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遙美的聲音喚回由希混亂的思緒。她正色道︰「不,沒事了。」
「喔,那我先退下了。」
遙美用慣了敬語,但由希卻听得極不習慣,雖然她曾經是養在城堡里的公主,但如今已在民間生活很多年了。
遙美拉上障子後,由希和衣躺下,兩只眼楮卻睜得好大、好亮。
明明累了、倦了,但她的腦袋還清醒著。
她想︰糟了,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一早,飛仙的別館就鬧哄哄的,前來念經的師父早早就抵達,而參加法事的親戚跟客人們也陸續到來。
別館的入口就是飛仙的後門,平時只供葉山家的人出入,但今天為了跟飛仙的住客做出區隔,特地將客人們引領到後門。
由希並沒提早到正廳負責接待工作,這一趟,她當自己是客人,而不是主人。
她換上了自己帶來的淡黃色洋裝,外頭罩了件針織小外套,好整以暇的在房間里候著。
終于,有人來喊她了——
「小姐?你好了嗎?」門外叫她的不是遙美,而是阿仙。
「法事要開始了嗎?」
「是的,再半個小時就開始了。大老板娘請小姐趕快到正廳。」
「嗯,我馬上去。」
說是馬上,由希還是慢條斯理的在房里東模模西模模,硬是又拖了十幾分鐘才走出房間。
當她出現在正廳時,前來參加法事的親戚跟客人們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顯然,就連親戚都沒立刻認出她來。
也是,本家跟旁系親戚除了婚喪喜慶,平時幾乎是不聯絡往來的,更何況,她離開葉山家已是十二年前的事。
看得出來祖母為了今天的法事,慎重的畫了個有精神的妝,還把灰白發絲染黑,梳了個端莊正式的發式。
現在的她,跟昨天滿臉病容、虛弱消瘦的模樣全然不同。
看見穿著黃色洋裝的她,如她所料,祖母先是一震,然後露出了懊惱表情。
她想,祖母肯定很不高興。
但她不在乎激怒祖母,因為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凡事都得經過父親及祖母允許、任他們擺布的小女孩。
客人們交頭接耳的討論、猜測她的身分,由希則是自若的邁開步伐,穩穩的踩踏每一步。
見祖母示意她坐到身邊,于是她走了過去——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葉山美代低聲問她,聲音里透著不悅。
「喔,」由希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說︰「和服被我弄皺了。」
像是知道她是存心的,葉山美代沒再多說什麼。
葉山美代轉過頭,看著親戚及客人們,「今天非常謝謝各位撥冗前來參加犬子昭夫的十周年忌日法事……」
客人們停止交談,靜靜的听她說話。
「容我介紹在我身邊的這一位,她是昭夫的女兒,由希。」
此話一出,所有親戚跟客人們都面露驚訝,你看我,我看你,低聲議論起來。
「大老板娘,」葉山昭夫的姑丈神情凝肅的問道︰「怎麼突然把她找回來?」
「是啊,她跟澄子不是早就離開葉山家了嗎?」
說話的是葉山昭夫的姑姑倉上朝子,她正以一種防備的眼神看著由希。
「由希是昭夫的親生骨肉。」
葉山美代簡單的一句話,確立了由希不容質疑、屹立不搖的地位。
她是擁有葉山家血脈的人,不論她是男是女,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大老板娘,您該不是打算讓昭夫表哥的女兒回來接手飛仙吧?」朝子的兒子、今年已四十五歲的倉上光太問道。
「這些事,待法事結束後再說吧。」葉山美代說罷,轉頭跟念經的師父點了個頭。
師父頷首,命人將經書分送下去,然後開始了今天的法事。
法事雖莊嚴肅穆,卻隱約能感覺到現場人心浮動。
由希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出現。
顯然,親戚們都覬覦飛仙的經營權,並早已虎視眈眈——自從她父親及異母弟弟身故後。
想必這些年,祖母的健康狀況已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才會急著將她找回來並懇求她接手飛仙。
為了這塊招牌,生不出兒子的母親在葉山家毫無地位,最後甚至被逼著與父親離婚;為了這塊招牌,親戚們露出貪婪的模樣。
她不禁想,這塊招牌真有那麼了不起嗎?
法事結束,親戚及客人們開始用餐喝酒,而那些急著想知道葉山美代究竟是何盤算的親戚們也如豺狼般圍到葉山美代身邊。
「大老板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由希怎麼會突然……」
「不是突然。」葉山美代打斷了倉上朝子的話,「這件事,我已經考慮了好幾年。」
聞言,不只倉上朝子一怔,就連由希都愣了一下。
考慮了好幾年?意思是說,祖母早就有這種打算?
就因為她姓葉山,擁有葉山家的血脈?是的,肯定是這樣,至少絕不會是因為祖母喜歡她,或是覺得她有能力。
「大老板娘,澄子早就跟昭夫離婚了,由希也已經離開葉山家十二年了。」
「澄子並沒有改嫁,由希還是姓葉山。」
「由希她根本不懂旅館經營,將飛仙交到她手上不是太冒險了嗎?」
葉山美代目光一凝,「我當年嫁進葉山家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懂,但是現在,我就是飛仙的招牌。」
她驕傲的說出這句話,現場沒有人敢反駁或不表認同。
確實,她自年輕時就是飛仙的活招牌,不只因為她長得美,更重要的是,她打理飛仙數十年,從沒讓任何一位客人對飛仙的服務抱怨過。
「可是……」還有人試圖說什麼。
「由希她不管在哪方面都已經成熟,只要她願意學,很快就能上手。」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希身上。
他們的目光是具有敵意及審視意味的,而那讓倔強又敏感的由希感到不悅。
因為覺得不悅,她露出了「你們盡管放馬過來」的不遜表情。
「由希她已經快三十歲了吧?」倉上朝子不肯放棄,又道︰「難道她還沒有結婚對象?」
葉山美代對此事不確定,于是看了由希一眼。
「大老板娘,要是由希結婚,她就不是葉山家的人了。」
「我並沒有結婚的打算。」由希淡淡的說。
眾人怔住,齊齊看向她。
由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回應,一開始,她是想置身事外,像看戲般看祖母被這些親戚們圍剿。
但她為什麼開口了?她只能自己猜想,大概是因為比起祖母,她更討厭這些親戚們的嘴臉。
「你沒結婚的打算?那是什麼意思?」倉上朝子眉心一皺的看著她。
「直至目前,我還看不出結婚對一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處。」
「什……」
「女人走入婚姻後就喪失自己,一切以夫家為重,不管受了什麼委屈都只能暗自吞淚,更不堪的就是像我母親那樣……」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用平淡近乎冷淡的語氣說,「我不打算讓自己變成那種可悲的女人。」
听到這番話,內心感觸最深的莫過于葉山美代。
當年為了扶正生下男孩的志津,她硬是逼走了澄子。
她想,不管是澄子還是由希,心里應該都十分埋怨她,甚至是憎恨她吧。
「就算是那樣,你真的有回來接手的打算嗎?」倉上光太直視著她,「管理旅館可不是兒戲,你該不會有那種天真的想法吧?」
由希討厭別人質疑她的能力。
離開葉山家後,她不只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還得幫忙母親活下去。
她吃了很多苦,做過很多努力,克服過很多困難……所謂的人情冷暖,她什麼都嘗過。
她不是個天真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實際。
看著這些覬覦飛仙招牌的親戚,再想起為了飛仙這塊招牌而傷害了母親的祖母及父親,她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毀了這塊招牌。
既然他們能用這塊招牌傷害她跟母親,她就能用這塊招牌打擊這些人。
是的,能扛起毀掉這塊招牌的重責大任的人,除了她,沒有別人。
「關于接手飛仙這件事,大老板娘已經跟我提過了,」她澄澈又堅定的目光掃過所有人,「而我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此話一出,大家驚訝的看著她,尤其是昨天遭她委婉拒絕的葉山美代。
「由希,你是說……」葉山美代難掩驚喜,「你真的願意?」
「我願意試試看。」由希嘴角一勾,懸在唇邊的是一抹聰慧、內斂,讓人無法猜透其想法的笑。
第2章(2)
在答應接手飛仙之後,由希其實有一點點後悔,因為她忘了飛仙旅館里有個讓她想避開的人物——伊武英嗣。
不過這並沒有困擾她太久的時間,畢竟她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女孩,現在的她怎麼可能連一個男人都搞不定。
再說,正式進行修業後,她就是準老板娘的身分,而他只是廚房里的副廚,假如他敢再對她做出任何過分的事,她就叫他卷鋪蓋走人。
若是要開除別人,她或許會有掙扎,但他是名店一味庵的少爺,就算被開除了也還可以回家吃老本,所以她絕對不介意用私人理由趕走他。
總之現在也容不得她反悔,畢竟她已經在眾多親戚面前答應了祖母。
她唯一該擔心的是——老板娘的工作真是她可以勝任的嗎?
喔不對,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擔心能否勝任的問題,因為她的目的並不是扛起飛仙的招牌,而是毀了它。
從小看著祖母工作的身影,她知道老板娘的工作可說是從早到晚、一年到頭都非常辛苦的。
祖母每天五點就得起床,必須在很快的時間內梳頭化妝,然後穿上和服。
雖說旅館里的分工極細,凡事都有人各自盯著,但身為老板娘可不能有一點點偷懶的想法。
祖母一天的時間大都給了旅館及客人,即使父親是三代單傳的獨生子,從小到大也分不到祖母多少時間及關愛。
一早,由希穿上和服來到餐廳,就見佣人已經做好早餐,而祖母也已經坐在那兒了。
「早安,大老板娘。」由希出聲打招呼。
「早。」葉山美代看著她,微微皺了皺眉頭,「由希,你不會梳頭嗎?」
「喔,這樣不行嗎?」她沒梳包頭,而是綁了高高的馬尾。
「當然不行,先吃了早餐,待會兒我叫人幫你梳頭。」
「嗯。」她坐了下來,佣人立刻盛上白飯。
「由希,今天你先跟著阿仙。」
聞言,由希微怔。跟著阿仙?她不是要進行老板娘的修業嗎?既然是要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老板娘,不是應該跟著祖母才對?
「我希望你能先從基本的工作做起。」葉山美代說道,「要是不熟悉基層事務,就無法進行有效的管理。」
「我知道了。」由希表面上乖巧的點頭,心里卻是懷著其他打算。
她想想也對,破壞就是要從細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做起,跟著阿仙及那些女服務生,她自然能逮到搞破壞的最佳時機。
「對了,你在大阪住的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
「租的。」她說。
「是嗎?那你就盡快處理一下吧。」葉山美代認真的說,「既然你要回來,就把那邊的一切都結束掉。」
這次,由希沒搭腔。
結束掉?不,她還要回去呢,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大阪,其實她也給了自己時間表——在春天來到之前,她就要砸爛飛仙這塊金字招牌。
「早,大老板娘。」突然,外頭傳來聲音。
听到這聲音,由希陡然一驚,她倏地抬頭往門口望去,只見伊武英嗣端著一個熱騰騰的砂鍋,神情自若的站在那里。
見狀,她倒抽了一口氣,感到心髒狂震。
「英嗣,我聞到味道了,」葉山美代轉頭睇了他一眼,「端進來吧。」
看見祖母跟他的互動,由希略感不安。
他為什麼能自由出入別館?而且祖母跟他似乎還十分的熱絡?
伊武英嗣走進餐廳,將砂鍋往桌上一擱,並打開鍋蓋。
鍋蓋一開,那撲鼻而來的香氣令人忍不住想吸吸鼻子,汲取空氣中的香味。
「我用昨天剛進的新產品煮了魚湯。是使用一味庵新開發的味噌,您試試。」說罷,他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魚湯放在葉山美代面前。
葉山美代端起碗,嗅了兩下,「好香。」
「我用金目鯛的頭熬煮,為了去腥,還加了點清酒跟紫蘇女敕葉。」
「嗯。」葉山美代嘗了一口,臉上盡是滿意,「味道真甘甜,客人一定會喜歡。」
「我想是的。」
听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由希頓時確定了一件事——要趕走伊武英嗣恐怕有難度。
目前看來,祖母十分器重他,而且他跟祖母的關系應該也不錯。
話說回來,他父親既是飛仙的老客人,亦是飛仙的老客戶,他從小就在飛仙出入,祖母跟他熟稔也是常理。
她不懂的還是老問題,身為一味庵少爺的他,為什麼會到飛仙的廚房工作?
「由希。」
「是。」由希想得有些出神,听見祖母叫她,不禁嚇了一跳。
她慌張的抬起眼瞼,迎上的是坐在她斜對面的他,兩人的目光一對上,她立刻將視線移開。
「你認識英嗣吧?」葉山美代問。
點了點頭,由希顯得有些不自在。
是的,她認識他,而且在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她還對他做了如今想來都教她臉紅心跳的壞事。
「英嗣是一味庵的少爺,高中時跟你念同一所學校,以前他也常跟他父親到飛仙來……」
「喔。」她不懂祖母為何要特別介紹他。
「由希小姐一定不記得我了,我並不算起眼。」伊武英嗣說。
「不起眼?」葉山美代不認同的一笑,「你可是咱們湯澤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由希搭不上話,只希望他能趕快離開,解除她的坐立難安。
「由希小姐,讓我盛碗湯給你試試吧。」
「不用。」她尷尬又微慍的瞪著他,「我要喝會自己盛。」
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但她相信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家伙。
因為他昨天才在倉庫外輕薄她,還說了那種可說是騷擾的話,現在卻能若無其事、氣定神閑的坐在她面前,一副他們之前從來不曾發生過那些事的樣子。
「由希,英嗣他從東大畢業後,就到飛仙的廚房習藝,現在已經是副廚了。」
聞言,她一怔。
東大畢業?他念了那麼好的大學,卻選擇回到湯澤當廚師?
「令尊栽培你,應該是為了讓你接掌一味庵吧?」她忍不住問。
「家父十分尊重我,他總是容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就是窩在飛仙的廚房里?」
「窩在飛仙的廚房里有什麼不好?」他撇唇一笑,「我很喜歡飛仙的廚房。」
她秀眉一擰,不禁嘲諷,「你最喜歡的應該是倉庫吧?」想起昨天的事,她不自覺慍怒起來。
聞言,他微愣,接著不怒反笑,像是不在意她這麼說。
看著他那彷佛什麼事都在掌控之中、從容自在又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容,她越是覺得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