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吧!」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只好去求人家。「但荷香會答應嗎?也許她會嫌麻煩……」
「荷香一定會答應,你不必擔心。」他對這個熱心的兒時玩伴非常了解,她不可能拒絕。
「就算荷香肯,她兒子也不曉得肯不肯……」
「放心,一切交給荷香。」別怕。「她一定能幫我們搞定她兒子,無論用什麼方法。」
荷香說話向來一言九鼎,只要點頭使命必達,他對她有信心!
*
「娘,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麒麟山莊一向熱鬧,原因就是出在尹荷香身上,只要她一心血來潮,整座山莊就跟著喧嘩,她的長子尤其倒楣。
「我說,你的書太多了,得清掉一些。」尹荷香邊嗑瓜子邊掏耳朵,一邊還不忘喝茶,悠閑的模樣令人生妒。
「娘,你說過不動我的書的,這會兒怎麼又把主意打到我的書上頭?」這其中有鬼。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尹荷香皺眉。「我只答應過你不用火燒,可沒說過不撕、不揉、不踐踏你那些書,你可別搞錯我的意思。」
尹荷香別的本事沒有,威脅人的功夫一把罩,尤其喜歡拿自己的大兒子開刀。
「娘,你明明知道那些書對我有多重要,其中還有許多書是玲瓏嬸婦送我的,你不能將這些書清掉。」申經綸搬出尤玲瓏救命,尹荷香點點頭回道。
「所以那些書要還給人家,我已經跟你玲瓏嬸嬸打過招呼,她也能夠諒解。」尹荷香早料到他一定會出這招,也早就想好因應對策。
「玲瓏嬸嬸能夠諒解?」申經綸的臉扭成一團,俊美的五官都快攪成一塊兒。
「她不但能夠諒解,還委托我幫她處理那些書。」尹荷香又喝了一口茶,總覺得今年的茶好香。「听說那些書中還有兩、三本宋版,如果拿出去賣,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吧?」
尹荷香眨巴著一雙大眼楮,雖然年紀一大把仍然很可愛,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個四十歲的女人。
申經綸的牙齒磨得吱吱作響,別人看他母親像尊可愛的瓷偶,他看她像女魔頭,只是隱藏在無害的外表下,其實比誰都邪惡。
「你說,這次你又要我做什麼?」申經綸十分了解他這個親娘,每當她對他有什麼要求,一定拿他心愛的書當人質,無一例外。
「干嘛擺出這副嘴臉呀?」忒不甘願。「我只是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怕哪一天屋頂崩了,滿屋子的書掉下來,就算不把你砸死,也要把你砸成傻瓜,萬一發生這種事,你教娘下半輩子怎麼活下去?嗚……」
「娘!」能不能不要再演了,他都看膩了。
「好吧!」不演就不演。「其實娘也沒要你做什麼,就是當當夫子、教教書,這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三兩下就能搞定……」
「等一下!」容不容易他會自己判斷,別替他作決定。「我不想當夫子,更討厭教書,你別想要我點頭同意。」
「是嗎?」很好,很有志氣。「那我就隨便處理你那滿屋子的書了……」
「等一下!」申經綸伸出手阻止尹荷香起身,怕她立刻去燒書。
「後悔了嗎?」很好,懂得見風轉舵,有前途。「我這就去告訴廢柴……」
「再等一下!」他真的很不喜歡教書,真的真的很不喜歡。
「我已經等兩下了,你還要我等多久?」尹荷香的眉挑得高高的,等著看他還能怎麼拗。
「無三不成禮,總要等我想清楚才能答應。」申經綸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就是不想順他母親的意。
「在你喊第三次等一下的期間,我已經命人去打掃你的書齋,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門口。」尹荷香涼涼的提醒他時間寶貴,別做無謂的掙扎,趕快認了吧!
不是申經綸想拖延,而是他打從心底不願教人讀書,因為他有不好的回憶。
「你讓我教誰讀書?」說不定這次會好一點,申經綸安慰自己。
「柴叔叔的女兒,你小時候見過,是個美人呢!」提起柴憶貝,尹荷香的臉都亮起來,她這一生最羨慕手巧的人,偏偏柴憶貝的手就是這麼靈巧,編織繡花都難不倒她,還會調配妝粉,比夢心還厲害。
「……你說誰?」申經綸怕自己听錯再問一次,免得待會兒呼天搶地時找錯對象。
「咦,我沒說清楚嗎?」她明明說是廢柴的女兒,她的朋友中也就他一個人姓柴,沒第二個人。
「不,你說得很清楚,但我希望我沒听清楚,更希望你說得不清不楚,我好順理成章推說你沒說清楚,然後這件事就可以不清不楚的算了。」申經綸學尹荷香玩繞口令,但他怎麼可能玩得贏她?她可是始祖。
「問題是我說得夠清楚,沒法子不清不楚的算了,你清清楚楚知道這事兒你逃不掉,你如果不想你那一屋子的寶貝書本被一把火燒掉,最好馬上點頭,知道嗎?」
「知道了。」
「很好。」
母子大戰的結果是尹荷香大獲全勝,申經綸一點都不意外,反正他本來就沒指望自己會贏。
「我現在就派人叫你柴叔叔快點把人送來,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貝兒,等不及要跟她見面呢!」尹荷香不知道是少一根筋還是故意視而不見,申經綸難看的臉色一點都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一心巴望會見好友的女兒。
第1章(2)
看著尹荷香蹦蹦跳跳的背影,申經論重重嘆一口氣,好想連夜離家出走。他母親都已經四十歲了還是那麼天真,總喜歡把別人家的女兒當成自己的看待,先前雲心好歹還是自個兒的表妹,母親對她好勉強還說得過去,但柴憶貝算什麼?她不過是母親朋友的女兒,還忒會惹麻煩,他之所以不願意教人讀書,就是因為柴憶貝。
申經綸自認為是個心胸寬廣的男人,但他真的無法忘記兒時的慘痛教訓。那年,他七歲,已背完《重定千家詩》和王相的《五言千家詩》,正要開始背《論語》,他母親帶著一個小女孩走進他的屋內……
「綸兒,你在干嘛?」
打從申經綸開始模書,最忌諱別人在他讀書的時候探頭,可他娘不但喜歡探頭,還喜歡明知故問,真齒是很討厭。
「我在讀書。」他擺出一副不歡迎的態度,結果被打得滿頭包。
欠揍──砰砰!
「讀書很好啊!綸兒這麼用功,為娘的也很高興。」尹荷香的笑容有如春花,嘴角上方的小梨渦若隱若現,可愛得不得了。
嗚……他娘是魔鬼,難怪他爹都想跟西洋僧人買那個叫做「十字架」的東西,他也好想要一支。
申經綸揉揉被打疼的腦袋,才發現有另一顆小腦袋躲在他娘身後偷偷看他。
「貝兒,不要害羞,快出來跟哥哥打聲招呼。」尹荷香感覺到背後的小腦袋鑽來鑽去,似乎對申經綸很好奇,于是柔聲喊她。
柴憶貝手抓著尹荷香的裙子,慢慢的從她背後走出來,仰頭看著申經綸。
「這是柴叔叔的女兒,叫憶貝,第一次來家里玩。」尹荷香伸手模柴憶貝的小臉,好希望自己也能生個女兒,幫她好好打扮。
柴憶貝對申經綸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圓嘟嘟的臉蛋上泛著兩抹紅暈,好像隻果,配上她大大的眼楮、小小的嘴唇,乍看之下竟和尹荷香有幾分神似,難怪討她歡心。
申經綸對小女生沒什麼好感,原因不外乎他有個囂張跋扈的表妹。他表妹司徒雲心小他兩歲,說起話來卻像大他二十歲一樣神氣,還喜歡指揮東、指揮西,看了就討厭。偏偏他爹和他娘把她當成寶,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他縱使有滿月復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就算去跟他爹哭訴,也只能挨一頓打回來,根本沒有用。
現在,又出現了一個小女生,想當然他不會高興,更何況這個小女生從頭到尾只會張大眼楮傻傻的看他,好像他是什麼沒見過的動物似的,教人全身不舒服。
「貝兒,叫經綸哥哥。」尹荷香見柴憶貝只會一直盯著申經綸,干脆蹲下來模她的頭鼓勵她開口。
「經綸哥哥。」柴憶貝很乖,大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更加惹人疼愛。
「好乖哦,貝兒!」尹荷香興奮地抱著柴憶貝,用臉摩擦她的小女敕臉大叫,這一瞬間她就是她的女兒,誰都不能欺負她。
「哼!」又來了,自己沒生女兒,就誰的女兒都好……
砰!
尹荷香再賞申經綸一個拳頭,又把他的頭打出了包。
好痛!爹也要打他,娘也要揍他,他一定不是他們親生的,嗚……
「總而言之,我把貝兒交給你了。」尹荷香帶柴憶貝找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什麼?」申經綸瞪大眼楮看著一臉天真的柴憶貝,她一對漆黑的眼珠子仍跟著他打轉,絲毫沒有松懈的跡象。
「我要跟貝兒的娘聊天,沒有時間照顧貝兒,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教貝兒讀書寫字,也好排遣無聊。」尹荷香話說得好听,但申經綸知道這只是借口,她根本只是想盡情聊天,有孩子在身邊不方便才把她推給他,他可不會上當。
「我不覺得無聊……」
「嗯?」尹荷香用眼神警告兒子最好別做無謂的抵抗,除非他的頭頂想再添一個包。
「教就教!」申經綸非常不情願,但母命難違,他也沒有辦法。
「貝兒乖,你留在這里跟著經綸哥哥讀書寫字,等會兒大娘得空,再帶你去找你娘,好不好?」尹荷香跟兒子用拳頭,跟朋友的女兒就輕聲細語,看在申經綸的眼里,真的是很吃味兒,又不敢抗議,怕惹來更多拳頭。
「是,荷香阿姨。」柴憶貝嘴甜,管尹荷香阿姨阿姨的叫,樂死尹荷香。
她自己都說是大娘了,干嘛硬要改稱呼,阿諛奉承……
申經綸在心里犯嘀咕,不期然接觸到他娘冰冷的視線,趕緊轉頭假裝看別的地方。
「呿!」既不懂得阿諛奉承,又不會看臉色,難怪不受疼。
尹荷香再三交代兒子要好好照顧柴憶貝之後,便迫不及待去找柴王棋的老婆閑話家常,增進兩家感情。
尹荷香走後,申經綸總算能松一口氣,老是被莫名其妙敲頭,遲早有一天會變成白痴……
他模模頭上的腫包,才發現柴憶貝的目光沒離開過他,不禁有點生氣。
「看什麼看?」他最討厭別人盯著他看,可很奇怪,無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喜歡盯著他,好像他是什麼珍禽異獸,教他渾身不舒服。
柴憶貝搖搖頭,總覺得好神奇,常有人夸贊她多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好似一疋白布,但她覺得申家父子長得才真是好看,飛鳳似的眼楮,眼珠子濕濕潤潤,讓她不由得想起湖水。
而且他的唇好有血色,比她的還要紅,也比鋪子賣的脂膏更有光澤。
柴憶貝踮高腳尖,伸出手想模申經綸的嘴唇,還沒踫到他的下巴就被他一手打掉。
「干什麼?」他怒視她,受夠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客人,忒沒禮貌。
小手不期然被打疼,柴憶貝委屈地咬著下唇,但並沒有因此打退堂鼓。
「你會寫字嗎?」看到她紅著眼眶,申經綸有些慌張,因為司徒雲心若挨他罵,一定加倍奉還,從來沒露出這麼委屈的表情。
「會。」她點點頭,眨掉眼淚回道。
「那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申經綸讀書不喜歡找伴,但既然被委予重任也沒有辦法,只好盡力而為。
「好。」柴憶貝對讀書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她想討好申經綸,希望他喜歡她。
「跟我來。」申經綸領柴憶貝進偏房,柴憶貝乖乖跟在後頭,被書架上的書嚇到。
「好多書哦!」她張大眼楮看著那成疊的書冊,還伸出小指頭數數。
「一點兒都不多,也不過百來本,書架都填不滿。」申經綸還嫌少,考慮跟他爹央求多買幾座書架給他,他也好再搜書。
她連一本《三字經》都背不完,他竟然已經擁有一百本書,柴憶貝對申經綸的仰慕之情瞬間又往上提升不少。
四歲的柴憶貝,最希望能有個像申經綸一樣厲害的大哥,听說他什麼都會,書念得好,武功又棒,最重要的是長得比他爹還要漂亮。
眼見柴憶貝的眼楮都快貼到他的臉上,申經綸趕緊拉開椅子,神氣下令︰「坐上來。」
柴憶貝費力地爬上椅子坐好,申經綸到後面的櫃子拿紙,照理說練字用毛邊紙就夠了,問題是他的櫃子里只剩下玉版宣,這可是非常名貴的紙,一卷就要價十兩,而且還沒幾張。
他很想拿張用過的廢紙打發柴憶貝算了,但憑他娘的個性,一定會跟他要柴憶貝寫的字,萬一讓娘知道他連張紙都舍不得給她用,又得挨一頓打。
申經綸嘆口氣,抽出其中的一張宣紙,攤開在桌案上。
「你真的會寫字嗎?」他不放心再問一次,柴憶貝點點頭,堅決回道。
「我會寫。」
「那就好。」他松一口氣,不希望好好的一張玉版宣被平白糟蹋,天知道他都舍不得用,只有畫畫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申經綸接下來痛苦地發現到,他不只得拿出心愛的宣紙,還得一並奉上紫毫筆和端硯,還有程君房做的徽墨,這些都是夢意叔叔買來送給他的,他平常就有在使用,如果現在收起來顯得小器,而且他也怕柴憶貝會去跟他娘告狀。
「你保證你會寫字?」他同一個問題要問三次,柴憶貝點了三次頭,一次比一次堅定。
「好吧!」申經綸躲不掉,只好卯起來磨墨。
「經綸哥哥,我該寫什麼呢?」柴憶貝接過他遞給她的紫毫筆,小心翼翼的握住筆桿,不敢跟他說這枝筆對她來說太粗,很難抓牢。
「寫一字。」他挑了個最簡單的字。
「好。」一字她會,她爹說她的字寫得不錯。「其實,我還會寫更難的字。」她補充。
「是嗎?」申經綸小心的磨墨,就怕知名的君房墨有所損傷。
「嗯。」柴憶貝希望能留給申經綸好印象,但申經綸根本沒在看她,柴憶貝失望之余只好把目光轉往他處,意外發現一本很舊很舊的書就放在她的右手邊,于是好奇伸長脖子。
「這本書好舊……」
「別踫我的書!」她剛伸出手,申經綸就厲聲警告,嚇得她又把手縮回去。
柴憶貝被他這麼一吼又紅了眼眶,申經綸不懂她怎麼這麼愛哭,還是雲心好些,從來不哭。
「你都背了哪些書?」抱怨歸抱怨,申經綸隱約感到自己確實對她凶了一點,于是隨便找話題,順便了解她的程度,才知道怎麼教她。
「《三字經》。」
「還有呢?」《三字經》啊!真令人懷念,他三歲就背得滾瓜爛熟,還能倒著念。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