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侯府辦春宴(1)
紀寬下衙後匆匆回府。
佟福玥歪在起居小廳的軟炕上,身上蓋著薄被,手里端著燕窩粥小口喝著,丫鬟嬤嬤圍在她身邊照顧著,紀寬高懸的一顆心慢慢放下。
「相公回來了!」見他比平時早回來,顯然接到報信就往回趕,佟福玥覺得自己的心彷佛春水漫過,暖暖的。
紀寬走近,下人們識趣地退開,見她把碗放在一旁,要掀掉薄被把腳放下,他一下張臂抱住她,不教她動彈。
他就這麼立在炕前張開雙臂擁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就怕有人來搶奪。
「相公。」佟福玥的臉紅通通,心里卻涌起一股甜蜜來。
「你有了身孕,以後行走坐臥的行動均須緩和些,不要著急。」他懷抱著她,舍不得放手,柔聲道︰「想吃什麼、做什麼都讓下人去忙,你不要累著自己,好好養胎……可惜岳母不在京城,祖母年紀大了不好勞動,懷孕有什麼規矩和講究我們也不知道……」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烏黑的青絲,心里忐忑。
初聞妻子有孕,一下子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他恨不能插翅飛回來。
自從平寧郡主對他動了殺心,父親對他不管不顧,他便當自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這世上唯有祖父一位至親。
成親後,妻子與他相濡以沫、恩愛和諧,他的心一點一點被焙熱了,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總欠缺些什麼。
如今他明白,他想要孩子,他很想要有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跟紀家其他人都沒有關系的,只屬于他紀寬這一脈的孩子。
他身體的溫暖傳遞至佟福玥心間,只覺得胸中柔情萬千。「你不用太擔心,我身邊的嬤嬤都是祖母精挑細選過的,很能干。」
「祖母知道你嫁過來婆婆靠不住,才刻意挑幾個老成的嬤嬤做陪房,她老人家是真心疼愛你,我們以後多孝敬她。」紀寬心里感激,也不免感慨小鐘氏如此賢德,滿府兒孫都不是她的血脈,卻從不使壞刁難,反而處處關照。
相比之下,平寧郡主妥妥的壞女人。
「好,我們一起孝敬家里的老人。」她抬起臉朝他粲笑。
紀寬的嘴角輕輕揚了起來,心里也不那麼緊張了,放松手臂在她身旁落坐,端起一旁的燕窩粥,「涼了,去熱一熱。」
春芽機伶地上前接過碗退下。
「你還想吃些什麼?」
「山藥百合枸杞粥也不錯,明日早膳吃。」
「為何要等明日?今天想吃便吩咐廚房一聲。」
「吃不下呢,我們還要用晚膳。」
紀寬這才不堅持,握住她的手絮絮叨叨孩子的事,可見他多期待當爹。
直到佟福玥重新喝完燕窩粥,紀寬才想到一事。「後天隔壁辦春宴,你還是別去了,萬一被人沖撞……」
「那可不行,我身為兒媳沒有幫忙張羅,若是連露面都不肯,肯定謠言滿天飛,畢竟我又不是快要生了。」
「這是侯府第一次辦春宴,邀請的客人很多,人來人往的怕有人踫到你。」
「我又不是瓷器。」佟福玥微笑著搖頭,「你放輕松好不好,你緊張,我也跟著緊張起來。我身邊有人服侍,而且我祖母也會來。」
「那你就跟在祖母身邊,就說要服侍長輩。」
「好,我听你的。」心里軟綿綿的。
真是關心則亂,沒想到謫仙公子也有嘮嘮叨叨的一天。
佟福玥卻心里甜甜的,像吃了好大一塊甜糕。
*
次日,紀寬心情很好的去翰林院點卯。
翰林院有不少無心仕途、或沒能力一展所長的尸位素餐之輩,只求俸祿安穩落袋的在翰林院終老。
都說十年寒窗苦讀,其實何止十年,同科的狀元楊恕三十八歲才高中,去年臘月都抱上孫子了。
辛辛苦苦一場,誰不想在史書上添一筆?即使不屑或不貪虛名,實惠總是要的,有權有錢才是人上人。
朝堂上千絲萬縷的權謀利益糾葛,稍一不慎就有可能成了替罪羊,是以才有「朝中無人莫做官」的老話,沒有師傅領進門,修行千萬難。
清高的翰林院也不例外,開春的時候,榜眼石凡德因禮部陶侍郎的推薦,得到翰林院幾位大儒的賞識,一起編撰先帝的文章詩稿,將由宣明帝作序刊行。
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啊!雖然動筆的是掌院學士和幾位大儒,石凡德不過幫著查找典籍,跑跑腿打下手,但書成之後,他的名字也會出現在角落里。
翰林院多少熬到白首的老翰林,還有歷屆的狀元、榜眼、探花和庶吉士,誰不想給皇帝著書立說,當個名臣,石凡德被人羨慕、嫉妒也不奇怪了。
石凡德志得意滿,挑個有力的妻族太重要了。
同科的進士誰能與他比肩?狀元起步太晚,這輩子能混到四品就不錯了,二甲進士也有好些人出身不錯,但本身才學卻不如他。
唯獨紀寬,出身武定侯府,娶的妻子是臨安伯佟靖的嫡孫女,岳父是山東布政使佟清民,本人才學出眾,相貌俊美清雋,就有人在他身旁冷言冷語。
「若非紀寬生得太好,才委屈做了探花郎,不然狀元不敢說,榜眼肯定要換人。」
不招人妒是庸才,石凡德更看不上那些嫉妒他的人,但誰又想得到,他心里其實一直偷偷在嫉妒紀寬。
他先娶妻,得了妻子豐厚的嫁妝,生活闊綽起來,後來紀寬娶妻,翰林院好些人都去湊熱鬧,石凡德也包了禮金去觀禮,誰想新娘子的陪嫁浩浩蕩蕩,晃花人眼。
石凡德心里酸澀,以為自己是獨一份呢,後來察覺到紀寬喜事不在武定侯府辦,可見紀寬不受武定侯重視,他心里才舒暢。
如今他又得了好差事,更加得意。
紀寬為人清冷,很少笑,笑了易招桃花,給人不莊重的感覺,反正他本來就不愛笑,生得好看不笑又有什麼關系?
但如今紀寬笑了,一臉春風得意。
有交好的同年便問道︰「可有什麼喜事?」
紀寬道︰「內人將為我添丁弄瓦。」
「恭喜恭喜,傳宗接代是大事。」
「你成親過了大半年,有喜訊好哇,令尊肯定高興。」
「等生了兒子過百日、做周歲,大家一起去你家熱鬧。」
紀寬自然答應,拱手道謝。
石凡德在一旁冷笑道︰「真遺憾啊,听人說明日武定侯府辦春宴,心想趁著休沐日去見識一下侯府的庭園美景,以為紀翰林終于拿到請柬要送給大家呢,誰知竟然不是,到底是庶出的不著嫡母待見……哎呀,我不是說你,你可不要小肚雞腸的放在心里。」
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打人不打臉,讀書人更講究這點,況且朝堂上的官員有寒門子弟,也有庶子爭氣。
紀寬微微一笑,眼神卻是冷冷的。「家父將我分出來,讓我支應紀家老宅的門庭,我不過是武定侯府的旁支,郡主的請柬要送到誰家手上,我的確不便過問,還望石翰林海涵,並非我瞧不起石翰林才不給你請柬。」
石凡德一噎。
「家母收到請柬了。」一位出身勛貴家的翰林道。
「我家也收到。」
「本來辦春宴,請來的都是通家之好。」這些話的潛在意義是——你石凡德的長輩是哪家的?
石凡德有點暴躁,但也不敢犯眾怒。
一聲威嚴的「咳」,是翰林院最刻板嚴正的侍讀學士余大人來了,大家紛紛行禮作揖,趕緊去做自己的事。
石凡德心里不懼從四品官位的余大人,施施然走開。
紀寬卻注意到余大人眸中的厲色一閃而逝,想起岳父花了一下午的工夫跟他說過朝堂上很多官員的家族史和姻親關系,還有一些極少人知曉的內幕,包括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那也是紀寬爭氣,春聞高中又許下不納妾的諾言,佟清民才大方分享自己的政治資源,花一下午的時間和女婿暢談朝廷許多官員的二三事,免得女婿不小心犯了忌諱,被人暗算都弄不明白是得罪了誰。
這位余大人就是典型的倒楣庶長子,上頭壓著一位面甜心苦的嫡母,三十歲才中舉,然後父親病了癱在床上,嫡母說他是長子,必須侍疾,耽誤了兩年,喪父又守孝三年,若非家里的弟弟沒一個能中舉的,需要有一名男丁科舉出仕,支應門庭,嫡母也不會放他去春關,三十六歲才進士及第,一直在翰林院任職。
年已五十的余大人至今仍擺月兌不了嫡母的掌控,家里只有他一位做官的,只要不分家,家里的晚輩依然是官家少爺小姐,說親事比較體面。
岳父說這位余大人生平最厭惡的就是苛待庶子女的正室,其次就是有人當面刻意嘲諷庶出的同僚。
余大人也是編撰先帝文稿的翰林之一。
這同時,佟福玥在家里接待突然造訪的佟星妤和佟星珠。
自然不是她們消息靈通,得知佟福玥有了身孕前來探望,而是佟星妤一直在等呀,等春宴的請柬送來金家,好教她在婆家更有面子。
可是沒有。
金家的大嫂明事理,知道憑公公一個東城副指揮使的小小官兒,不在武定侯的眼里。
金家的二嫂一直嫉妒佟星妤出身比她好,嫁妝比她多,人長得比她美,平日就愛一爭高下,如今逮著機會便大聲嘲笑,「你家五妹不是武定侯的長媳嗎?呵呵,人家攀了高枝,瞧不上你這位庶出的姊姊呢!」
佟星妤一向驕傲自己是世子的女兒,她爹是有爵位的,在妯娌間自視甚高,結果她以庶女的身分出嫁,六妹佟星心卻記名成嫡女,很快要嫁回嫡母的娘家。
這事已教她被她妯娌含沙射影地諷刺了好些日子,就等春宴的請柬送來,婆婆歡喜,旁人也要巴著她一起去赴宴,好揚眉吐氣一番。
只是左等右等,請柬就是不來,前兩日佟星妤終于認清了現實,姊妹各自婚嫁後,夫家的官位低決定了她在娘家的地位。
可是她不甘心,便約了佟星珠一起來問問佟福玥有沒有一點姊妹情,一張請柬而已,就教我看清楚你的勢利嘴臉?
佟星珠知道自己是湊數的,盧家沒有人在朝為官,不敢奢望收到春宴的請柬,商人重利,更能認清現實,不會作白日夢。
佟星珠應邀出門,是她發現她只要跟嫁入官家的姊妹有聯系,能出入官家的門,婆家都會很高興,高看她一眼,為她添置衣裳首飾也從不吝嗇。
佟星珠很開心,即使跟在佟星妤身後當個小尾巴,她也進了堂堂翰林院官員的家門,婆婆還為她準備四件伴手禮,頭一回登門,禮數周全總沒錯。
佟星妤這才驚覺自己氣糊涂了,空手而來,此時再去買兩盒糕點也來不及,便指著佟星珠家的禮物道︰「那些是我和四妹一起準備的,請笑納。」
佟星珠沒想到三姊這麼無恥,氣道︰「你……」
「怎麼,你一個嫁入商賈家的小媳婦還敢跟我爭論?」佟星妤習慣了欺壓佟星珠、佟星心,尤其佟星珠嫁入商家,注定要低人一等。
佟星珠想想自家的處境,只能忍氣吞聲。
佟福玥從小見慣了大房和二房打擂台,祖母只讓她作壁上觀,事後再告訴她其中的利益糾葛和內宅門道。
她立在二門處迎接她們,不在乎她們之間的眉眼官司,笑容恰如其分,「三姊、四姊駕臨寒舍,真是意外之喜,快請進。」
佟星妤一揚下巴,「我們早想來了,只是沒收到請柬,不便登門。」
佟福玥玲瓏心思,卻裝傻道︰「家無喜事,下什麼帖子?三姊真想破費,待我誕下麟兒,你可不要小氣哦!」
佟星珠忙笑道︰「五妹有喜了?恭喜恭喜。」
「多謝四姊,快請坐吧!」
交情不夠親厚,不便引進他們夫妻的起居宴息室,便在平時待客的花廳奉茶。佟星妤見佟福玥身後一群丫鬟嬤嬤伺候,顯然夫家很看重她這一胎。
茶是上好的西湖龍井,用的是青瓷蓮紋蓋碗,琉璃果盤上盛的是水靈靈的早春櫻桃,有錢也不好買到,還有剛做好的核桃酥、五花糕,散發著清甜香氣。
小小翰林家哪來這樣的排場,分明復制了她在娘家的生活習慣,如若不然,便是武定侯府的排場。
佟星妤再一次惱恨養在小鐘氏膝下的孫女不是她,要不這樣的好日子便是她的了。
倒不是金家的日子不好過,而是金家兒女眾多,上有兄嫂下有弟妹,金沛峰是嫡三子,不是嫡長也不是幼子,本身又沒有特別出眾,光憑公公的能力拉拔一個兒子進軍營已費了老大勁兒,金沛峰想進禁衛軍都找不到門路。
佟星妤想到祖父,也想到武定侯,但沒有相對的好處誰肯浪費自己的人脈去提拔你?如果她是小鐘氏養大的,由祖母去求祖父,祖父必然願拉金沛峰一把,金沛峰有了官身,她也是官夫人,在婆家更能有話語權。
可惜她不是小鐘氏的心肝兒,小鐘氏的心肝兒是佟福玥,所以佟福玥嫁了探花郎,是紀翰林的夫人,是武定侯的長媳。
佟星妤認識到自己錯了,她應該從小巴結祖母才對,可惜已來不及。
佟星妤更加不滿,張嘴便是埋怨。「侯門深似海,怎許故人敲?五妹攀了高枝,眼里就沒了自家姊妹,侯府辦春宴還要我親自來討要請柬,真是無情呢!」
佟星珠羞愧地垂下頭,哪有人自己要請柬的?
「三姊莫非失憶了?」佟福玥可不會慣著她,回眸佯嗔道︰「明明知曉相公與我訂親後被分家出來,成親的花轎直接抬進了紀府大門,擺明了侯府的榮華昌盛都與相公無關,三姊卻來問我要請柬,是要戳我的心呢!」
「你好歹也是長媳……」
「快別提了,郡主出身王府,眼里是見不得庶出的,她沒有對我挑眉豎眼已是寬宏大量,我哪敢對侯府內務說三道四?看在祖父的面上,侯爺發話,郡主才給了一張請柬命我送回娘家,連大姊的婆婆都沒送呢!」
坤儀長公主府也沒有,佟星妤心里舒服了些,回去也能堵住她妯娌們的嘴。「你也太沒用了,白瞎了祖母為你謀的好親事!」
「三姊這話好沒道理,我是高攀了誰,值得你滿嘴酸妒之言?」
「你……」
佟福玥身坐錦墊翻枕之中,背脊挺直。「家祖父世襲臨安伯,家父乃兩榜進士,官拜山東布政使,武定侯不過是新貴,相公與我算是門當戶對,喜結兩姓之好。」
佟福玥從來都是很有底氣的,年輕時大家都是拼家世、拼爹娘,誰的家世好,誰的爹官位高,誰的娘是公主郡主,非常現實。
佟星妤瞪大了眼楮,氣不打一處來。
佟福玥依然笑意溫然,「祖父是我們的祖父,我爹也是你們的三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姊、四姊說是不是?」
佟星珠一臉與有榮焉。「那自然,我一向尊敬三叔,更以祖父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