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遙美其實得叫我一聲小舅嗎?」他笑睇著她。
她一怔,驚訝的看著他,「小舅?」
「她是我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總之關系牽來牽去,她得叫我小舅舅就是了。」他略顯無奈的說︰「我再怎麼荒唐,也不可能對她下手吧?」
「可是那天……」
「那天她只是幫我整理倉庫里的酒桶跟味噌桶。」
什麼?那麼說來,她真的誤會了?
難怪遙美面對她時可以那麼神情自若,原來真相是這樣。老天,這真是糗大了。
「對了,」他突然笑意一斂,正視她,「你剛才說你不想再撞見誰在倉庫里做那種事,在我之前,你見過誰在倉庫里……」
沒等他說完,她眉心一擰,「我要去忙了。」說罷,她急著想起身。
伊武英嗣拉住她的手,「你的休息時間還沒過。」
掙扎兩下,她氣惱的發現他似乎不打算放了她。
「放手,我不想被其他人撞見。」
「我不在乎。」他好整以暇的睇著她,一臉無所謂,「很多人都知道大老板娘想招我為贅婿。」
「放手。」很多人?她看,根本是所有人吧!但重點是她根本沒答應。
「你撞見誰了?」他如隼般的雙眼直視著她,那眼神像是在說「我非得知道不可」。
她懊惱的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樣?不要煩我好嗎?」
她不耐的、甚至是厭煩的語氣及表情並未擊退他,他緊緊的抓著她的手,「你看見你父親跟志津阿姨了?」
她陡然瞪大眼楮,驚愕的看著他,「才……才不是。」
「你連說謊都不會。」他勾唇一笑,眼里卻帶著隱隱的憐惜,「你對我做那件事,也是為了報復他吧?」
迎上他澄澈卻深沉的眸子,她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她害怕他那彷佛什麼都知道的眼神,更怕的是,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在他面前,她的心思像是赤果果的,藏不住也無處藏。
「因為我母親也是藝伎,又是家父的外遇對象,所以你才……」他話未說完,便覷見她臉上那驚訝的表情,這才止住了話。
她不知道,她對他的事一無所知。
「原來你不知道……」他蹙眉苦笑,「偏偏我什麼都招了。」
由希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思緒像糾結的毛線般理不清。
他那身為一味庵當家的側室的母親也是藝伎?
「我母親跟志津阿姨師出同門,是同一間置屋的藝伎,志津阿姨是我母親的師妹……」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這樣才惡整我。」
他是藝伎的小孩?他的母親也是介入別人婚姻的第三者?思及此,她心里那個結痂的傷口在瞬間被掀開來,痛得她想尖叫。
祖母明知他的出身,卻要她跟他結婚?祖母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吧?
當年她跟母親會離開葉山家,就是因為一個藝伎及她月復中小孩的介入呀!
而他,他明知她有那樣被背叛、被離棄的過去,竟還說他願意入贅葉山家……他們在想什麼?又把她當什麼?
由希憤然的瞪視著他,狠狠地甩開他的手,「離我遠一點!」說罷,她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由希就像只抓狂的貓咪般,氣得將被櫥里的床墊、棉被及枕頭到處亂扔亂丟。
發泄完情緒,她喘噓噓的躺在一團亂的床褥上,瞪大一雙眼楮看著天花板。
她發誓,她絕對、絕對、絕對不原諒傷害她不夠、還想將她僅有的價值榨到一滴不剩的人。
祖母實在太殘忍了,口口聲聲說她身上流著葉山家的血,是葉山家的人,背地里卻用這種自私又冷酷的方式對待她。
祖母的腦子里只想著飛仙這塊金字招牌,為了將招牌留在葉山家,她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的趕走母親,而現在更打起她的主意。
沒關系,失去愛女的伊勢田夫婦她不忍心惡整他們,但她可以找另一個下手的目標。
而她決定那個目標就是——龜山先生的廚房。
那個女人不準進入的廚房,她一定要把它搞得雞飛狗跳。
「等著瞧。」
三天後,伊勢田夫婦準備離開了。
一早,葉山美代喚來司機小針先生,並親自到門口送行。
當然,這三天來負責接待他們夫妻倆的由希也來了。
「大老板娘,這幾天真是謝謝你的熱情款待。」
「希望沒怠慢了兩位。」葉山美代謙遜地說,「由希是新手,很多事都還不熟悉,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夠好,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哪里,你真是太客氣了。」伊勢田太太溫柔親切的看著一旁的由希,「由希小姐是位非常出色的接班人,你真是太有福氣了。」
伊勢田太太的贊美令葉山美代臉上揚起滿足愉悅的笑意。
「由希小姐,」伊勢田太太注視著不發一語的由希,「這三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跟我老公都非常的開心。」
從她臉上,由希感受到的是真誠的感謝及贊美。
而她忽然很慶幸自己在他們這趟失去愛女後的第一次旅行中,能幫上這麼一丁點的忙。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定會再來的,」伊勢田太太輕輕握住她的手,「希望到那時,你已經是位能獨當一面的老板娘嘍。」
明年的這個時候?
她很想告訴伊勢田太太,明年的這個時候,她不會在這兒,而飛仙或許也已經被她的憤怒給毀滅了。
但,她當然不能說。
「老婆,我們還得趕車,該走了。」
「嗯,那明年見了。」
「兩位請慢走,保重。」
葉山美代、由希及兩名服務生彎腰欠身,目送伊勢田夫婦上車離去。
直到車子已消失在遠處,葉山美代仍沒有移開視線。
由希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好遠好遠的地方,而那地方一片蒼茫。
雖然薄施脂粉,但她的側臉看來仍是孤寂又蒼白,讓人莫名揪心。
不過這個想法只閃過一秒,由希便警覺的皺起眉心。
她剛才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對祖母心生憐憫?
祖母根本不是需要她憐憫的人,甚至是對她跟母親做了很糟糕、很壞心的事的人。
「由希……」
突然,葉山美代輕聲的叫了她。
她猛地回神,「是。」
葉山美代轉頭看著她,「你應該知道久美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吧?」
由希一震,十分驚訝。
伊勢田夫婦不是已經成功瞞過祖母了嗎?怎麼祖母還會知道?
「身為人母,我感覺得出來。」她幽幽地說,「那種失去至親的眼神,是再多笑容都掩蓋不住的。」
由希一臉訝異的看著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說,從伊勢田夫婦對祖母說謊的那一刻起,祖母就猜出久美小姐出事了是嗎?
之所以假裝被騙,是為了讓伊勢田夫婦感到安心?
這就是祖母對客人的體貼嗎?但,可以對客人如此體貼的她,為什麼要對她及母親那麼冷酷?
想到這兒,由希胸口的那把火又竄燃起來。
「不過,你這次做得很好。」葉山美代注視著她,由衷地道︰「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由希沒有因為她的稱贊及認可而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沉默的看著她。
「跟他們的女兒年齡相仿的你,應該給了他們很多慰藉吧。」葉山美代輕嘆一聲,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大老板娘,我可以去忙了嗎?」
「喔,」葉山美代微頓,然後點了點頭,「嗯,你去吧。」
由希沒多說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字,她轉過身子,迅速的離開。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葉山美代再次露出了寂寞的眼神。
第4章(2)
置屋是藝伎習藝及住宿的地方,而三扇屋是湯澤一帶非常知名的置屋,創立五十年來,培訓出許多一流的藝伎。在傳統文化漸漸式微的現在,仍有不少茶屋或是旅館叫局。
三扇屋的師傅豆吉如今已高齡七十七,但仍致力于培育新的人才。英嗣的母親勝于及志津都是她的愛徒。
勝于跟志津在豆吉的訓練下,精通琴、三味線、舞、謠曲、茶道、和歌及俳句,在她們還應客人叫局而外出表演之時,就已經具備師傅的資格。
只可惜,才貌兼具的她們在感情方面都有遺憾。
勝于是一味庵當家的妾,雖得到正室的首肯,得以讓她的獨子認祖歸宗,但她卻進不了伊武家的門。
至于志津,她因為懷了葉山昭夫的孩子,得以扶正,卻彷佛遭到詛咒般的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及兒子,自己也落得毀容及半殘的下場。
如今,她們兩人都在三扇屋幫忙豆吉培訓新人,也常以她們自身的經驗給予新人們提醒及建言。
伊武英嗣一星期約莫回家兩、三趟,但他回的不是一味庵,而是三扇屋,雖然入籍伊武家,但他其實是在三扇屋長大的。
「我回來了。」
「啊,英嗣哥回來了。」
他一進門,幾個正在三扇屋習藝的年輕女孩便湊上來。
「華子、夢色、小夜,有好好練習嗎?」
「當然有啊。」
「可別偷懶啊,習藝是條艱辛又漫長的路。」
「英嗣哥說話的語氣好像老頭子喔。」活潑外向的夢色說道。
「你這個丫頭居然敢說我是老頭子?」他作勢要修理她,幾個女孩立刻笑鬧著跑開。
看著她們到處竄逃的身影,伊武英嗣忍不住一笑。
轉身,他往內室的方向走去,來到豆吉、勝于跟志津休息的廂房,他輕敲障子的邊框——
「豆吉女乃女乃,媽,志津阿姨,我回來了。」
「英嗣,我們正在喝茶,進來吧。」里面傳來豆吉的聲音。
伊武英嗣推開障子,走了進去。
廂房里,三人正坐在電暖桌邊喝茶。听見他的聲音,一只有著茶色眼窩的大白貓從暖桌下鑽出來,緩緩的伸了個懶腰。
「嘿,茶茶。」茶茶是大白貓的名字,它已是只高齡十四歲的貓女乃女乃。
伊武英嗣把它帶回來的時候,它還是只出生不到兩個月的瘦弱幼貓。
「外面很冷吧?」勝于溫柔的笑視著他,「快過來喝杯熱茶。」
「嗯。」他走了過去,在暖桌旁坐下,茶茶捱著他躺了下來。
勝于幫兒子倒了一杯熱茶,「大老板娘最近好嗎?」
「還是老樣子。」他啜了一口茶,「她那個人,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會輕易垮下的。」
「唉,」豆吉嘆了一口氣,「她就是太好強了,才會得了那種病吧。」
豆吉說完,沒有人接話。
沉默須臾,勝于又問︰「對了,那位由希小姐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唔。」伊武英嗣點頭的同時,下意識瞥了志津一眼。
志津以掌心捧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後擱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提到由希,她的立場其實有點尷尬。
當年因為她懷孕了,由希母女倆因此離開了葉山家,她想,她們應該十分恨她吧?
不知是報應還是什麼,奪人所愛、毀人家庭的她,終究也得不到她要的幸福。
「英嗣,」豆吉問道︰「大老板娘的孫女願意接手飛仙嗎?」
「她留下來了,現在正在進行修業。」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豆吉安心的一笑,「大老板娘一直擔心飛仙會落在旁系親戚的手里,現在她大可放心了。」
「英嗣,」一直沉默不語的志津語帶試探地開口,「由希她……她有提到我的事嗎?」
他搖頭,「她沒提,是我提了。」
「咦?」
「我以為她知道,沒想到她什麼都不曉得。」他蹙眉笑嘆一口氣,「現在她已經知道志津阿姨跟我媽是同門師姊妹。」
听他這麼說,豆吉、勝于跟志津都訝異的看著他。
「她本來什麼都不知道?」勝于難以置信地問。
「我想她母親什麼都沒跟她提吧。」
「那麼……」志津憂心忡忡的皺起眉,「她知道後是什麼反應?」
他苦笑一記,「她很生氣。」
聞言,志津露出歉疚的表情,「這樣說來,她不會答應招贅的事了?」
「志津阿姨,在她知道這件事之前,就已經明白拒絕招贅之事了,與你無關,你別放在心上。」
半年前,葉山美代第一次進醫院時,便向前去探病的勝于提及招贅之事。當時她已計劃著將由希找回來繼承飛仙,並希望伊武英嗣能入贅葉山家。
勝于一點都不覺為難的答應了葉山美代的請求,因為她知道兒子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由希。
從前他父親到飛仙去的時候,總愛帶著相貌體面俊秀的他,因此他十來歲就經常在飛仙出入。
當他進入青春期之後,每次從飛仙回來,總會提及那個「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
當時勝于就知道,兒子有了喜歡的對象。
兒子跟她十分親近,什麼事都跟她說,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什麼都不說了。
在那不久之後,葉山昭夫與他的原配就因為志津的介入而離婚,而兒子喜歡的那個女孩,也跟著母親離開了湯澤。
時間一晃十二年,當年的青澀少年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但勝于知道,兒子的心始終被那個十二年前「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霸佔著。
「話說回來,英嗣……」志津不解的看著他,「你會答應入贅葉山家,阿姨真的很驚訝,你好歹也是一味庵的繼承人之一,怎麼會……」
「她是我暗戀的女孩。」
聞言,志津一震,驚訝到捂住了嘴。
伊武英嗣淡淡笑了,「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志津瞪大了雙眼,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難道你這十幾年來都還一直……」
「說我一直在等她回來,那是過分矯情了。她只是一直都在我心里而已。」不是刻意的,但就是無法忘懷。
志津轉過頭,見勝于一臉平靜,她更疑惑了,「勝于姊,你……你知道?」
勝于氣定神閑的將杯中的茶喝完,「當然,英嗣可是我的兒子。」
「那……那我不是害到你了嗎?」志津愁苦著臉,慚愧地說︰「雖然你說在她知道我們的關系前就已經拒絕招贅之事,但現在她不是更不可能答應了?」
「志津阿姨,你不要那麼想,」伊武英嗣安慰著她,「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會讓她看見我的決心。」
「是啊,志津,」勝于輕拍志津的手,「可別小看了我兒子。」
豆吉則是不受影響的繼續喝茶。她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心知這些情情愛愛自有定數……
一早進到餐廳,由希就發現餐廳里坐著一名穿著和服的女子。對方背對著門口,以至于她無法第一時間就知道對方的身分。
她感到疑惑。這個時候坐在那個位置的,應該是祖母才對,但看背影,顯然不是。
听到由希的腳步聲,女子轉過頭來——
由希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女子臉上可怕的疤痕,而是她竟是——
「由希小姐。」志津的神情有點尷尬,畢竟,她是迫使由希跟她母親離開葉山家的原凶。
她知道由希一定不想見到自己,但她卻有不得不來見由希一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