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干吃完時,正巧到了目的地。
原來這間工作室就在她家附近。
兩條巷子的距離,她肯定曾經路過,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她已經習慣繁忙的城市節奏,總是趕著上班打卡、下班回家休息,已經很久沒有留心路過的店面。
這間店面不是太起眼的建築。
老式舊公寓一樓,沒有特殊裝潢的外觀,不像她想象中的甜點工作室,門口大都種花弄草的,這里一片光潔,只有一扇透明玻璃門,透著里頭的暈黃燈光。
晚間七點鐘,程知湄站在門口,凝視屋里微弱的燈光,心中竟感到一絲異樣的平靜。
她上前試圖拉了拉門,門沒有鎖,她悄悄探頭進去,沒看到人影。
「有人在嗎?」
沒回應。
她揚嗓喊道︰「有人——在——嗎?」
仍然一片安靜。
程知湄退了出來,不敢貿然進入。
想必是主人暫時外出,她站在門口,額頭貼著玻璃門,偷看里面擺設。
店里是原木裝潢,擺著美式鄉村風格家具。一張木質圓桌乖乖置于店內中間,桌上攤著一迭翻看過的報紙及一個黑色馬克杯。
還有好幾個矮架整齊靠著牆壁,上面隱約是……知湄眯起眼楮,是書本,但看不清楚是雜志還是食譜。矮架旁邊是很大盆的金錢樹,佇立一角。
這一切搭著溫黃色燈光,很不真實。
這間店不像餅干工作室,里面沒有擺放餅干──就算生意再好訂單接不完,也該有試吃的吧?
紀年倉沿著夜色走回來,遠遠就看見一名女子靠在自家玻璃門上。
他愣了一下,隨即走近,女子顯然將全副注意都放在「偷窺」上,連他已經來到身後都沒發現。
他不客氣的打量著這名不速之客——用毫不掩飾的視線從頭到尾看一遍的那種。
偏瘦的身材,身高應該有一六五公分。留著一頭及肩黑發,發尾有著乖巧的內彎弧度。她穿著淺藍色洋裝,外罩米駝色風衣,縴細小腿以黑色褲襪包裹著,足踏寶藍色高跟鞋。
他沒辦法窺見她的全副容貌,從這角度只能看見她小巧的耳廓,以及雪白的肌膚。
她衣著時髦典雅,背對他站著,他身高一八七公分,能輕松看見她的發頂。他就這樣站在她身後,只覺得她嬌小。當然,是對他來說。
紀年倉也不打算喚她,只是武斷的伸出手,直接從她側邊推開了門。
程知湄頓失依靠,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往前傾跌──
下一秒,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止住了她往前撲倒的跌勢。
程知湄彷佛瞬間聞到一股極輕的甜香,那是種焦甜的香味,帶著偏苦的巧克力味,從抱住她的這人身上傳來。
接著,她慢一步的發覺腰上那太過有力的手臂,正清晰的告訴她這是一雙男人的手臂,以及身後那隱約貼著她的如牆般的身體,都讓她突地臉色一紅。
她小聲的道謝。「謝謝。」語畢,輕巧地掙月兌男人的懷抱。
程知湄轉過身,準備看向男人,他卻理也不理的穿過她身邊,徑自走到店內的圓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後,將手中的提袋放到圓桌上,拿出里面的珍珠女乃茶,插了吸管就喝。
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後,紀年倉才揚起眸,看著眼前的女人。
她有一張女圭女圭臉。大大的眼楮,讓人難以忽視的長睫毛,小巧的櫻唇、白皙的膚色,以及偏圓的瓜子臉。
她看著他的眼神帶著驚訝,這讓她有著異樣的可愛,紀年倉這樣想著。
她的背影成熟典雅,正面呢?卻擁有一張無邪的臉蛋,這讓他有些意外,很難不對她留下印象。
程知湄也正靜靜打量著他。
他很高大。
這男人有著一雙深邃沉著的眼眸,偏深的膚色,下巴有著短短胡渣。他穿直條紋襯衫、淺色牛仔褲、咖色軍靴,健壯的身軀裹在襯衫里,卷起的袖子下是一雙有力的虎臂……
他充滿男性魅力,如電影里訓練有素的軍官,帶有懾人魅力。
這片刻的沉默後,程知湄立時驚醒,她怎能這樣盯著一個初見面的男人看?
她飛快拿出名片,走到他面前,微彎腰將名片遞給他。
「你一定是熊先生吧?」
她沒看見紀年倉听見她的問句後,飛揚的眉毛微微挑高。
紀年倉遲遲沒接過她的名片,她只好不動聲色的將名片放在圓桌上。
「我是雅詩專業美妝公司的營銷專員,敝姓程,今天有跟您通過電話,不知道您有沒有收到我先傳過來的mail?」
紀年倉看著她,眼色冷漠。「刪掉了。」
她顯然沒因他的話受到打擊,快速從包里拿出一迭企劃,遞到他面前。「沒關系,我這里還有一份。」
他一樣沒有要接過企劃書的意思。
僵持幾秒後,她將報告書放在名片的旁邊,也沒經過他同意,就徑自介紹。「不知道熊先生有沒有听過雅詩美妝?公司簡介我有印在企劃書上面。請放心,我們是信譽良好的公司,在業界也有一定分量,這次我們將推出指甲油新品,所以……」
「我不接合作案。」
話沒說完,他又開口打斷,程知湄睨他一眼,這個熊先生很喜歡打斷人說話呢!
低沉的嗓音,沒有任何感情,他看著她,試圖在她臉上搜尋挫敗表情,卻完全看不見。
他不知道,這次程知湄下定決心,沒有退路的她,當然也拋去自尊,臉皮厚了許多。
她漾起笑容,繼續說︰「還是請熊先生有空看看報告書,我們真的很喜歡您的產品,非常希望可以跟您合作。」
「喔?」他挑眉。「你吃過?」
她重重點頭,一臉誠懇。「當然。」
他瀟灑一笑,口氣有些故意。「覺得如何?」
她神色堅定,認真分析道︰「是一種……不華麗的味道,非常直接、純粹的美味,該怎麼形容呢?不像櫥窗里爭奇斗妍的馬卡龍,反而像是傳統一些的重女乃酪蛋糕,真的、真的很好吃!」
話出口,她馬上後悔了。
因為她看見他沉下臉色,深邃的眸光變得嚴格,本來掛在臉上的客套笑容也立時收下。
她馬上猜想或許他不喜歡被比喻成普通的重女乃酪蛋糕,可能他比較喜歡時髦亮麗的馬卡龍,但……這跟他餅干呈現的感覺不一樣呀!
跟她想的不同,紀年倉不是不高興,相反的,他喜歡她的形容,不若以前听過的評語,好吃、香脆、真材實料……這些稱贊,太普通。
她說他的餅干味道不華麗,嘿……他本來就不打算呈現華麗口感,他甚至厭惡華麗,因此刻意走低調純粹的路線。
正因為被說服他接合作案的人說中了,他不能面露喜色,所以飛快的沉下臉,表面冷漠,內心澎湃。
從離開上一份工作後,從事販賣餅干已經三年多,頭一回遇到懂他想法的人!
紀年倉聳聳肩,站起身來,他高她許多,立在她面前時,只覺得她一臉錯愕不解,毫不畏懼,像只待宰的鴨子。
他刻意冷下語氣道︰「謝謝你的贊美。」故意加重贊美兩字,要讓她誤以為他很不悅。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冷漠地拽住她的手臂,輕松的將她往外帶,直到將她推出了門,才松開她的手。
幾乎是任他宰割的程知湄無言地對上他的眼眸,想試圖再說些什麼,卻被他搶了白。
「我要工作了,你會妨礙我。」他冷漠地看著愣愣的她。「還有,不要再來了,我不接合作案。」
紀年倉鎖上門。
被擋在門口的程知湄,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她惹他不高興了。
該怎麼做?
熊先生態度堅持,多次闡明不願意接合作案,可是他連她寫的企劃書都還沒看耶,如果他肯看,有沒有一絲被說動的機會?
她貼著玻璃門,偷看里面的動靜。
熊先生不在,後面應該是廚房,顯然他去了里面,她只能看見圓桌上沒被翻過的企劃書與名片,孤獨地伴著一室溫光。
忽然一股堅持就這樣從胸口膨脹起來,她不走,要在這里等,要更努力——至少,要讓熊先生看見她的堅持,要知道她程知湄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女人!
才第一次見面,沒辦法攻陷,沒關系。
她會創造第二次、第三次機會,下一秒,曲玲玲美麗的臉龐閃過腦海,她深吸口氣,更堅定不肯離去的想法,她不願意讓曲玲玲看好戲,她不能中計,她不能輸!
十二月,冷風凜冽。
入夜後更加寒冷的夜風,如同利刃刮上她的白皙臉蛋,令她一陣顫抖,實在是太冷了……
程知湄拉緊身上外套,全身縮得彎腰駝背,低著頭直往手上呵氣。
很好,好了一些,好像沒那麼冷了──
忽地一陣風吹來,襲上她穿著薄薄褲襪的小腿肚,她瑟縮哆嗦,不爭氣的打了個噴嚏。
唉!早知道要受這種苦頭,就該回家穿厚毛衣搭羽絨外套,換上燈心絨長褲,里面還要加一件衛生褲才行。
偏偏她今天因為要開會,為了輸人不輸陣穿得輕薄了些,現在卻不幸得遭受這等酷刑。
程知湄仰頭看向墨黑色夜空,眼色充滿無奈,心中閃過無數次想回家的念頭,終究還是被一股莫名傲氣給壓了下來。
她要等熊先生出來,再說服他一次。
這一等,就是三小時。
第2章(1)
音樂,選了最愛的李斯特。
紀年倉穿上圍裙,挽起了袖子,在音樂聲中,來到與腰同高的工作台旁,先不急著動手料理,閉上眼楮,深吸口氣,棄除那些存在腦海里的雜念,將思想清空後,才睜開眼楮。
重新睜開眼楮的瞬間,他的眼里充滿心無旁騖的認真,世界濃縮成眼前的小小工作台,那些面粉、女乃油、糖、香草、巧克力……都等待他施行魔法,將它們化作迷人的美味餅干。
晚間七點半,比平常晚了一些,紀年倉開始進行面團的揉制——他出門吃飯前,已經先將女乃油拿出來,現在已經成為非常完美的軟化狀態,加了些糖後,接著用打蛋器打至乳黃色,接著加入蛋黃,面粉也適時加入,充分攪拌……唔,他看了下黏在牆上的訂單,是巧克力基本款,他取出苦甜巧克力碎片,拌入面團里,最後,將面團整成長方形,放入冷凍庫冷凍。
這是他的一貫作業模式。
大多數的餅干,都能在前一天完成面團制作,冰凍一夜後,隔天一早他再將面團切整,烤成當日出爐的餅干。
每天每天,一樣的工作模式。
前一晚,動手做面團;隔天一早,進行烘烤工作。
中午前將已經放涼的餅干裝袋,然後交給宅配業者出貨,下午時光,他大多用來研發新口味餅干,傍晚會出門運動,可能慢跑、可能騎腳踏車到遠一點的材料行逛逛。
大熊先生工作室只設立網站,不提供現場取貨,但因為網絡刊登,作業上必須讓顧客放心,他還是擺了地址上去。大多數顧客都不會直接跑來說要買餅干,因為他在網絡上已經嚴正告知餅干必須排隊下訂,起先還是有些顧客跑來,踫了一鼻子灰後,在網絡上告知不可能拿得到現場的餅干後,就不再有客人跑來工作室了。
紀年倉樂得清閑,他只專心做餅干,其余時間留給自己。
他的生活沒有刺激,少了新鮮,只是日復一日,他的世界不是大晴天,也不是雨天,而是有一半被雲遮住,卻輕巧的透出陽光的美麗天空。
比大晴天涼爽,暖過下雨天。
他很滿足如今的生活,從不覺得缺少什麼,當一個人曾經處于忙碌的生活里,如今獲得清閑與簡單,會更懂得珍惜。
他就是。
晚間十點十五分。
紀年倉關上燈,走出了門,將鐵卷門放下後,他準備步行回家。
一轉身,赫然發現右邊轉角有一道縴細身影,她背對著他,以環抱身體的姿勢,半仰著頭,看起來帶點無語問蒼天的意味,想到這,他淺淺笑了,但同時也訝異,從七點到現在,她就在門口等了三個小時?!
看來,他小看了她的「毅力」。
但這同樣也不能打動他。
紀年倉是高學歷的資優生,擁有T大的碩士學歷,畢業後他當兵去,退伍後跟同實驗室的朋友創立了科技公司。一開始,他們外接案子幫產品程序除錯,因為他們的速度跟抓錯準確度都很優秀,開始有公司找他們合作研發程序,公司聲勢逐漸壯大,紀年倉因為身處核心,轉為管理職,沒空處理那些基層的工作,工作內容變得陌生且忙碌,讓他難以適應。
他努力調適,精神上時刻繃緊,直到有天在會議室因為呼吸不過來而昏倒後,才驚覺自己已經因為過度的壓力而累壞了身體。
透過檢查,醫生告知他是因為持續性的壓力關系而導致自律神經失調,除了口服藥物外,還得學會紓解壓力,嚴重者醫生還建議暫時離開有壓力的環境。
紀年倉決定離開,他讓出所有股份,獲得一筆優渥的財產,茫然過了一陣子後,因緣際會愛上烤餅干,出錢開了工作室。
曾經在他身上肆虐的自律神經失調也在這時獲得控制,如今不再需要服藥,所有癥狀也已經消失。
他排斥且甚至有些恐懼過去的生活,所以所謂的「合作案」,對他來說只會令他個人的工作變得復雜,他打定主意不觸踫,就算她再努力也一樣。
他快步走過去,絲毫沒在她身旁停留。這樣徹底的漠視,讓程知湄一時來不及反應,直到確定剛剛經過身側、現在卻已經走了十步遠的高大身影就是熊先生後,才急急邁開腳步跟上。
「熊先生!熊先生!」
身後的叫喚,讓紀年倉再次勾唇而笑。
她竟喚他熊先生?他可不記得曾經跟她提過自己是姓熊。
好吧,他故意在大熊先生工作室的聯絡網頁上,寫上稱呼他熊先生,但不知怎地,當她這樣喚他,他心里就覺得怪怪的,好像自己在惡整這個拚命三娘,又好像有點期待她知道他其實不姓熊……這想法很詭異,他因此而頓住笑容,皺起了眉。
這女人……說實在的,有股傻勁,以及跟外表不相襯的拚命,所以才讓他過分在意嗎?
他不曾停下腳步,這讓程知湄只能用跑的,才得以跟上人高馬大的他,手只能像電影里的大嬸一樣,伸出往前揮揮揮的。在這深夜里,她穿得一身時髦,卻在追人姿勢上大吃癟,很丟臉。
「熊先生!等等我啊……等等……」叫嚷的口氣越來越喘,腳步也越來越緩。
眼前的紀年倉越來越遠了,她真是追不上了。唉,白等三小時,他根本不願為她停下腳步。
等待的三小時,她除了抵抗冷風外,還努力絞盡腦汁,想著有沒有什麼理由能說服他?
程知湄終于停下腳步,她雙手撐著膝蓋,彎著腰桿,大口大口喘著氣,漂亮的大眼楮直視前方越來越遠的高大身影,感到一陣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