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有人急切撕了布巾。「快給驍衛止血!」
較懂得止傷的立刻接手。眾兵將李思容抬往後頭,在邵庭身後圍站一排,護住她也看顧李思容。
「精湛的騎術!」庫洛什揮退旁人,提嗓喊來,粗獷的嗤人語句加上渾厚沉重的嗓音,一時嚇住了邵庭這邊的卓豫士兵。
綠珠蹭抬前蹄,鼻子噴氣,躁動地移步。
「乖。」邵庭拍拍馬脖子,不驚不懼地投去目光,掂量對手。
此處雖距大雪山千里,但寒冷迫人,他卻光著臂膀,上身只穿虎皮做的夾背心子,黑白相間的虎尾巴還被他拿來當衣帶綁在腰間。
那頭白虎活著的時候肯定凶猛——跟他一樣。
他能剮了那頭獸,但她不一定能剮得了他。
「勇士,離開我的營地。」她居高俯下,平溫直述中自有威嚴。
庫洛什揚眉,一旁有嗤人翻譯給他听後,只見他嘻笑,以不慎流利的卓豫語道︰「庫洛什是野蠻人,不懂勇士是什麼!」
他周身一干嗤人哄笑,訕訕看著邵庭等人。
邵庭秀氣的眉毛一軒。「你的眼楮是嗤人族里最剛強磊落的,毋庸置疑。現在,離開我的營地。」
翻譯的嗤人又附在庫洛什耳邊說了什麼,听完,他臉色大變,藍眼楮的色澤詭異地轉深,從褲袋里掏出皺折一團的褚紅帶子。
「我隨身攜帶,以免忘記……敵人的長相!」庫洛什咬牙的模樣可怖,猙獰著臉抖開。「這是你的?」
她垂眼一看,點頭。
「是我燒了你們的糧草沒錯。」
「那不是我的糧草,但是,是我們一族辛辛苦苦積存的,在戰爭的時候,糧草可以養活多少人,從富饒的卓豫來的你們不知道,一把火燒光光!因為你們,我調不到糧食,好多好多部落沒有食物!」
「所以,你才那麼生氣。」她話含在嘴里,悠淺念出。
庫洛什一愣,方毅陽剛的年輕臉龐上有疑問。
「將軍!您別同情他們!這些蠻夷,殺進卓豫境內在草原養馬為生的村落,專挑婦女小孩,一共送了五十個人頭過來!」
邵庭看向憤憤不平的士兵。「我不是下令遷移居民嗎?」
「撤了三十里,但是您不在的幾天,他們通過駐點守將,頻繁往內侵擾,村民與駐點守將屢次派人來求救,所以顧將軍才出兵。誰知道顧將軍前腳離開,這幫蠻子就殺來了!」
邵庭點頭,整理思緒。除了報復、泄恨,更重要的應該還是糧食。嗤人一族逐水車而居,本還能自給自足,但近兩年喀喀族長憑一己野心,硬要各支族上繳武器牲畜,她知道許多傾向和平的嗤人已有不滿,皇上也是藉此機會,能招降就招降。
「你的族人,餓死了多少?」
庫洛什臉肉抽動,所有嗤人均一臉憤怒。
「沒調到糧食,接下來會餓死一百!」
「一百……你也差不多殺傷了我一百多個士兵,但我卻不傷你們。」她以平靜的眼神瞅著他,柔軟的聲音散在北風里。「到此為止,否則你的族人會有更多人死去。」她環視他們一群,最後走在他面上。
「女人,你殺不了我!」他大吼。
「但是卓豫可以。」她一頓,誠懇道︰「請回去吧,你本來就打算報了仇,搶完糧草就走,不是嗎?你在草原的同伴自願赴死,但他們沒辦法拖延太久,大軍看到烽煙,很快就會歸營。你前面有我,後面有軍隊,你們全要死在這里。」
像要應證她的話,綠珠敏感地抓抓地上,顧破甫兩千騎兵奔馳的陣勢撼動大地,建在地上的營帳發出嘎吱聲。
庫洛什屈辱著難以決定,因為他們的人並未找到糧草,根本白辛苦一趟!
邵庭似乎看出他的困窘,開口︰「你為了族人冒險,我可以幫你。」
「 !」庫洛什朝地上呸出一口唾沫。「鞭打後再給羊女乃,狡猾的伎倆!」
「你不肯離開嗎?那就一戰吧。」手持長刀,不等他準備好,策馬攻去。
庫洛什意外中被她劃傷左臂,因為及時翻身滾開才沒讓那刀正中胸月復。
「女人!你使詐!」
邵庭不卑不亢,拉穩馬頭,在他爬起攻來時硬生生接下一刀。
庫洛什臂力極大,她虎口的傷剛愈合,有些不支,只能憑借腰力加上綠珠的沖勢回擊。
「將軍!」
有人忍不住提刀上前助邵庭,一個嗤人迎上來擊斗,兩方人馬立即混戰成一群。
「庫洛什!馬蹄聲愈來愈近了!女人要把我們困住留下來!」
庫洛什听見,殺紅了眼,奮力唰唰兩刀,打飛邵庭的長刀。正品嘗勝利滋味,彎刀要劃上綠珠馬肚子前,脖子發涼,邵庭左手一柄匕首冷寒地貼在他頸子脈動處。
「嘖!你取巧!」操著怪怪的卓豫話大罵。
「我又贏了。」邵庭微笑,听見嗤人已互相吆喝同伴離開。她收起匕首,回馬背坐正。「你走吧,對不起。」
「對……」庫洛什咀嚼她的話,忘了是什麼意思。
「哈哈!」她笑開,舉著右方帳篷間一條路。「往草原逃,就能回家。」
庫洛什憤慨大吼,忽然一個蹲身,正當邵庭以為他听不懂又要戰時,他猛地躍起,手長腳長的人不知怎地竟扯走她的發帶。
她頭顱被扯痛,身子一歪,竟然跌下馬來。
「將軍!您沒事吧?」
「還好。」她扶著腰起身,庫洛什一伙人不戀戰,搶了幾匹馬互相乘載,往她指的方向奔逃。
「原來他听得懂。」
「將軍為何要放他們走?顧將軍已經趕來了,必可將他們一網成擒!」
「嗯……你有注意到嗎?來的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你想,他們全死在這里,部族里的母親妻兒該怎麼辦?而且,他有藍色的眼楮……」嗤人中極少見。
「將軍!這事是可以就此算了的嗎?咱們可是險些被滅營!」
「他才帶了五十來人,真是厲害……」邵庭喃喃,覷一眼仍不服氣的士兵。「我領軍的時候,有用過錯誤的策略嗎?」
「……沒有,將軍總是規畫完備,避免兄弟們傷亡。」
「相信我,放他一條生路,就是死傷最少的方式。」
士兵啞口,呆愣好半晌。「那個蠻子有天大的能耐?」
邵庭微笑。「他不是蠻子,是勇士。」
卓豫人常誤解嗤人族,以為他們是吃食人肉的部落,但「嗤人」二字由來,其實是因為遠古時候,他們一族的祖先遇上北方大寒,為了讓弱小存活,族人中有人不惜割肉犧牲,為了感念割肉喂食之恩,這個族名才沿襲下來……
外族的故事都是永霖告訴她的。他遍覽群書,學問淵博,興起時就滔滔不絕,連帶嘉惠她的見聞。
邵庭模模頭發,嘆了聲。那條黃色發帶繡有麒麟紋,是安王徽飾,他早上親自給她綁上的,要是知道被拿走了,他肯定會氣得蹬腳。
「邵庭將軍!」顧破甫急下馬屈膝點地。「請邵庭將軍嚴懲!」
她垂目看著曾與父親征戰的中年將軍,心中不舍。「您沒等我回來。」
「是!我性子急,自作主張,都是我的錯——」
「依情理看,您何錯之有?但是戰場上變量太多……為何您屢次提議出征,我卻堅持要等,等派出去的探子回來、等京里消息,現在您知道了嗎?」
顧破甫悔不當初。「我太魯莽,請將軍嚴懲!」
「那就委屈您轉任副將,我會上書請皇上調派一位將軍過來接替,往後沒有我或將軍的命令,您千萬不可貿然行事。」
「屬下遵命,謝將軍!」
「嗯,請起來吧,接下來還要麻煩您,做那最討厭的事。」
「……是。」顧破甫開始調派人手。
邵庭從頭至尾都在一旁觀看士兵們清點傷亡,火葬尸體。
邵庭命令全營補修被破壞的柵欄、倉庫等,恢復軍營設置,另外加強訓練留營守備。
半個月過後,軍營總算恢復原貌,但有些地方,永遠修補不了,例如缺腿斷手的士兵、例如傷上加傷的將領——
「思容,別勉強著走路,太早開始走動會影響復原。」邵庭領著幾名百夫長,交代部署細節,卻看見李思容走來校場。
「是,屬下只是想出來走走,許久未活動了,想瞧您練兵。」
「哈哈!早听說過咱們全營就屬李驍衛是個奇人,今天總算得見。」一名百夫長打趣。
「喔?為何?」邵庭問。
「只有他會迫不及待想讓將軍您操練呀!」
「哈哈!原來如此。」邵庭笑開,颯爽的模樣暢快明麗,一時幾人看傻了。
「將軍!朝廷派了監軍都督跟新將軍來,顧副將請您過去相見。」來傳話的是她前趟帶回京的士兵,此時臉上紅暗不定,面色興奮又古怪。
「喔?」她猶疑。「奇怪了,我並沒有請派監軍。」
「來的是將軍認識的人。」士兵一言難盡。「唉,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如屬下與將軍一道過去?趁此機會認識新將軍與監軍都督。」李思容拄著拐杖提議。
「你行麼?」
「行,只是拖累將軍走慢點。」他清朗笑答。
「好吧,一起招呼了,省得還要分兩回應付那些繁文褥節。」邵庭靠近扶他,一步一步緩行。
「多謝將軍。」李思容笑道,把傳話士兵為此緊張的模樣放在心里。
第4章(2)
校場離議事大帳約有五十尺,尋常時候一刻以內就能走到,但這回陪著李思容,這段路硬是走了快三刻鐘。接近大帳時,未抬頭,她先听見一陣腳步急促而來,接著听見吼聲——
「端木邵庭!」永霖怒吼,死死看著她。
邵庭揚首,看見他的同時,一旁李思容虎軀一震。
永霖眼底下抹著兩道暗影,有些憔悴。
她心湖邊停泊的一艘小舟輕搖起來,晃蕩出細微綠波,隨他走近,小船晃得愈厲害。這是何故?他的模樣與分別時無太大差異,穿著月牙色長袍,整個人英俊風雅……很熟悉,卻又令她感覺陌生。
「……永霖,你是請職任將,還是任監軍都督?」
「你以為呢?」他視線投在李思容擱在她肩上的臂膀,再移到她扶在李思容右腋下的手。「這個軍營是沒男人了嗎?要你來攙他!」
「只是一小段路,何況思容是舊識,你不必擔心。」
「哼,我知道,他是你的青梅竹馬。」瞪眼楮。
李思容面色慘白了些,客氣道︰「許久不見,安王爺可好?」
「是啊,兩年不見。」他活像個怨夫,他卻能日夜與她相處。「青硯!這人交給你,好生照顧。」
「……是。」青硯從帳邊跑來。「見過夫人,夫人好。」
「嗯,小硯也來了。」
李思容一凜,遲疑問︰「方才就听見安王爺喊邵庭將軍端木,這是為何?」
永霖面上是勝利的微笑。「庭兒,你冠夫姓這事,怎麼沒告訴你的兄弟們?你不講,他們哪知道該怎麼稱呼?」
「唔,還沒人知道我成親了。」
「什麼?」永霖眯起眼。「你沒說?」
「嗯,回來時有些事情。」
「喔。」永霖點頭。「忙到忘了。」
她察覺一股怒氣,離開李思容,近了他身。
「你不高興的話,往後我會記得。皇上怎麼肯讓你來?」
永霖臉色總算和緩,仍有不豫。「二哥幫我說項,讓我把宮中庫存的補品藥物都帶上,丞相也幫了我一把,我出京,他才好辦事。」
「嗯。」她抬手替他把圍脖兜好。永霖高她逾半個頭,此時刮風飄雪,兩人依偎一塊兒,煞是好看。「你要回去嗎?」
「不要、不肯、不想、不願意!」永霖的俊臉扭曲。
「這兒又冷又乏味,危機四伏,我擔心護不了你。」
永霖最恨這句話,僵著臉彈指,幾名黑衣漢子立即飛掠到他身邊。
「我帶了一隊禁衛軍,必要時,你也可以用他們。」
邵庭專注看著他。
他不禁心動,她連蹙眉煩惱的模樣都美得不可方物,他多想藏起來。
「戰爭殘酷,你連不想看的都願意去看麼?」
永霖唇際扯動,似想說話,卻不出口。
他內心憂懷,擔心她,恐懼得恨不得這輩子沒認識她,最不堪忍的就是見她難受,那才是他不可卒睹的畫面。
「我可以。」
邵庭偏頭,略一思量,緩緩道︰「你憑什麼知道你可以?」
永霖俊臉一變。「你懷疑我?」
邵庭搖搖頭。「我只是想,你還是回京好。」
永霖捏住手心,一字一字吞吐︰「……你真的嫁給我了麼?」
邵庭心頭莫名抽疼,不明白為何他又問這句話,還有他空洞疏離的神態。
「擺明著的事,你怎麼了?」
「問你自己。」永霖嘴角斜揚。「除了人以外,你的心也嫁給我了嗎?」
他俊目瞅著她,卻不是在看她。
他在看……一個他想要,一個她陌生的邵庭。
他的眼神讓她心驚,啞口錯愕間,他瀟灑跨步離開,一轉眼拐出她眼中。
「永霖!」第一次,她的叫喚沒令他停下腳步。
「夫人……」青硯跺腳,快氣哭了。「主子好不容易才來邊關,就是想夫妻共歷患難呀,您怎麼能趕主子走……」
「小硯……你說清楚些。」
「真是的!主子沒法兒拋您一個呀!自從您帶兵征戰,主子兩年來沒一天睡安穩,總在半夜醒來,成親後就更……您怎麼……嗚……就不能體貼主子呢?」
「小硯別哭了,我沒有永霖聰明,沒跟上他的心思,是我的錯。」
「真、真的嗎?您總算懂了?」青硯抓著袖口抹臉擦鼻涕。
她點頭,給了保證。「我也想永霖開心。」
「嗚……那就好,主子總算沒娶錯人……」
「嗯,別哭,去伺候他。」
「可是……」猶疑看著李思容。「主子會不高興留您跟李哥兒在一塊。」
「這里是軍營,軍令為大。小硯想留下來,往後要依我,其次才是永霖。」
青硯想想,囁嚅道︰「夫人也會讓主子听話嗎?」
她偏頭,還在想永霖是會听她的意見,但那叫听話嗎?
「哈哈!安王爺這小廝是個活寶啊!」
一道渾嗓岔來,邵庭回首一瞧,是熟人。
「李叔。不,在這兒該叫您李將軍。」
「噯,還要請邵庭將軍擔待著哪,我這兒子也給邵庭將軍添麻煩了。」
「您說錯了,思容表現很好。」
「哈哈,我自個兒的兒子什麼樣我清楚。」李將軍往永霖離開的方向看。「齊家,治國,平天下。您不先去整頓整頓?慶王爺送您的糧庫,鑰匙可是在安王爺手上呀。」
糧庫?她赫然想起,三哥說還在蓋……原來是糧庫。他給她送來了。
「多謝李將軍,近期戰況,邵庭晚些再與您商討。」
「去吧。」李將軍揮揮手,對自家兒子道︰「現在你清楚,為父何以退親了吧?」
李思容黯然︰心有不甘。「分明是我先定的親!」
「唉,邵岳若還在世或許能為你作主,但如今邵家只剩下老弱婦孺,為父怎好拒絕邵老將軍與邵夫人的請托?他們對你也是愧疚難安啊。只能說,那安王爺太執著了,否則邵家也不會輕易打翻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