。
她想孩子,心如刀割。
喜哥兒跟月姐兒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人跟他們說,你們的母妃是壞蛋。
咿呀一聲,門又開了,公孫茉還沒睡著,一下睜開眼楮,燭火掩映中,見到來人——蕭隨英。
她挺著八九個月的大肚子,奮力坐起。蕭隨英快步走來,「小心些。」
公孫茉拉著他的手,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你可幫忙勸了皇上?不打南蠻?」
「父皇同意不出兵。」
公孫茉大大了松了一口氣,不出兵就好,她願意生完孩子馬上喝毒酒,只要別累及故鄉無辜百姓,她生死無所謂。
「我不是有意騙你。」公孫茉嗚咽,「我當時沒多想,只是不願意出家贖罪,便決定冒名代嫁……我是假公主……可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這四年來,真心真意……你別嫌棄我出身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