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翎花終于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馬送她出城門,多念了她兩遍同樣的交代,若非翎花堅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著她上路了吧。
翎花預計往東山鎮方向去,那兒,是最後听見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過之處,城鎮皆冷清數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難。
她就這麼茫無頭緒地尋著一丁點消息,捉緊蛛絲馬跡,不願錯過。
听說誰家昨夜發病,她便趕往誰家去,問到一些些端倪,說是前幾日上山,受困濃霧中,回來就生了病,她後腳也往那山中去,追尋他們口中的濃霧。
又例如,有誰飲了不干淨的山泉水,她便沿著涓流,爬到涌泉之處,不放過半絲機會。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過了,流光飛逝,誰都求不得它放慢腳步,手里那封「家書」,靜靜躺有一行字,寫著︰丫頭,要不要回雷霆堡過中秋?
頭兩年,雷行雲也是這麼問的。
她提筆回信︰听說柳葉鎮有疫情,我趕著去瞧瞧。平安。
還有個地方能寫家書,有人惦記她的安危,心里總是暖的。
像雷行雲這樣宛若兄長般的追求者,即便愛慕她,也不會為難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這類人,畢竟少數,三年里,翎花算是見識到,沒有最超過,只有更超過。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听進耳里,無論去到哪兒,面紗從不離臉,朝露這張面容,連她自己瞧鏡子時,都要忍不住贊嘆,那是如假包換,天仙才有的絕麗,在人間……那叫亂世妖孽、傾城禍水。
獨獨有一回,她為了吃顆包子果月復,想說不過匆匆兩三口,應該不打緊,于是卸開面紗,然後,換來三年的無盡糾纏。
翟猛,便是那個死纏不休的男人,據說初次見她,驚為天人,立誓搶她回去當壓寨夫人的山賊頭子。
她現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順道躲人,本就是勞心勞力的旅程,讓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雲家教嚴謹,思緒及行為更偏向于粗魯野獸,他完全听不懂拒絕,傲骨太強大地說︰「我這天下第一賊,自然要有個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為何不找個大夫好好治療呀你,大爺!
他絕非善類,跟他說道理無用,他搶奪東西已屬本能,看上眼的,殺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辦法,只有逃。
只是有幾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樹上去過夜,心驚膽顫會被他察覺,整晚無法合眼入眠時,她會在心里埋怨師尊,希望師尊能出現救她,卻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師尊究竟在哪兒?
翎花輕輕甩頭,不想陷入沮喪情結,去了趟信客那處,請托傳遞書信後,又跑茶館一趟,那兒消息最靈通,往來各地的旅人,總會到此歇腳,自然容易听見多方近況。
茶館伙計早識得翎花,也知她要探問什麼,熱絡將她招到角落,報告方才听見的最近消息。
「鎮南八街的方家,水橋後面數去最末的那棟小茅屋,昨個病死了兩人,草草抬出去燒了,對外說是急癥,可去處理尸體的人說,分明是瘟疫。」伙計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聲,怕引起鎮民恐慌。
「鎮南八街?好,我馬上過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無論消息真假,急急趕去鎮南八街察看。
她前腳剛走,就見另一人走向茶館伙計,悄悄塞了錠銀兩過去,
陷阱。
翎花踏進鎮南八街方家,看見翟猛坐在里頭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經來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飛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頭烈虎一口咬住,掙都掙不開。
「原來真的只要以瘟疫為餌,輕易就能誘你上鉤呀。」他一臉驚奇,嘖嘖地說。
翟猛並不是長相猥瑣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當端正,濃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總是胡亂扎綁的發,任其滋長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舉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見下野性十足,充滿脅迫力。
「翟猛!放開我!」翎花的面紗被一把抽開。
「遮著多可惜,我喜歡你這張臉蛋,美人兒。」他掐掐水女敕無瑕的粉腮,愛極細膩滑手的觸感,這般吹彈可破,當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實則心里發毛,隱隱顫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果果,什麼也不遮掩。
「你這玩笑很惡劣,我要離開了,松手!」她虛張聲勢,卻怎麼都甩不開鉗制。
翟猛咧開白牙,像笑,更像撲食獵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來,自然沒打算放你走。」
說完,翎花被拖進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響。
「我老爹說的對,何必追在女人後頭跑?看中就搶,搶了就上,生米煮熟了,還怕不死心踏地嗎?」這一招,他們寨里那幫臭男人,哪個不玩上幾次?否則廚房里燒水煮飯的女人們,從何而來的呀。
翟猛笑得很樂,開始解自己腰帶,今日對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自是立即予以反擊,她習武多年,雖沒有實戰經驗,可動作利落靈活,先是一記側踢逼退翟猛,右拳緊隨在後,準備痛擊他眼窩,再趁機逃離——
然而,她面對的,是個自小在刀口舌忝血討生活的山賊,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際,但他很快回神,這回擋住迎面而來的拳頭,順勢反折到她身後,取回優勢。
「早知道你不是顆軟柿子,上回還射穿我肩膀,留了個窟窿當紀念。」翟猛所言,是數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綁紙條,要他放棄她,別再追著她跑。
適得其反,翟猛從來就不是被嚇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沒關系,我原諒你,不計較這小小箭傷,反正,這一箭,等會兒你也得還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語帶雙關,翎花就算一開始沒听懂,從他曖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這麼做,算什麼英雄好漢?!欺負女人,傳、傳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闖?!我也會看不起你!」翎花還想朝他揮拳。
「跟個山賊論英雄好漢?」他撇唇冷笑,拿腰帶綁牢她雙手。「你听話些,我不想動粗,打壞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會是我,況且我這手勁,打慣了男人,對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個月也消不了腫。」
翎花豈肯乖乖就範,她死命掙扎,手被綁了還有腳,腳被壓制了還有嘴,她大聲罵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間的放肆索吻,卻抵不過撕裂衣帛的蠻橫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實,哪怕听見她轉為哀求,放低姿態,企圖安撫他的獸性,他也充耳不聞。
可怕的模索,游移滑進了敞開的衣裳間,每寸肌膚因抗議而緊繃,翎花胃部翻騰欲嘔,可恨自己受制于人,無計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卻在最害怕無助時,仍是不禁月兌口喊︰「師尊救我——」
「這種時間還喊什麼師尊,喊聲夫君豈不更好?」翟猛舌忝著她的頸側,一路向下,舌頭濕滑惡心,如蛇爬行,任憑她怎麼縮肩,也避不開殘留身上的可怕觸覺。
她屈辱羞憤,想著死也不讓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盡,留這麼一個禍害于世,再有傷害其余女子的機會。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靜下來,雙掌握了握緊。
「要、要听我心甘情願喊聲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頸間抬頭,似乎對她此話頗感興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輕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個不情願的女人,突然有此轉變,一般人多半會生疑,偏偏翟猛是魯莽人,未加細思,加上美人兒主動要求,他開心都來不及,哪會拒絕?
翟猛听她放軟聲調,亢奮莫名,猴急且貪婪吻了上去,以為還須費些勁撬開芳唇,怎知她自動啟口,迎接他的探入——凶狠咬斷他的一小截舌頭,翟猛捂口,發出淒厲慘叫,血從指縫間不停流淌,染紅他胸膛。
他沒有像《武林奇譚錄》里所寫,一咬舌,便即刻斷氣死亡,翟猛一面強忍劇痛,一面怒瞪她,滿臉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斷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兒淚。
原來志異小說全是騙人的,以為咬舌就能立馬死,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翎花口腔內全是血腥味,氣息濃重,她忍住作嘔,出她咬斷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罵她,和著一嘴鮮血,若非斷舌太痛,一時難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點住幾處穴,勉強阻止失血。
翎花不顧雙手受縛、衣衫殘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膚,起身想逃,目標直往屋門方向沖,翟猛滿臉滿手的血,看來猙獰可怕,見她一有動作,發狠追逐撲來。
翎花僅差一步,就能逃出門襤,可終究來不及,翟猛已由身後擒捕她。
那一瞬間,她想著,輪到咬斷自個兒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勁嚼下舌頭,頰畔擦過一陣寒風,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風雪,凍得她一哆嗦。
再張眸,卻見一只臂膀橫過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後的翟猛咽喉。
墨袖飄飄,如雲似霧,可並非純白無垢的顏色,而是濃厚烏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翎花視線沿著墨袖挪去,佇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尋覓多久時日?
數年奔波,百里追尋,夜里反復入夢,無一天不盼著能看見……
「師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厲站在門外,以翎花從未見過的冷厲表情,睨視這一切。
五指緩緩收攏,她听見翟猛骨頭被捏碎的聲音。
由頸骨到頦骨,一塊一塊,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聲,已經听不到翟猛的半絲喘息或動靜,連喊聲疼,也沒有。
她不敢回頭確認,只知道原本鉗在身後的手勁,完全消失。
夭厲松開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後,一切是那般的靜悄。
翎花此時才覺得雙腳發軟,止不住顫抖,剛剛渾身緊繃,恐懼著、害怕著、委屈著,突然全數消失,支撐自己的力氣彷佛耗盡了一樣,眼淚嘩地全掉了下來,好似三年來不曾有過的淚水,在此時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驚,後是喜,接連來襲,她都不知眼淚為何而掉。
為劫後余生?為安然月兌困?還是為終于再見到師尊……
即便頭暈目眩,全身月兌力,幾乎已是跪地愈軟,她也沒有忘記,緊緊抓住師尊的墨袖,絞在拳兒之內,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師尊又會撇下她,讓她再苦苦尋他三年……
「師尊……」
夭厲始終眉目冰冷,不發一語,面龐雖似冰雕,難辨心緒,未見起伏,然而夜風吹拂,一泓青絲,終究隨其翻騰,三千煩惱,舞亂紛紛。
***
第九章 追尋(2)
夭厲想過,直接將她丟棄原處,卻擔心男人同伙折返,于是,他又想,隨便找一間客棧安置她,偏偏她這一身狼狽,萬一單獨擺進房,再遇上貪圖美色之徒,豈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沒想到退路,此時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失策;見她軟軟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開衣袖離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這次終于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拋家棄寨,只知道四處追著她跑。」
那時,茶館內,幾名賊仔圍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邊閑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沒見過她多美啦,每次看見全是蒙著面紗,竟把大哥迷得喪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我一定要睜大眼,好好看看什麼叫天仙美人。」
「說也奇怪,那麼美的女人,干麼一直尋找瘟疫消息,別人是听見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邊有瘟疫她往哪邊去,連累我們跟著大哥也往危險的地方跑,弄個不好,染上病,咱們哪還有命活?!」
「管她怎麼想,反正能把她騙去鎮南八街就好,其余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厲當時正坐在他們後方那桌,悠閑品茗,並不因天界偶爾追緝打擾而躲藏,依舊隨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管這一身疫,在何處歇腳,會留下多少後遺,全與他無關。
起先,他並不刻意听其對話內容,僅是斂著眸,坐在二樓雅座的臨窗邊,任輕風拂面,茶香裊裊,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緩緩擱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後,他便出現在鎮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雖不故意隱藏蹤跡,同樣也不特意去見她,兩人既已無關,再見面,徒增麻煩罷了,他不信緣分,亦不信天下之大,會再與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聲「師尊」,引發無數記憶,本以為它們太淺太淺,不過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跡,卻像落在白紙上的殘點,即便再小,再淡,終究是存在著的,難以忽視。
客棧住房內,夭厲被迫坐于床邊,小廳桌上燭火微曳,蠟淚點點堆砌,融了漫漫長夜。
他未曾移動,靜謐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這兒時的習慣,一直沒有改,捉緊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時呢喃,毋須認真細听,也知含糊在嘴里的兩字為何。
興許是三年來的尋覓過程太累,體力與精神放松的瞬間,竟讓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睜開的頭一件事,便是慌忙尋找師尊,怕昨天不過夢境一場。
結果師尊就坐在床側椅間,面無表情看她。
翎花絲毫沒被那股冷淡疏離所傷,依舊如同孩童時期,朝他撲抱而去,這一次不只是袖子,連人都抱得牢實。
「師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終于找到你了!師尊……」她抱著磨蹭。
夭厲默然以對,將環過腰際的縴細雙臂拉開。
她既已醒,他不用掛心她昏迷之際會遭遇危險,起身便要走。
翎花當然不放開,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放!
「放開。」他寒著嗓。
「不放。」
「放開!」加大聲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來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為……是他慣出來的。
「想嘗嘗與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嗎?!」他恫嚇她,右手扣上她的頸,五指冰冷無溫,掐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個粉碎。
她依舊是昨夜那般狼狽模樣,他將她自鎮南八街方家抱離,直至投宿客棧,不曾為她清理擦拭,任她滿唇沾染咬斷翟猛舌頭所留下的斑斑血跡,衣裳殘破大半,肩頸盡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