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月心里憋悶,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看來這金小姐不是普通的貴客跟故友,而是還有淵源的,「多謝大爺還記得小姐喜歡的口味」,「小姐這幾年就想著一定要回來找大爺」……不知道兩人是什麼樣的關系。
她看著尉遲言,過去內心不敢想的東西慢慢催化成形——自己昨天失眠了一夜,原來已經這樣在乎他了。
不知道他對自己是怎麼想的,應該是喜歡的吧,可是喜歡也分很多種,想要共度余生的喜歡,還是想要傳宗接代的喜歡……哎,牛小月,你太三八了,想這些做什麼……可是人的心意又怎麼能控制。
昨天晚上在床上,她腦海中浮現兩人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越想越難過,當金雲娟出現,她才發現自己不瀟灑、不豁達,其實是個小肚雞腸,沒那個立場也要吃醋。
「小牛醫娘曾經在賞菊宴那天問我要不要听個故事,現在換我問小牛醫娘,要不要听個故事?」
牛小月想也不想就點頭,「我想听。」
她知道尉遲言想說他跟金雲娟之間的事情。
不管皇商跟醫門相距多大,她都想听。
「從前有個大戶人家的老爺出了意外,留下個遺月復子,出生那天全家都很緊張,所幸是個少爺,將來可以繼承香火跟家業,于是全家都松了一口氣,因為是大房唯一的兒子,所以祖母跟母親從小嚴厲教導,直到他十七歲舉辦了賞茶會,請來各家小姐,這少爺跟一位張小姐斗詩斗了個旗鼓相當,留下印象,于是這少爺家里便向張家提親,張家也很歡喜,兩家交換婚書,下了聘,就等著迎人過門,卻沒想到張小姐居然落馬死了。」
「兩年後,那少爺十九歲,家里又給他相了一個小姐,是琴會上認識的,小姐姓金,個性很溫婉,少爺家里都覺得那是良配,一樣大張旗鼓的訂婚下聘,但意外又來了,那金小姐居然在過門前半個月高燒病死,京城于是開始謠傳這少爺克妻,這少爺也相信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不能有妻子。」
「就這樣過了十年,沒想到那金小姐又回來了,原來她當年不過病重,怕自己死在夫家不吉利,這才裝死,靜養了三千日,身體恢復,這才又回來找那少爺。」
尉遲言不是不想讓雪兒說,是希望牛小月不要從別人口中听到這件事情,他要自己告訴她。
金雲娟的回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的第二任未婚妻沒死,他不是克妻——他不用跟牛小月保持距離。
他喜歡她的潑辣,喜歡她的颯爽,覺得以後的日子有這樣的女子為伴,人生會充滿色彩,會很快樂。
以往怕害死牛小月,現在不用怕了。
尉遲言一向覺得自己穩重,都二十九歲了,還能不穩重嗎?可是現在知道金雲娟沒死,居然也穩重不下來,想問問牛小月,願不願意跟他過一輩子。
雖然唐突,但他卻想了好幾個月。
商界都傳言他是鬼,但他只是個普通人,也想有人不怕他,能跟他說說話,自從去年夏天開始,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走進自己心里,剛開始只是為了孝順,想第一時間知道母親身體狀況,但後來卻變得期待見面的時候——既然知道自己不算克妻,當然想跟她攜手共度歲月。
他過陣子要去西瑤談一筆生意,他想跟她說,等他從西瑤回來,就上門提親。
牛小月提著藥箱進入房間,見到金雲娟正在畫畫,她知道那是百鳥朝鳳圖——前生嫁入顧家後也學了畫畫,老師說她的畫只有表面華麗,卻無神韻,她當時不懂,明明畫得那樣好,怎麼會沒神韻,直到現在看了金雲娟的畫,她才知道老師說的沒錯。
金雲娟的鳳凰躍然紙上,彷佛可以看到它們飛翔的樣子,只有從小練習才能有這份通透,自己是十八九歲才開始學習,已經過了開竅的年紀。
金雲娟听到聲音,抬頭笑說︰「小牛醫娘。」
「金小姐點心可都吃了?」
「已經吃過,現在不餓。」
雪兒在一旁很高興的說︰「小牛醫娘開的食譜可真有用,小姐最近都吃得不少,臉色也越發好起來了,早上還能在院子里走上兩圈。」
牛小月一方面驕傲自己的本事,一方面可也沒忘記謙虛,「那也要金小姐配合才有用,金小姐是個好病人。」
雪兒繼續問︰「小牛醫娘,按照您的經驗我家小姐多久能恢復?」
「好好配合下去,參加今年賞菊宴不是問題。」
金雲娟發出一聲很遙遠的嘆息,「玉佛山只有竹子,我十年沒好好看過菊花了,尉遲大太太培育的『澡水奇葩』最是有名,芯大,花瓣小,十分可愛,當時尉遲大太太知道我喜歡,還送了我好幾盆,可惜金家的花匠不會養,隔年就只剩下一半。」
雪兒連忙打氣,「小姐不用喪氣,等您身體好了,再請尉遲大太太送幾盆,您能回來破除尉遲大爺克妻傳言,尉遲家只會歡迎您。」
金雲娟微笑,「我沒那樣想。」
「這可不用小姐想,連我這丫頭都知道,尉遲大爺十年不娶,不就是因為還想著您嗎?您能回來也算了結他的相思,只要小姐身體好了,就能以旁支的身分回到金家,到時候買一張戶籍紙就行,再通知尉遲家來下聘,小姐一樣是八抬大轎風光出嫁,只不過身分從嫡小姐變成旁支,其他的什麼都不變。」
金雲娟笑著說,「胡鬧。」
「奴婢說的可是真心話。」
第六章 為伊消得人憔悴(2)
牛小月就覺得自己酸了——可是尉遲言今早出發去西瑤時還特地來跟她交代,金小姐就交給你了。
她听過他的「故事」,知道他對于自己克死張小姐跟金小姐多耿耿于懷,金小姐無恙歸來,他終于能放下十年的內疚。
尉遲言跟金雲娟……不得不承認,門當戶對。
金雲娟是大家閨秀,她牛小月拿什麼跟她比,想祝福他們,但又辦不到。也是照顧金雲娟的日子里,她明白了自己多妒忌、多羨慕,但為了免除尉遲言克妻的污名,她一定會盡心盡力。
金雲娟溫婉有禮,牛小月很難不喜歡,但內心同時也覺得堵堵的。
原本以為只是自己一時多想,可是當金雲娟出現,她才發現自己對尉遲言是那樣在意,在意到她晚上都不好睡了,怎麼會這樣,她應該替他高興,金雲娟的親生爹娘是八品官家,娶了這樣的女子,尉遲家就是真的跟朝廷搭上線了,自己不過醫門出身……
不知道尉遲言現在到哪里了,算算應該在從西瑤回程的路上,他是不是一回京城就會把金雲娟娶回家?
「小牛醫妊在想什麼?都出神了。」
牛小月清醒過來,苦笑,「就是作作白日夢而已,我是俗人,難免有妄想。」
金雲娟溫柔一笑,「世間多苦難,小牛醫娘要學習放下,放下後心靈有如明鏡,自然可以悠然度日。」
「金小姐說話好深奧。」
「也不算什麼深奧,我在佛寺待得久了,耳濡目染都是這些道理,剛開始也不能接受,為什麼是我身體不好,為什麼大好年華要在佛寺度過,可是漸漸的我明白了,這都是命數,都是劫難,只有放下執著,才能了悟生命。」
牛小月心想,這金小姐也才二十多歲,怎麼講話像個出家人似的,「金小姐這樣想不好,人生在世,還是多些世俗的,吃好的、穿好的,弟妹有出息,人生有盼頭,這樣日子豈不是好過得多?」
金雲娟莞爾,「這是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他人身上了,萬一他人不如自己所想,那就是苦,唯有反求諸己,日子才算握在自己手上。」
牛小月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前世不就是把希望都放在顧躍強身上,導致十年悲苦嗎?
若是她一早懂得人生要靠自己,又何以會一心想嫁入顧家。
她想問金雲娟,自己離開別苑後能不能寫信給她,但又想著金雲娟是要嫁入尉遲家的人,這樣倒顯得自己糾纏不休了,人生漫長,可不能打死在這個糾結點上。
哎,尉遲神仙,你為什麼不是巷口賣魚的?這樣我就主動說要嫁給你,就算日子不富裕我也覺得舒服。
「小姐,不好了。」雪兒提著糕點從外面進來,一臉焦急,「奴婢听說西瑤有將軍欲奪權,已經起兵叛亂,現在正在內戰。」
牛小月大急,「雪兒姊姊,說得清楚些。」
「就是奴婢去給小姐買甜點,在鋪子里听人說的,有人要買漬番茄,那鋪子的老板說西瑤戰亂,邊關已經封起不給進出,沒法子進番茄,最近都不賣了。大爺不是去西瑤談生意嗎?會不會被影響?」
牛小月心里著急,心想,尉遲言你可千萬不能有事!「我去找辦事先生問詳細一點,很快回來。」
就見金雲娟低聲說︰「雪兒,把我的經書拿出來,我給大爺抄經。」
牛小月回房間取了些銀子,這就外出。
別苑接近河驛,人口來往眾多,不少辦事處,選了一個招牌寫著「異域貨運,打契」的鋪子,牛小月就進去了。
那辦事先生原本高興有生意,見到一個年輕姑娘又有點愕然,「姑娘,我們這里可是做生意的地方。」
牛小月一下掏出一錠大元寶,「西瑤現在怎麼樣了?」
辦事先生一見大元寶,那可是自己好幾個月的收入,很快的收下來,「姑娘想打听什麼?」
「西瑤戰亂,你知道什麼都跟我說。」
「听說西瑤大將軍半個月前起兵逼宮小皇帝,但小皇帝背後有兩個忠心的叔叔,所以現在打得難舍難分,西瑤大戶跟百姓都收拾東西逃竄出國,為了避免國家財產流失,大將軍下令封了邊關,不過姑娘不用擔心,只要銀錢夠,還是能賄賂邊關出行的,西瑤邊關索賄那是行之有年,我們長年來往的都知道要留一成銀子疏通。」
牛小月听得邊關收賄,倒是放心了些,「那西瑤國人可跟我們長得不同,會不會一眼看出我們是東瑞人?」
「西瑤人跟我們長相差不多,把衣服換一下就可以,若是姑娘的朋友機靈,請個西瑤人開口說話,那萬萬不會被認出來。」
牛小月心想,尉遲言應該不至于連這都想不到,他大江南北來往十幾年,應該有自己月兌身的方法。
若是他遭遇危險……
牛小月也明白,知道得越多越煩心,但就是忍不住想知道,「我住在尉遲別苑,姓牛,要是大哥有什麼西瑤的消息再派人來傳,酬謝元寶一錠。」
那辦事先生登時喜笑顏開,「姑娘放心,我們專做異域生意的,訊息網那是鋪天蓋地,只會多,不會少。」
牛小月一路上就念著「邊關收賄」,這才稍微平復下來。
她在黃昏前回到別苑,金雲娟已經抄了兩次平安經,她想著今晚就別松筋散骨了,好專心給尉遲言抄經,牛小月跟雪兒都不同意,身子好不容易調養起來,總不能因為不可控之事而耽擱。
金雲娟拗不過兩人,只好到床上躺著,照例又被牛小月按睡。
牛小月換了安神香,這才悄悄出房間。
無雲的夜空,月色顯得格外明亮,不知道在西瑤國看見的月亮是不是也這麼亮?
她坐在台階上,心里想著尉遲言,你可千萬要平安回來,我都還沒跟你說我喜歡你——她知道他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不然尉遲大太太的菊花宴不用親自來送帖,宴會上處處維護,還送給她郁金香種子。
她把花種在盆子里,已經長了一寸多了,牛家人知道那是異域花朵的種子,都很希罕,他們只見過藥學圖書中的郁金香,卻沒看過真花,等開了花,濟世堂鎮痛解毒之藥又多了一個選擇。
牛大夫怕幾個孫子去拔,還做了圍籬。
牛小月看著那花朵從冒芽到長出來,內心說不出的喜悅。
尉遲言,你趕緊回來,不管我們配不配,我都要跟你說喜歡你——就算沒有結果,我也想跟你說我對你一見鐘情。
*
牛小月度過了最難熬的日子。
她以為在顧家的日子夠生不如死了,沒想到尉遲言下落不明讓她更痛苦,每天都在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懼于前生的回憶,為什麼沒能早點清楚跟他說,說她很喜歡那些種子,也很喜歡郁金香。
太笨了……
相對于牛小月的焦躁不安,金雲娟卻是十分沉穩,早午抄經,還勸牛小月,人生在世苦短,要學會無掛礙。
牛小月做不到。
她想起去年夏天每次給尉遲大太太松筋散骨完尉遲言就會送她到乘坐馬車的地方,那段路大概是一刻鐘,對她來說那是很幸福的時候,不用多說什麼,她就是覺得很放松、很寧靜,天氣那樣熱,他卻永遠氣定神閑。
在賞菊宴再遇到竇容嬌,她被不堪的回憶擊潰,到荷花池邊喘氣,他卻跟了上來,表情明明白白在擔心她。
天寒時尉遲大太太手腳發冷,她進府施展軟香手,他一樣次次送她出門。
剛開始會以為他是孝順,後來發現尉遲家的產業比她想得多上數十倍,尉遲言日理萬機,這些都不是順便,而是刻意。
牛小月想著,他們可不配啊。
以為自己很豁達,直到金雲娟出現,她才發現自己會嫉妒,直到尉遲言遇險,她才知道自己比想像中更在乎他。
曾經以為各自生活就好,現在不這麼想了,她只希望尉遲言平安歸來,她要跟他說喜歡他。
金雲娟還是吃好睡好,以穩定的速度在恢復,牛小月卻是知道自己瘦多了,白天穿裙子,腰帶硬生生多出一截……這時候真希望自己有個姊妹可以說心事。
就這樣過了十幾日,到了小暑。
天氣已經很熱,不用穿襖子了,牛小月的消瘦更藏不住。
這日牛小月正打算給金雲娟松筋散骨,金雲娟卻跟她說︰「我好像比小牛醫娘胖了。」牛小月一怔,是嗎?
想想好像也是,兩個月前金雲娟來時還瘦骨嶙嶙,現在的確豐腴了不少,雖然還不到正常身材,卻已經不再那樣觸目驚心。
自己也的確瘦了,每天換衣服都有感覺,沒辦法,吃不下,她只要靜下來就會想到尉遲言現在到哪了,順利月兌困了嗎?那河驛鋪子的辦事先生後來傳過兩次消息,西瑤與東瑞的邊關鎖死,大批商人轉往北邊逃出。
「我是十五歲那年跟尉遲家訂親的,當時還很小,也不懂什麼大道理,見大爺琴品好,家人又說嫁給尉遲家不會吃虧,我就同意了,可沒想到菩薩不讓我嫁進尉遲家,我在佛寺休養時,也曾經無數次問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可我現在明白了,世間輪回都有其故,想必是我上輩子德行有虧,這輩子要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