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這新娘子也是可憐,娘家在京里也是有頭有臉的,怎麼出嫁時,身邊除了一個小鬟跟著,娘家那邊連個親人也沒跟來護送?
要不然,相送個十幾二十里也算誠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沒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們這一小隊拿銀子辦事的送親團了。
結果送親隊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長亭時,竟被一隊人馬給攔將下來。
在這秋末冬初的冷天里,建在丘陵線上的小小長亭有人相候。
送親團的人納悶不已,本以為遇劫匪了,瞧著又不像,倒是小紅轎里的新嫁娘在听到動靜後掀簾一看,沉吟不過幾息便落了轎,筆直朝長亭步去。
亭內,蘇仰嫻煢煢獨立,麗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朝她走來、一身嫁衣的明芷蘭。
在歷經了喪父之痛、摯友之叛,以及與南天宣氏的斗玉,心境經過了幾番起伏淬煉的蘇仰嫻終于逮住這個機會,在明芷蘭即將出嫁之際與她說上一會兒話。
只是當明芷蘭踏進長亭,來到她面前,她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那是張極憔悴的臉,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間的郁色,然後是對方過分清減的身形,彷佛被這丘陵上的風一帶,眨眼間便要隨風逝去。
「蘇大姑娘雖一身孝服在身,可氣色挺好啊,臉蛋嬌女敕豐腴,看來是被雍家家主喂養得挺美。」明芷蘭勾唇冷笑,已不復以往溫馴婉約的模樣。
蘇仰嫻一愣,瞳底清光未變,努力持平聲嗓——
「既然曾相往一場,還曾經親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當要來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蘭表情猙獰,語氣尖銳,「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誰?是陽縣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對方三萬銀元的債無法還出,干脆把我拿去抵債,仰嫻,你听明白了嗎?我是被拿去抵債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無子,一門心思就想求個子,也不知打哪兒听說,說……說我能生,是多子多孫的命數,所以他不要我爹還錢,他就要我幫他生兒子呢。哈哈……哈哈……」邊笑,眼淚滾了出來。
既是東大街上發生的事,蘇仰嫻當然听說了。
「你也不用在那兒貓哭耗子假慈悲,」明芷蘭受不了她憐憫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個月內能把我『明玉堂』逼入這般捉襟見肘的境地,你以為有誰能辦到?這一切若沒有雍家家主在背後搞鬼,我『明玉堂』也不會接連丟掉大批訂單,更不會每每出隊運貨就連連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氣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明明都要代父還債,你爹就能替你攤上那樣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給一個比他還老的人……」
蘇仰嫻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輕語。「芷蘭,你可以不嫁。」
明芷蘭眉心擰起,眸中盡是戒備,「不嫁?我不嫁還能干什麼?」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幫你備上一筆盤纏,足夠你在異地生活兩、三年,屆時風平浪靜了,你若願回帝京,再回來吧。」
明芷蘭死死瞪著她,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
「給我一筆盤纏?足夠兩、三年生活的盤纏?你哪來那麼多錢?」
蘇仰嫻不答,僅問︰「要不要?就你一句話。」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來又是雍紹白搞的花樣嗎?」明芷蘭皮笑肉不笑。「你們想害我,假裝好意勸我逃婚,其實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給那樣……那樣的人,我逃不掉!」
「蘭兒!」蘇仰嫻驀地喚她小名,神態凜然。「我是真心想幫你。」
明芷蘭陡地厲瞪,「可我已經信不過你。」
「為什麼?」比瞪人蘇仰嫻一雙清亮亮的眸子可從未輸過。「為什麼信不過我?因為你自個兒心虛了,是不?你所干出的事,以為不關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過不了自己那關,所以心虛了,是也不是?」
被連聲質問,明芷蘭面色陡白,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見她說不出話,蘇仰嫻亦沉靜下來,好一會兒才幽然再語——
「我阿爹的事,我沒想追究了,你與我之間的情誼,既然你已背棄,那今日再會,明白你的心思後我也能夠放下了,是我讓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兒、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樣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麼張揚、那樣理直氣壯的活著,不管你難受不難受。」
略頓,她淺淺一笑。「我言盡于此了,芷蘭,往後咱倆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蘭緊抿的唇瓣微顫,彷佛欲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緊緊抿住。
她不發一語,轉身就走,一身大紅嫁衣的縴影在這秋末冬初、滿目蕭瑟的郊外顯得格外淒迷突,紅顏未老,一生已衰,豈有不惆悵心痛之理?
蘇仰嫻直到明芷蘭彎身坐回軟呢小轎,直到送親隊伍再次上路,越走越遠了,她才扶著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氣。
豈是不痛?
豈會不痛!
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雙巒馬車,有人推開車廂後頭的雕花木格小窗,俐落跨下。
那人靜靜來到蘇仰嫻身後,將她喘得彷佛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撈進懷里。
「雍紹白……」蘇仰嫻低喚了聲,隨即在他懷里旋身,緊緊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樣的力道、那樣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終于攀住根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時,見自家家主躍下馬車抱住姑娘家,然後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長亭外的元叔、雙青以及一干隨從們紛紛頗有默契地調開目光。
有些隨從你瞧著我、我瞅著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開。
家主心情好了,大伙兒日子就跟著好過,這陣子家主跟蘇姑娘完全是蜜里調油、處處開花,讓他們這群大小漢子也覺得日子過得頗滋潤得意。
所以,不能妨礙到家主和姑娘家談情說愛,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靜以對。
第十五章 只余溫暖甘甜(2)
長亭里,外表斯文有禮、內在囂張跋扈的雍紹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模模蘇仰嫻的後腦杓,再順著那把柔軟青絲往下輕撫,拍著她的背心。
今日帶她來長亭這里與明芷蘭見面,本就是一件頗冒險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動了不少手,他不確定明芷蘭會對她說什麼,亦不願亦步亦趨緊盯著她,以防明芷蘭跟她說出什麼,讓她看出他狠起來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殺人。
然後跟明芷蘭見上一面後,她果然傷心難過了,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中,但她將他當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緊緊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蘇仰嫻盡管知道明家與明芷蘭的事,雍紹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問。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是極護短的。
她想被他護著,也想守護著他,明白了這一點,如此就足夠。
大半個身子被雍紹白裹進溫暖的軟裘披風里,還被他一下下模頭、撫發和拍背心,蘇仰嫻心緒沉靜,眸底的淚意淡去,雖知亭子外邊有不少隨從在場,竟還是舍不得放開。
此際,官道上來了三輛馬車,皆是從帝京方向過來的。
三輛馬車應是老早說定了,依序轉至長亭這里,佇馬停車。
蘇仰嫻在听到動靜時,便已離開雍紹白的懷抱,但一只柔荑仍被男人輕握。
三輛馬車內各有人下來,分別是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三人亦踏進長亭里。
「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蘇仰嫻微笑喚著,下意識就把雍紹白的手甩了開,奔到師哥們跟前。
她沒發現雍紹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頓時心里一陣舒坦。
蘇仰嫻問︰「大師哥是出來送二師哥和三師哥離京的吧?」
陸玄華與韓如放又需離開辦事,昨兒個他們師兄妹四人才齊聚在師父雲溪老人那兒好好吃了一頓、喝了一頓,還加油添醋說起那一日與宣世貞斗玉的事,連最後宣老太爺的當眾提親,以及身為師哥的三人是如何聯手、如何辛苦又如何驚險地替自家小師妹攔掉那樁提親的事,全都說了,把鮮少過問世事的雲溪老人逗得樂呵呵。
笑彌勒似的袁大成含笑點頭,模模她的腦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兒個要隨雍爺來這里,師哥們內心實有一事,思來想去的,深覺不替你辦,咱們三個難以心安。」
蘇嫻疑惑地眨眨眼。「師哥們要替我辦妥何事?」
陸玄華從懷中掏一張折成四方的紙,他朝師妹咧嘴一笑,卻是將紙攤開直接送到雍紹白面前。「還請雍爺當場簽字落指印。」
韓如放跟著從袖底拿出隨身攜帶的短墨筆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禮地遞上。
蘇仰嫻連忙跳回雍紹白身邊,一目十行,看著二師哥遞給他的那張紙。
白紙黑字寫得簡明清楚,大意就是說——
她,帝京流派蘇小四,日前贏了與南天宣氏的斗玉,贏得所有紅彩。
紅禮當中包括,他,江北曇陵源雍紹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權。
「總歸口說無憑啊,還是立張字據明確一些,雍爺以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無害。
「師哥啊——」結果雍紹白還沒出聲,蘇仰嫻已然跺腳再跺腳,圓亮眸子把三個「當爹的」橫掃一大記。
陸玄華道︰「女生向外,這事是沒法子改了,小四兒向著他,那是因為此時你倆處得頗好,若然有天膩了,人家待小四兒你不好了,可怎麼辦?」
袁大成接著道︰「所以有三年為期,你可與對方就近相處,好好觀察,怎麼磋磨都成,如果時候到了,覺得膩了……」頭一甩。「膩了就膩了,也沒啥大不了,三年過後放他回去便是。」
韓如放張口也想接著說,但實在學不來兩位師哥對雍紹白視若無睹、大膽發言的本事,遂對臉色泛青的雍紹白溫聲道——
「就是覺得雍爺與我家小四兒還是多相處一段時候,再決定將來怎麼走,許是你膩了,許是小四兒膩了,但雍家家主三年為期的使用權紅彩還是得收。」
蘇仰嫻滿面通紅,熱到兩耳發脹,嗡嗡作響。
對,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著師哥們寵疼,她才想不管不顧搶走那張字據一把撕碎,雍紹白卻快她一步。
他取走韓如放手里的短墨筆,將紙壓在亭柱上,「刷刷刷——」地瀟灑簽下名,把墨筆丟回給韓如放後,又立刻拿拇指指月復沾著朱泥,用力捺在簽名底下。
雍紹白一連串的動作可說行雲流水,最後字據丟回去後,他一手握住蘇嫻將她扯回身邊,對著她的三位師哥語調持平道——
「到底會不會膩?又或是誰先膩了譙?咱們就拭目以待。」
蘇仰嫻心頭發燙,瞅著他的側顏一時無語,小手卻不斷摩挲著他粗糙掌心,牢牢將他反握。
「雙青,酒來。」雍紹白忽而揚聲。
「是!」候在馬車邊的雙青高應一聲後,立刻從車廂內端出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成套的白瓷酒壺和酒杯,他腳些穩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進到亭內。
雍紹白親自將酒斟滿,並舉起杯,敬向陸玄華與韓如放。
「雍某飲此一杯,為兩位餞別,盼兩位此行順遂,平安抵達目的地。」
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皆從托盤上取起酒。
蘇仰嫻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遠行的兩位師哥,眼眶略紅道︰「二師哥、三師哥,小四兒祝你們一路平安,人強馬也壯,然後……然後我也會好好的,會讓自個兒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于是,眾人對飲,干了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後,韓如放又禁不住愛憐地拍拍小師妹的頭,陸玄華一雙精利目光則鎖在雍紹白臉上,好一會兒才吐出話——
「你跟咱們家小四兒,要好好相處才好。」
雍紹白俊眉微挑,鄭重領首。「請陸爺放心。」
目送陸玄華和韓如放的馬車走遠,蘇仰嫻泛紅的眸中到底還是流出為離別傷感的眼淚。而後,見小師妹如今已有專人護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里的玉作坊,蘇仰便被雍紹白帶上馬車,往帝京城內緩緩而歸。
叩碌……叩碌……叩碌……
緩慢到近乎慵懶的車輪滾動聲讓蘇仰嫻听著、听著不禁有些恍惚。
見她怔怔坐在那兒,眸底紅紅的,頰面和鼻頭亦都泛紅,而翹睫上猶有晶淚未干,雍紹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長亭處,實是讓一向重感情的她憂傷惆悵了。
曾遭蘇大爹壓斷的指傷處突然抽了抽,半點不痛,真的僅是肌筋微抽罷了,他卻是心念一動,忽然倒抽一口氣,按住自個兒的手。
正神游太虛的蘇仰嫻被他驚到回神。
她連忙湊近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讓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紹白毫無遲疑的回應,乖乖把曾經受傷的那手遞進她懷里。
如同她為他做過無數次的薰洗揉捏,捧著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著他的肌筋,邊問著︰「這樣呢?會痛嗎?不會嗎?那……那這樣呢?咦,也不會……那剛剛怎麼會突然抽痛?」
試過幾個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頭望他——
「等會兒回城里直接去老大夫的醫館吧,讓他再瞧瞧比較安心。」
很好、憂傷的模樣不見,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紹白淡淡道︰「我想這個傷應該永遠也痊愈不了。」
「怎麼會呢?」蘇仰嫻嗓聲微急。「老大夫說已經越來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養,別逞強使勁兒,會完全大好的。」
「不會好的。」他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所以你必須還我一輩子的債,一輩子跑不掉,也別想跑,待回到含蘊樓,我也要寫一張字據讓你簽字捺印,你的三位師哥們說得對,口說無憑,要有證據在手才安心。」
蘇仰嫻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氣,瞪人了。
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
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好……
她驀然記起斗玉那日,勝負分曉之後,她追著盛怒的他回到含蘊樓,他那時惡狠狠沖著她低咆的話。
「雍紹白!」他這人,存心要人擔心嗎!「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沒事?你、你剛剛是故意的對不對?」
雍紹白不答反笑,適才彷佛丁點兒力氣都使出不來的手指親昵握住她的手。
蘇仰嫻脾氣開炸了,驟然撲過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陣亂槌。
「哪有人像你這樣!很過分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胡來,裝病裝痛的,別人會多擔心?可惡!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