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睡破廟的緣故?還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風寒?……這可不好,我們要快點到下一個城鎮,找間有床、有熱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標,並且盡力執行,走起路來都多出幾分干勁。
未到中午,師徒倆抵達最近一座村鎮,首要之務,自然是直奔客棧。
即使他再三保證身體無恙,她卻不肯信,硬要服侍師尊躺平,添上被子,蓋個密實才罷休。
「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說完,翎花就要開門出去。
「翎花,師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雖然了無睡意,更無病征,但她照顧得太認真,他找不到拒絕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舉。
「瞧一下比較安心……」
「別跟師尊頂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兒不累。
「哦。」她听話,嘴是閉上了,手還是不放心又攏攏被子,只差沒拉高到他頭頂,把人整個掩埋了。
照顧好師尊,她才坐到窗邊圈椅間,褪下鞋,放十根腳趾出來活動活動,孩子皮細肉女敕,半日趕路下來,腳趾已磨紅磨腫,可沒听她吭半聲。
「我們在這村鎮留個十來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腳趾,話,便月兌口而出。
那雙小腳,再走下去,就破皮見血了。
「好呀好呀,師尊多休息幾天,身子養好再走。」她沒考慮自己,直覺點頭附和。
傻丫頭,他身子哪需要養,倒是她的腳,才得養養。
翎花透過窗往下瞧,望向客棧外街,村鎮不算熱鬧,人群三三兩兩,炸物香味彌漫,也有小販賣些童玩、布料。
孩子畢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雙膝爬跪到椅間,手肘支著窗欞,掌心托腮,受外頭街景引誘,腦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當心掉下去。」他出聲提醒。
「欸。」她縮回來一點點,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處二樓,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听見響亮吆喝,才仰首去尋找,聲音來自斜對面一戶圍牆內,十幾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習練木棍,呼哈有聲。
是武館嗎?專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學,以後,便能保護她家文文弱弱的師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為這樣看著,便可以偷學些皮毛,跪姿改為站立,只為了看更多、更遠——
「你真的會掉下樓去。」領子被拎緊,翎花身子給抱下圈椅,帶離窗邊。
「師尊,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還有臉質問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陣風吹來,你定給吹飛出去。男人默默月復誹,但懶得數落人,只問︰「瞧見什麼新奇事,這般專注?」連小命都不顧了。
「師尊,我在瞧人家練棍法,那邊。」
「你想學?」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里想要什麼,全寫在臉上,她沒敢點頭,怕師尊覺得她太貪心。
「想學便去學,師尊帶你去報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時間,我們沒有要長留,師尊,我沒有很想……只有一點點想,不要緊,我可以偷偷爬牆去看就好——」
「有理,習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麼,我們便留到你學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沒能反應過來。
「好巧,隔壁貼了‘吉宅出售’,就買下來吧。」
師尊的口吻,活似這菜攤上,白菜碩大青翠,就決定是你樣稀松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師尊說到做到,一眨眼,掏錢買下武館隔壁空宅,師徒倆當天由客棧搬入新家。
有句話,翎花好想大聲問——
師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產離家出走?
第二章 芳心許(1)
精五武館,館主王精五是名約莫四十歲的漢子,刀槍棍劍拳精通,傳授鎮里孩子少年武藝,健體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師尊矮半個頭,但魁梧一倍有余,暴露的膀子糾結累累肌肉,雙臂抱胸時氣勢更驚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師尊身後,惶恐看著人。
「我不是誰上門都肯收,資貿駕鈍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懶做不收,心浮氣躁不收,小丫頭站過來點我瞧瞧!」王精五聲嗓洪亮,不像師尊句句溫文。
師尊若是春風,王精五就是午後雷陣雨,轟隆隆個不停。
「翎花,別怕。」師尊將她推向前頭,任由王精五審視。
王精五打量許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臉上未流露滿意或嫌惡,簡單再問︰「為何想學武?」
這問題,王精五問過每一個入門弟子,若答案暴戾謹橫,毫無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護我師尊。」翎花想也沒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當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確實看來弱不經風,破文人一只,居然要個小女娃保護,丟盡男性的臉!
師尊同樣被此回答所震。
以為她只是一時玩心,看其余孩子耍棍,跟著想試試,未料,原因竟是為他。
原來她的夢話,並非隨口說說,她是真的想保護他。
「還算尊師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開始來上課。」王精五向來偏好乖巧學生,武藝可以慢慢學,天性卻不然,能把師尊擺前頭,想來以後也會敬他這位師父︰「去找師娘付學費,順便量身形,給你做兩件功夫服,記得頭發扎緊,別像你師尊披頭散發。」
「……我師尊那樣多好看。」王精五走後,翎花才細聲嘀咕,師尊牽著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幾十步路的距離一師尊低首問她
「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才想去學武?」
「嗯,有我在,我不讓任何人欺負師尊!」小小壯志,很是雄偉。
「師尊希望你是自己有興趣想學,學著玩也行,師尊沒有弱小到需要你護衛。」
話雖這般淡淡說來,男人眸里有笑,伸手輕揉她的發。
「我有興趣學!雖然不保證能學得多好,但翎花會加倍努力!以後,換我來保護師尊!」
況且,師尊身懷不明巨款,活月兌月兌肥羊一只,怎能不護妥妥的?
「滿口保護保護,真遇上危險,你逃了師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為優先,舍下誰,並非過錯。」
「我不會,我絕不會措下師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氣的蠢話。
「翎花,有些話……別輕易承諾,尤其,不確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靨縱容,一如以往,語調卻清冽如冰,較平時森寒許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輕眯而增添陰霾。
曾經,也有那麼一個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聲嗓清甜,向他承諾著,不離,不棄,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長歲壽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諾,不過淪為謊言。
「師尊,我……」她想強調自己多認真。
「噓。」長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說下去。「這種縹緲虛無的誓言,師尊不愛听,別再說了,乖翎花。」
特別是,區區一個人類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氣又能有多大?
她說要保護他,他想笑,多少帶些嘲諷,或許,也有一點點喜悅。
喜悅太少,嘲諷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憑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問她︰若你知我是誰,可還會這般堅定相護?
翎花可以察覺,再說下去,師尊真會動怒,興許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緊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靈內,志向絲毫沒動搖,既然不許說,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師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條女漢子,言出必行!
本以為師尊生她氣,結果隔日帶她去精五武館報到,師尊一貫溫笑,拍拍她的腦袋︰「好好玩,小心別弄傷自己,晚些師尊再來接你,午膳去你喜歡的湯面攤吃。」
說完,他向王精五頷首致意,先行離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發生,翎花松口氣的同時,也對師尊產生更多想探知的念頭。
笑起來溫柔的師尊,對她百般縱容的師尊……她對他的認知,少得可憐,連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還有哪些人,不知他為何離家遠游,不知怎麼師尊的眼里,總覺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遠方,那雙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扎長辮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邊悄聲說。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師尊。」翎花糾正她,小臉對師尊被夸的驕傲,完全沒有減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誼建立迅速,相視一笑後,便能開始打打鬧鬧。
翎花並非武館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嬌小,與她同齡的程小鳳還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學者,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與師哥師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兒拎到一旁,從頭教起,馬步一扎就是半個時辰。
休息時,翎花兩條細腿直打顫,連坐著都泛開一陣酸痛。
「還行嗎?可別明天就不來啦。」王精五的女兒閨名芙蓉,二八年華,正是女孩兒最美麗的年紀,自小隨爹親習武,曬出一身麥色肌膚,笑起來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頗有乃父之風,每位學徒都稱她一聲「大師姐」。
「我一定會來。」翎花志氣未死,篤定回應。
「不錯不錯,好氣魄,明天再多扎半個時辰。」王芙蓉哈哈笑著走了,留下翎花險些噴淚。
當天師尊來接她,她只差沒匍匐爬出武館大門,短短幾步路,最後是師尊抱她回家,給她捏腿。
他說︰「這麼辛苦,別學了。」
她堅決搖頭︰「要去。」
他只好由她。
畢竟是個倔性孩子,加上目標遠大,翎花還真的熬下來了。
才幾天功夫,她馬步扎得平穩,呼吸不凌亂,重心掌握極好,邊打馬步,還能跟著王芙蓉舞上幾記簡單拳法,連王精五也夸她有天賦。
「听我爹說,你學武是想保護你師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飛」拳法,說是對付地痞流氓綽綽有余,兩人慢動作對招時,王芙蓉閑聊開口。
「對。」翎花很努力在記拳路。
「你師尊……確實看起來不像習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對。」默念拳法口訣,撥空回答她。
「有那樣的師尊,我也會很想保護他呀。」王芙蓉游刃有余,咭咭笑著︰「保護著不讓旁人搶走,那麼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吶。」
「……」口訣全亂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攔手膀手低膀手給拗折成麻花。
「你沒記牢,重新來。」王芙蓉松開兩人交纏的手。
「明明是大師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師尊,她腦子里的口訣才被師尊身影取代,當然全盤皆亂呀。
王芙蓉沒理會她的咕噥,仍然笑笑說︰「你師尊娶妻沒?」
「沒有……吧。」老實說,她不是很確定,听見王芙蓉突如其來一問,原先的肯定句也遲疑了會兒。
師尊離家出走的原因,會不會是家里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愛那姑娘,于是便逃了?
或者,師尊根本就成過親,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師尊性子好,沒脾沒氣的模樣,翎花很難想象他與誰爭吵的場面。
「欸翎花,等你練成武藝,足以捍衛你師尊,實在太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懂武的好師娘,一並保護他和你這小女敕徒,你覺得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過來,笑靨如花,壓低聲,悄悄地講。
翎花先是一愣,而後大驚,眸子瞠得園大,看王芙蓉滿臉紅粉,眼中星芒閃耀,瞳仁里,清晰可見一字閃爍再閃爍——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無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齡少女,芳心正動。
「我是說正經的呀,你練套拳得花幾年?你師尊這段期間難保不遇上危險嘛……你有沒有听說,他喜歡怎樣的女子?討厭女子習武不?呀——應該不會吧,他都讓你來學了耶。」王芙蓉嘰嘰喳喳,連珠炮問。
翎花仍是不說話,逼自己靜心背口訣一左腳踏前,轉向手裁,千金萬土,右腳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還想再繼續同一話題,遠遠听見師父喊下課,翎花連忙抱拳收勢,朝王芙蓉一鞠躬,嚷聲「謝謝大師姐教導」,一溜煙便要跑。
師尊時間拿捏極巧,瘦頎身影出現在武館大門,緩步走來,黑袂飄飄,一手輕負身後,仙姿颯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見少女含春,雙腮紅似彤雲,望向她的師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師尊奔去,一把拉著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師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師尊。
愛慕的眼神。
「怎麼了,走得這般急?」師尊被她扯著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門才停步。
「……」翎花說不上來,自己行徑古怪是為哪樁,總之……心里不痛快,卡卡的,悶悶的。
「挨王師父罵了?」
「師尊,我……有師娘嗎?」翎花一月兌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蠢話,明明該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個恍神,居然全說出來了。
師尊臉上表情平平,波瀾不興,听見她的問題時,眉不過微微挑揚了下。
「曾經有。」總是淺然的聲音,仍舊不改。
「曾經?……也就是,現在沒了?」
「死了。」面無表情的臉龐,像說著今日天清氣爽般……平淡。
「師、師尊……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對不起……」揭起師尊的喪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氣自己嘴快,問了不該問的話。
她不斷道歉,眼淚滴答直掉。
淚水晶瑩無瑕,顆顆皆是剔透琉璃珠,墜地無聲破裂。
他靜默覷著,彷佛止不住的淚泉,滴落她臉頰,在沙地間印成一點點痕跡。
她哭著,他卻想笑。
當初他都沒她哭得慘,不,他未掉半滴淚,心痛的極致,原來,只剩麻木。
她不識得‘她’,又何必為個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沒事的,過去了,別哭。」他笑她孩子氣反應,蹲低身,與她平視。
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過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嘗過,曾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翎花,沒關系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總在夜深人靜、總在寂寞無助時,強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師尊也有那樣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皺了臉,哭紅了鼻,涕淚縱橫。
「你這是連我的分也一塊哭上嗎?」他笑嘆,幫她抹淚,她無法回話,嘴里只有號啕。
她好想問,師、師娘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教師尊傾心,又是為何香消玉殞……可是她不敢,怕師尊難過,更怕答案也會令她難過。
翎花不記得哭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師尊身上,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