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朱和梁瑀昊不同,他沒有拿錢討好葉曦的打算,只想逼著她畫出一幅幅的新圖,寫出一章章的新故事,他拿她當驢子,逼著她一圈圈推磨。
他非要她想開、想清楚,非要她拔掉不該存在的感情。如果拔不掉,那就忙吧,忙到頭昏腦脹,忙到傻里傻氣,忙到沒有力氣、沒有多余心思,就讓石磨把那些無謂的情情愛愛磨成漿水,當太陽一曬換了副模樣,換成供給長大的食糧,多好。
這方法听起有點殘忍,但確實非常有效,至少現在她能一覺到天亮,不會整個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嗎?
「又沒吃飯?」李伯看著李嬌端出來的碗盤憂心忡忡。
「吃了,兩口,說是忙到沒胃口,這會兒又睡著。」李嬸努努嘴。
在知道離了靖王府還能伺候姑娘時,李家上下八口人,一個個開心到說不出話,前些日子在街邊踫到鶯兒,整個人變得又瘦又黑、萎靡不振,才開口就紅了眼眶,王府里的新姑娘難伺候啊。
「能不能跟四爺說說,再這樣下去,姑娘身子哪受得了?」
「說過了,四爺說什麼浴火重生,我有听沒懂,但意思肯定是要讓姑娘繼續忙下去。」
「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記得姑娘喜歡吃烤雞,要不你砌個窯,我來給姑娘做?」
「你會做?」
「不會就問姑娘啊,姑娘可是做了一口好飯。」那時王府的廚娘多樂呀,每回姑娘進廚房點撥點撥,大伙兒都會高興好幾天。
「行,等我請示過四爺……」兩人正說著,有人敲門,李伯連忙上前。
梁璟朱領著梁璟鄴進屋時,葉曦趴在桌上睡著了,幾張剛畫好的圖放在凳上、床上、桌上晾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勾勒出一道陰影,雙頰凹陷,嘴唇干涸,本就不漂亮的她變得更丑。
臉臭到無法形容,梁璟朱往她臉頰一掐,是真掐,頓時白白的肉上出現兩個紅指印。葉曦被掐醒,起床氣讓她在看見梁璟朱時,皺起兩道眉毛。「我有招惹你嗎?」
「還睡?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多少人在等著買圖。」
「你當我是影印機啊,光影過去,圖就會自動生成?」
「影印機是什麼?」梁璟鄴從梁璟朱身後探出頭。
葉曦看見梁璟鄴,下意識翻出笑容。「你怎麼來了?」
她的笑讓梁璟朱悄悄地松一口氣,會笑了……情況又好兩分。
「四皇兄帶我來的。」梁璟鄴把食盒放到桌上。
「最近過得好嗎?五皇子、六皇子有沒有欺負你?」
「他們不敢,四皇兄警告過他們,原本五皇兄還不相信呢,沒想才兩天,他的母妃就降為常在,現在他們看見我就繞道走。」
五、六、七三個皇子的生母位分都不高,照理說應該抱成團互相取暖,沒想他們不但沒有還窩里反。
而梁璟鄴為什麼會成為他們的目標?不就是天生長得好,一不小心讓皇帝多出幾分關注,有時候真的很懷疑,嫉妒這種東西到底是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還是制造人類紛爭的開端?
葉曦好奇問︰「怎麼做到的?」
「很難嗎?」
「那是皇上的後宮。」當然難,皇上後宮豈能輕易涉足?
「我不過讓人引楊嬪說幾句梁璟森的壞話,然後再傳到父皇耳里。」
同是宮嬪生的皇子,老二能受皇帝看重,老五為啥不行?女人嘛,最擅長的不就是吃醋加酸言酸語,更何況是天生刻薄的楊嬪,嘴里能吐出什麼好話。
父皇正想把梁璟森給往上捧呢,她這不是擺明和皇帝打擂台?降為常在算啥,沒送進冷宮已經是網開一面。
「我認輸,你這才是釜底抽薪之計。」她只會以勢壓人,當自己不再得勢,七皇子只會更倒楣。
「崇拜我了?」
「如果你肯把錢給我,我會更崇拜你。」葉曦回道。
「找時間我讓劉掌櫃把帳簿給你看看,你還欠著我銀子。」
「無良商人。」她拉起梁璟鄴,意有所指道︰「人活一世,啥都能拋棄,就是道德良知不能丟,懂不?」
哈哈,想刺激他的良心?對不起,沒那麼容易。「所以命可以拋棄?腦袋可以拋棄?錢也可以拋棄?光是捧著道德良知就能活得四平八穩?」
梁璟鄴嘻嘻一笑,四哥和姊姊在打擂台嗎?
這戰爭不能加入,擅長和稀泥的他忙打開食盒。「姊姊,你說東風樓的鴨子做得好,我帶來了、一起吃。」
他動手收拾桌面,梁璟朱瞄曦曦一眼,也紆尊降貴彎下腰,將桌上、床凳上的圖收起來,只是每看一眼圖,就忍不住贊嘆一回,他很想知道前輩子的她到底有什麼奇遇造化。
布好碗筷,三個人、兩只鴨,見梁璟鄴一口接一口,小小的個頭、大大的胃,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餓過多久?葉曦微微心疼,不受寵的皇子連平頭百姓都比不上啊。
「姊姊不吃嗎?」
「你以後喊我曦曦姊吧,免得讓有心人听見,拿出來做文章。我剛吃飽,你多吃一點吧。」她給他夾一筷子鴨肉。
梁璟朱停下筷子,輕哼。「這鴨子的錢是你出的,不吃的話別喊吃虧。」
「為什麼是我出?」
「這宅子是你的,我和老七到你家作客,難不成還讓客人招待主人?」
「宅子是你買的。」
「掛在你名下。」
「你也住在這里。」她善意提醒。
「是的,多謝招待。」
「梁璟朱,你好大的臉。」
「多謝夸獎。」他夾起一塊鴨肉,當著她的面挑釁地放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氣!秀才遇到兵……不對,是秀才遇到土匪,沒見過比他更可惡的男人。
葉曦張口要罵,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筷子伸到她嘴邊,一塊鴨肉莫名其妙塞進她的嘴巴,怒氣沖天、她巴喳巴喳用力咬,恨不得嚼的是他的腱子肉。
揚起劍眉,他在微笑中,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肉放進嘴巴,笑道︰「你的錢。」
抬高下巴,葉曦忿忿不平地扯下一條鴨腿,狠狠嘶咬下一塊。「你的肉。」
他再夾一塊。「你的錢。」
她再咬一口。「你的肉。」
梁璟鄴看著幼稚的哥哥、姊姊,低頭悶笑。
沒多久,桌上剩下兩副骨架子,而葉曦,吃撐了……
梁璟鄴拉著她到院子里消食,同她說宮里的大小事,然後她對梁璟鄴承諾,承諾教他畫圖,承諾送給他自己寫的書……
等等?為什麼不是梁璟朱送?那是他親弟弟,淘墨齋是他的鋪子,更重要的是,一本書五兩銀子,又要掛在她帳上?
舍人第四本書出版,《大江東流》講的是貪污罪。
一個負責築堤的小縣官,妻子在家里收受賄賂,官商勾結、偷工減料,導致隔年春澇至,洪水沖破堤防,近千百姓被大水沖走。
故事以小老百姓的視角描寫,縣官性情圓融又善于作戲,他不像旁的官員逼老百姓免費勞役,而是拿錢雇用工人來築堤,此舉贏得百姓大力贊頌。
當他完成任上最後一件工作——修築堤防後,返京述職。臨去前還得到萬民傘,笙蕭嗔吶、百姓一路相送,風光無限。
然新縣官剛接任不久,便發生大水沖堤的悲劇。
故事的最後一幕,他回到堤防邊,回想離去時的風光,看著新任縣官枷鎖上身被押往京城,輕輕吁氣嘆道︰「時也、命也、運也……」
書剛上市,御桌上就有一本,皇帝看完後,久久不發一語。
初初拿到稿子時,梁璟朱很訝異,他沒想到曦曦會以百姓的目光來講述整個故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比起高高在上的大人更容易說服人心。
之後父皇召他進宮,他回答,「那丫頭有一雙敏銳的眼楮。」
父皇道︰「把朕的封賞帶給她,讓她用那雙眼楮好好幫朕看清楚,大梁的江山、大梁的百姓,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朕。」
緊接著朱紅大筆一揮,令數名欽差南巡,巡查各處堤防修建情形。
有這些欽差的出現,未來會有許多百姓能夠順利保住性命與家產吧。
梁璟朱離宮時,笑得闔不攏嘴,既得意又驕傲,那丫頭不知道自己一枝筆,拯救多少人命。倘若人生在世真有積功德這回事,那麼她的功德必定不會輸給到西方取經的玄奘吧。
模模身前的木箱,瑀晟在父皇跟前透露,曦曦愛財,父皇大手一揮,賞下黃金百兩。
這錢能給她嗎?當然不能,男人有錢就使壞,而曦曦有錢那只能是壞上加壞,平日就難掌控了,再給她金銀錠子,她肯定能上天。
于是他藏她的錢,藏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皇上賜婚了,這下可真是遂了大哥的心願,秦家姑娘不光是我喜歡,爹娘也喜歡呢,她是個溫婉良善、人見人喜的好姑娘。」
靖王府接到聖旨,梁瑀昊長腿一抬就往大井胡跑,喜孜孜和曦曦分享好消息。沒想她竟然瞬間變木頭,一動不動僵化了,是……驚喜過度嗎?
梁瑀昊好笑地往她額頭彈一個栗爆。「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出神。」
她在想……塵埃落定,兩世愛戀告終,她的努力化為輕煙、消失無蹤。
這是大哥給她的答案嗎?
她告白之後,他不再出現,好硯好筆、綾羅綢緞……好東西一件一件往她桌邊送,連她的同心鐲都送來了,卻是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緊接著「八字沒有一撇」、「別害人名聲」的事兒轉眼成真。
賜婚是大哥去求來的對吧?他用狠搦巴掌的方式告訴她,她的妄念不會成真,這算是殘忍還是仁慈?
超好笑的,誰想得到最終促成這段婚事的,竟然是炮灰姑娘?
如果人生是一段餃接著一段的旅程,那麼對愛情充滿懷憧憬的一段結束,接下來她該往哪里去?
突然豬惶、突然茫然,突然無措襲上,明明前方四通八達都是路,她卻找不方向。她向來理智重于感情,她總能找到一堆道理來勸慰自己,可是這會兒腦袋被凌遲了,她感覺世界末日降臨。
逃避的念頭陡然升起,她想放棄一切,想離開讓自己感到安全的環境,她想躲起來,找個陰暗的角落里,舌忝拭見不得光的傷口。
「曦曦。」梁瑀昊加大聲音,抓住她的肩膀晃幾下。「你在想啥?」
回過神,她拉出一個丑到無法形容的笑容。「哥要大婚了,該送什麼禮物?」
梁瑀昊笑道︰「大哥哪還要禮物?秦可雲就是哥最好的禮物。」
「不送行嗎?二哥也不送?」她的話沒經過大腦,純粹出自反射。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听說秦可雲的親娘身子弱,我做些補中益氣的藥丸,讓大哥到岳母跟前討好。」
「補中益氣?太普通,送不出手。」
「啊不然呢?要多特殊?」
「有沒有忘情水,吃了啥煩惱都會拋諸腦後的那種?有沒有龜息丸,吃了立刻變成尸體那種?有沒有逍遙散,吞下去成天都樂呵呵……」
「你腦子裝的都是啥?」梁瑀昊失笑、一掌拍上她的後腦杓。
「做不出來嗎?我就知道薛神醫也不過爾爾。」現在她需要搖頭丸,狠狠把頭搖一搖、晃一晃,好讓自己忘憂忘煩,忘記前世今生的遺憾。
「喂,別說我師父壞話,薛師父是神仙。」
「神仙不是該普渡眾人,解世間憂愁的嗎?」
「你又帶歪話題。我認真跟你說,你好好听,上回秦姑娘約你去浴佛寺,你說忙,打死不肯去;現在聖旨下達,秦姑娘已經是咱們家嫂子,再忙你都得去見見,和嫂子熟識熟識。」
「不要。」
又不要?上次知道浴佛寺聚會,知道有秦姑娘,她一口拒絕,這回又……她在害怕什麼?害怕秦姑娘搶走大哥?
拜托,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秦姑娘人多好啊,連性子刁蠻的瑀晨都喜歡她呢,只要曦曦與她見上一面,肯定會放下成見。
「為什麼不要?」
因為怕見到秦可雲之後,方知何謂雲泥之別,怕在秦可雲身上看見自己不堪,怕兩生世的遺憾在那刻顯得無比愚蠢,她的自信已經被打擊得半點不剩,怎麼還有力氣出現?
「是大哥讓你來同我說的嗎?」
「對,大哥說你肯定會喜歡秦姑娘的,讓你一定去見個面。」
這是想逼她接受事實?難道不能讓事實存在它的,而她游離于事實之外?
「不去。」她固執。
「那可由不得你,外祖母作壽,爹娘和大哥都說,你非出席不可,到時秦姑娘也會去,你記得好好與人相處。」
「不要。」
什麼不要,他可是同爹娘和大哥拍胸脯保證過的。「娘說她想你了,爹罵你說話不算話,說要回去看他,結果一次都沒回……」
為什麼非逼她?看不出她很生氣、很哀愁、很痛苦嗎?看不出她一點都不想面對秦可雲嗎?大哥到底想要怎樣?要她赤果果地站在秦可雲面前,正視自己的愛戀有多滑稽?葉曦惱怒。「靖王府的事與我何干,為什麼我非要去見誰、去熟識誰?」
梁瑀昊不滿了。「你太沒良心了,爹娘有圖你什麼嗎?當年的事又不是靖王府的錯,即使真相爆出,也沒人拿你當外人,是你口口聲要報恩,是你分析再分析,用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爹娘才不得不讓你離開王府,你現在說這個是人話嗎?」
「對啊,我不是人,我貪婪、我下賤,我是李代桃僵的冒牌貨,我流著葉田氏的骨血,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投機分子。梁瑀昊,你到底有多傻啊,怎會看不出來我攀著你們,就是想追求別人給不起的利益?」
「不知道我心機重、城府深,我死死巴著王府這棵大樹,就是想麻雀變鳳凰,再度翻身?你但凡有一點點腦袋,麻煩你,離我遠一點!」
梁瑀昊被嚇到了,曦曦脾氣很好的,從沒有生氣過,怎麼會突然發瘋?是他說錯什麼?梁璟朱一進門就听見她的怒吼,猛地,心被撕扯。
他看見她藏在憤怒背後的哀慟,看見張牙舞爪的她,正竭盡全力埋藏著無法宣之于口的自卑,他看見她的心在淌血,看見她不斷往肚子里吞的眼淚,心疼……他沖進院子,一把拉住葉曦的手腕,將她往外帶。
第九章 混進秋狩隊伍(1)
揚鞭催馬,長風獵獵,衣袂翻卷,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強風不斷灌進衣裳。
「啊——啊——」她不斷放聲大喊,又叫又哭像個瘋子般。
梁璟朱坐在她身後,任由她發泄,只是他的心像根弦,被她的憤怒哀傷撥弄出酸澀曲調。
終于聲嘶力竭,終于力氣用盡,干渴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她像灘爛泥,靠進他懷里。
他還是沒說話,由著她依靠、由著奔雪帶著他們走到天涯海角。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落到山的那一端,一匹馬、兩個人慢慢往前行。
「想回大井胡同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