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花忍著不哭,用毅力逼回眼淚,不許它們輕易落下。
她怕自己一哭,就再無法止住。
當夭厲調回目光,看見一張皺包子臉蛋,縱然是朝露的傾世絕顏,也禁不起這番蹂躪摧殘。
他嘴里幾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會哭得這麼丑。
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住了沒說。
「以前,你每回露出這種想哭不敢哭的神情,不是闖禍怕我責罰,就是心里委屈怕我擔心。這麼多年過去,半點長進也無,你年紀是長假的嗎?」他嗤笑,然而口吻並不清冷,唇角邊淡淡笑弧,並無勉強造假。
她現在沒闖禍,自然不為前者,想當然,便是後者一心里委屈。
為誰呢?
他听著她咬唇強忍的嗚咽,心卻是謐靜清平,袖子突覺一緊,一只軟女敕柔荑就絞在那兒,死命抓緊,完全出自于下意識動作,興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這樣的依賴習慣。
以前她小小的一只,不及他腰際高,老愛拿他衣袖當簾子,想撤嬌時就揪著扯;想躲人時就往後頭縮;吃了滿臉油膩,直接抓了抹唇;哭了涕淚縱橫,也拿它當絹子擦;想睡時握著朝身子蓋,還能當被被……真是未曾有人這般靠近他、使用他,用得恁般肆無忌憚。
「……我曾經見過,為了驅趕瘟神,大肆舉辦的活動,全城人追著假扮瘟神的那個人跑,拿掃把趕他,用水潑他,還有人丟石子,沿街一路打出城去,再群起歡呼,開心慶祝,慶祝趕走瘟神……」她必須一句句慢慢說,才有辦法從哽咽中擠出完整語意。
眼角的淚,終究不听使喚,如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掉落。
她說著歡慶的景況,可嗓音,是那般疼痛。
「我以為……只有‘人’才這樣做,沒想過……原來連神也是這樣,天上地上,你的容身之處,居然一樣狹隘……」
她好替他心疼,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個人顫抖著,雙肩一抖一抖的。
「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個替瘟神憐惜的‘人’,何必呢?」他都覺得她犯傻了,何不輕松選擇,與所有正常凡人同,對他仇視,拒之千里外。
何必追尋他?何必留在他身邊?
「我若不憐惜,還有誰會憐惜……」她細聲輕喃,淚水剛沿著腮幫滑下,凝聚在她下巴間,不及墜地破碎,便教長指揩,濕潤指尖勾抬起她的面龐,唇,竟壓了下來。
師尊嘴里,淡淡茶香,飲過熱茗的口腔,很溫暖,含吮著她的,唇像糖飴化開一般,緩緩開啟,迎入了他的探索。
舌尖被輕觸到之際,她顫了一下,沒有躲開,乖巧地任憑吸吮、勾弄。
畢竟光天化日,這吻,結束得很快。
「明明沒偷吃糖,嘴這麼甜。」他淡淡一笑,也沒再多說,繼續喝茶,任由她臉紅發默,忘了哭泣。
這一句話,好久好久之前的師尊也說過,那一回,她淨夸師尊好話,被師尊視為狗腿諂媚,可她發自真心,覺得師尊就是無人能及的好。
她初心依舊,不曾改變。
對翎花而言,師尊還是同樣的好,無論天上人間,容不容得下他,她都願意成為最憐愛他的人,用整個人、整顆心,容納他千年孤寂,不再讓他獨身一人。
可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壽命,就算她再養生、再努力延壽,也不過一百,陪伴不了師尊太久……
「師尊,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活得與你一樣久?」由于鄰桌有旁人,翎花音量並不大,似極了喃喃自語。
不過夭厲听見了,有些驚訝,眉宇微動,輕輕挑了,很快恢復平靜︰「想長生不老?」唇角掀了個揚弧,似笑非笑︰「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她搖頭︰「不要長生不老,只要和你一樣就好,多一天都不用。」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許久沒挪走,听見她繼續說︰
「我能擁有不懼怕你的體貿,一定有理由,說不定是老天爺派我來陪著你,不然天大地大,獨獨出了我這個特例……再不然,就是注定要我當朝露的替身,代她與師、天尊你相伴……」
終于記起不能喊他「師尊」這事,翎花蹩腳改口,為時似乎已晚,夭厲明顯不悅,卻不知是因那句「朝露的替身」,抑或她喊了不該喊的稱謂。
「誰也代替不了她。」夭厲口吻冷涼。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她低頭認錯,師尊的表情看來就像冷嗤,指控她不自量力。
她確實不自量力,以為剛剛被師尊吻過,就……得意忘形了嗎?她真是愚蠢。翎花垂眸,暗暗罵自己。
彼此靜默了會兒,鄰桌談話聲蓋過所有,討論鎮里這場瘟疫,其中有嘆有罵,說這小鎮待不下去,過幾天也要離鎮躲避,另尋它處,壓根沒空去留意旁桌的他與她,講了些什麼。
「仙藥易得,助凡人延壽的方法太多,可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讓你留在我身邊,談長生不老,太早了。」夭厲一貫的語調,淡淡的寒,淡淡的沉痦,淡淡的說著,太早了。
這麼年輕的孩子,萬一將來反悔了,才有機會挽回。
長生不老所代表的涵義,絕非字面上幸運,等再過幾年,若她仍心意堅決,願舍棄輪回,永生伴他這不祥之神,那麼……也好。
夭厲的心思如此,可翎花當然誤解了。
她如何能不誤解?
他說,他還沒決定,要不要讓她留在身邊。
他說,誰也代替不了朝露。
她終究……無法讓師尊不感覺到孤單,因為,她不是他心上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是。
他不需要她長生不老的相伴,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他再讓另一個人變成「朝露」便好,沒有非她不可。
比起為師尊心疼所落的淚,此時此刻,翎花反而沒有哭泣的,心口干干澀澀的,像一片龜裂涸土,一塊一塊,全是裂痕,滿目瘡痍。
「我知道了,對不起……」她再度道歉,這一次,是為她自己的自以為是而慚愧。
第十一章 盼相伴(2)
夭厲並不樂見她再三道歉,不認為她做錯什麼,何必唯唯諾諾,尤其她眼里黯淡了一大片,連一絲光亮都看不見——正要開口斥她,茶館外突傳一陣喧曄,鄰桌客人聞聲,立馬慌張結帳,匆匆由後門逃了,伙計也知來者何人,垮著臉,多想跟著客人一塊跑。
夭厲與翎花明顯是不知情之人,才會一動不動,逃也未逃。
伙計拿頸上長巾抹汗,嘴里咕噥好幾句︰「怎麼又來了……偏偏官府自顧不暇,一大票差爺病的病、死的死,沒空緝捕他們,才讓這群人如此囂張,明目張膽——哎呦,客官大爺,請坐請坐!」見人已踏進茶館,伙計職業笑容添上,只是略顯僵硬,迎接幾人入內。
那五人,個個虎背熊腰,粗獷嚇人,腰際不是掛刀就是纏鞭,露在毛茸衣裳外的胳膊,雕著滿滿猛獸圖,身上飄散濃烈汗臭及馬騷味。
他們踢椅撞桌,故意弄出聲響,壯大氣勢,兵器全往桌上擺,陣仗很是恐怖。
「給我端酒端肉上來!」其中一大漢扯喉。
「……呃,大爺,咱們這是茶館——」伙計陪笑。
「要不是飯館酒樓窯子全都不營業,老子看得上你這間破店?!少嗦!有什麼端什麼!」
伙計哈腰應諾,趕忙進後堂去吩咐。
大漢取了盤中招待茶點,咬了口,是雪花糕,呸呸地吐出來︰「呸!淨是些娘兒們玩意!」
「有得吃就別嫌,沒幾家店開,再挑就沒了。滋味還不錯呀,口感松軟,不甜不膩。」另個漢子倒吃得很歡,一口接一口。
「你吃屎也說好呀!」同伙取笑。
「去你的!」又是一陣拳來腳去,踹得桌椅踫踫作響。
「好了,別鬧,想想該怎麼把老大尸體弄出來,說什麼也要讓老大入土為安!」听說官府怕疫情擴散,已將尸首火化,又怕骨灰外流釀災,封鎖在官衙某處,誰人也不敢靠近。
眾人都沉默,這事兒嬉鬧不得,他們蠻橫臉龐皆寫滿堅決,只是當中有一人神情略為惶惶,掙扎了會兒,才撓撓臉腮說︰「他們說……踫過老大尸體的,全發病了……」
「老大是隨便啥人都能踫的嗎?!尤其是官差,老大生平最痛恨的家伙,就連死,也絕不允許他們胡來!咱們是什麼?兄弟呀!老大會惡整我們嗎?!」漢子哪懂瘟疫是啥玩意,只當是老大顯靈,故意把官府鬧個雞犬不寧。
「沒錯!就算老大被燒成灰,也不能獨留他在這,定要把他帶回山寨!」
伙計端來數盤茶點,眾人暫時停下交談,先狼吞虎咽一番,再狠狠嫌惡茶點塞牙縫都不夠,伙計還挨了兩記爆栗,又給踹回後堂去拿吃食。
難聞的氣息,令夭厲攏眉,耳邊的嘈雜笑鬧,更是干擾他的清靜,打壞喝茶興致,他淡淡一句「走了」,翎花立刻掏錢擱桌上,對後堂忙碌的伙計喊︰「小二哥,茶錢放桌上了。」便匆匆要追上師尊腳步。
「好咧,謝謝客官!」
就是這麼短暫的一瞬間,吸引五名漢子注意力,若翎花僅僅一般庸脂俗粉,他們自然會很快挪開目光,偏偏她不是。
她並未戴上面紗,容貌清麗無雙,肌膚白玉無瑕,黑發如雲柔軟,是男人沒有不多看兩眼,況且是他們這一類魯男人不光用眼楮看,手腳也很不干淨。
當翎花走過他們旁邊,一只毛手探來,抓住她的手臂,扯往自個方向,翎花一時失察,撲跌到男人身上。
「這小小城鎮,居然出了這般水靈美人兒?先前怎麼都沒見過?」真軟,渾身香甜,手感真不賴。
「你干什麼,放手!」翎花很快掙扎開來,站穩身勢,甩開男人的手,忿忿奔離。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調戲女人?!」漢子同伙斥喝。
「模個兩把,有啥關系?又不會少塊肉!」孟浪動手的男人,兀自一臉陶醉,作勢嗅著掌間余香,嘻笑自若。
翎花看見夭厲側著身,回過了頭,男人拉扯她的那一幕,落入冰冷眼里。
他定是看見了,否則不會周身闇息洶涌,噬人般澎湃,旁人或許看不見,她卻一清二楚。
她飛奔過去,挽著師尊便跑。茶館里還有無辜伙計,不能在此動了殺念,瘟息一釋,可不是誰都能幸免。
匆匆帶走師尊,未能听見幾名漢子之中,有一人緊緊盯住翎花背影,沉吟許久——
「她的聲音,好像在哪里听過……」
***
夭厲冷著臉,被她半拉半推,遠遠帶離茶館,步上了橫跨川河的石橋。
河面波光粼粼,倒映兩人身影。
「為何阻止我?」口氣也是冷到極致,貿問間,竟帶些許不滿。
「店里有其它人在,畢竟無辜……是我忘了覆面,他們罪不致死。」翎花掏出鈔巾,熟練遮掩口鼻,只露出一對美眸朝他笑得有些討好,希望他盡快消氣。
他身上霾霧趨緩,確實被她所安撫,然而僅僅一瞬,又立刻狂亂溢出,周身數尺間,全籠罩在瘟息中。
翎花吃驚,望向師尊,卻發現師尊面龐嚴惠,目光落向前方,于是她隨其望去,橋的另一頭,站著一名男子。
一名滿臉猙獰傷疤,面容肅然的高壯男子。
兩人對視,誰也不先開口,只是凝望,竟讓氛圍冷凝結凍,沉沉壓制,無法呼吸。
翎花反應過來,臉色刷白。
難道是……天人,與師尊一樣的……神?
和儒雅師尊迥然不同的氣韻,那男人很明顯是武人,裹在一身平凡布衣下,壯碩體格仍舊清楚可見。
前次是天女,這回換成天人,要來找師尊麻煩嗎?!
翎花緊緊盯著男人,無比擔憂,身體出自本能,悄悄往前挪站了半步,介于他與師尊之間,自不量力地想要捍衛師尊若男人突然采取動作,起碼她能先擋擋。
小小的無心舉止,落入兩男人眼中,夭厲眸仁一縮,彷佛流溢著什麼;那男人則是添了抹深思,更有幾分定楮注視。
男人先開了口,聲嗓低沉清冽,似山間流泉︰「老友,與我喝一杯,如何?」
話一離口,竟非討戰,而是邀約,還咧了個很想和善,卻倒顯獰冷的笑,頰上傷疤一躍一躍的,若有小孩子在場看到,都要嚇得尿褲子了。
「……」夭厲默然。
翎花悄悄扯他衣袖,側仰著臉,以嘴形問他︰真是你的老朋友?
夭厲淡淡頷首,同時回答了她與男人。
見他們二人有話要談,她似乎多余了,既知男人是友非敵,翎花戒心自然松懈,于是說︰「師、天尊,既然這樣,那你們慢聊,我去信客那里一趟,給雷行雲捎封信,報平安,也報告玉佩破掉的壞消息,可以嗎?」
听見雷行雲三字,夭厲是皺著眉的,但片刻之後,仍是點頭。
「你若談完,再去那兒找我。」她指了不遠處,一戶掛著布幔的人家。
她向來央托蘇大叔代為送信,蘇大叔因生意之故,時常往返數城鎮間,雷霆堡有他的合伙商行,是每回必去之處,很是順路,幫忙帶些信,賺點小外快,何樂而不為。
看見師尊眉心蹙痕,她有些惶恐,不確定地問︰「……你會來吧?」
她怕他忘了接她回去,又或者,理所當然不來接她,把她丟了,省得纏人……
「你別亂跑,待在里頭,直到我來。」他說。翎花瞬間安心,師尊從不食言,若是答應了,定會做到。
夭厲一路看她走向那戶人家,敲了門,一名婦人打開門,見是她便熱絡一笑,下方還有兩個娃兒探頭,朝她撲抱而來,迎她入內,翎花回頭對他揮了手,跟隨婦人進去,門扇再度合上。
夭厲收回視線,對上男人意味深遠的笑。
「別亂跑,待在里頭,直到我來。真貼心的叮囑,還一直盯著進屋才放心。」男人學他方才口吻。
「你笑起來很丑,沒人跟你說過嗎?」夭厲撇開眸,不留情回擊。
「我向來不靠臉。」男人無所請聳肩,又道︰「走吧,酒已備妥,不會教那娃兒等太久。」
長橋上,兩道身影瞬間消失無蹤,極度寥落冷清的城街,無人曾經目睹。
轉瞬間,城鎮何在?
滿山翠綠,其中夾雜繽紛櫻叢,粉女敕點綴一角,如畫景致躍然眼前,絕崖邊,山嵐裊裊,以石為桌,已放置一壺酒、兩只杯。
兩人各自落坐,杯盞中酒香輕溢。
「我們之間,還有何好說?」夭厲看杯中一瓣粉櫻蕩漾,為酒液增添淡淡幽香。
一個是入魔瘟神,一個是為世間除惡之武神,兩人立場敵對,平和坐下來喝酒,已屬荒謬。
武羅喝酒豪邁爽快,一口便干,哪能嘗出其它滋味,挑選此處也不為景致風光,單純只因這兒靜。
「我們兩個又不是死敵,除掉你並非我的職責,自會有人找上你。」武羅替兩人再斟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