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琴秋公子交代的話,說強硬逼出藥藥力之人,會有冷汗不斷、渾身發顫的後遺之狀,除要多補充水外,更須小心保暖以防著涼。
雍紹白睡到一半亂踢被子,她知道那樣不行,但腦子有些迷迷糊糊,想也未想就抓回被子撲到他身上,一開始他還掙扎著,他越掙扎她越不能由著他任情任性,結果她就變成一方「紙鎮」,將被子「鎮」在他身上,巴著他不知不覺再度睡沉。
此時與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他醒來多久,又瞪了她多久。
蘇仰嫻連忙從他身上爬下來,臉蛋紅撲撲,繼續故作鎮定。「雍爺需得多飲些水,我去倒水來。」說完,她去到桌邊倒水,捧著杯子回到榻邊。
此刻,雍紹白已自行撐身坐起,她朝他遞水杯,他沒有接,兩眼瞬也不瞬鎖住她。
蘇仰嫻覺得一定是自己心虛了,因為偷偷對他亂來啊,才會覺得他的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他不渴不想喝水,她的喉頭倒是干澀得可以,遂將杯子收回來抵到自己唇邊,咕嚕咕嚕飲下好幾口潤喉。
「把事說清楚。」雍紹白突然沉聲啟嗓,因過度嘔吐造成面容過分雪白,顯得唇色格外殷紅,他臉色沉將下來,目光如炬,竟像青天大老爺當堂開審,只差少了兩排衙役喊「威武」助勢。
蘇仰嫻兩手抓著杯子,陶土杯模起來有種渾厚的安心感,她嘆出一口氣——
「事情很簡單,就是雍爺上錯馬車被劫,我剛好遇上元叔和雙青帶著人手在追探你的下落,剛好我大師哥也在,剛好這帝京還算是咱們的地盤,又剛好咱們的人夠多、消息夠靈通,從朱閣老家的宅第門口開始追蹤那輛來路不明的馬車,一追追來城南,再追就追進這座『清晏館』了。」
她舉杯再喝了喝水滋潤雙唇,嘴角有抹小得意的翹弧,淡淡又道︰「江北雍氏在帝京雖也布置許多人手,朝堂上更安插了人馬,若論起跟販夫走卒、各行各業各色人打交道套些小道消息,還是比不過咱們帝京流派,光是我大師哥掌管的玉作坊,里頭的大小管事、匠人、學徒和雜役,無不對這座京城了若指掌,越是龍蛇混雜的地兒,他們越熟悉,如此拓出去的人脈,再加上我『福寶齋』蘇家在東大街上以及與其他地方的玉行、古玩鋪子長久以來的相往,要問到那輛馬車的來歷,追到對方,便也不是太難。」
那輛馬車與他的消息傳遞回來時,她已將醉得呼呼大睡的阿爹送回家里安置,托川叔川姨幫忙照看,之後她就為了他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徹夜未歸。
雍紹白無法否認她所說的,也沒想否認,只問︰「追到馬車來歷,追出對方是何方神聖,你就自告奮勇跳進來蹚這灘渾水了?」
她麗眸微瞠。「什麼『何方神聖』?根本是鼠輩中的鼠輩!」
來回踱了兩步,她最後在榻邊落坐,兩手掐著陶杯一臉不痛快。
「元叔事先同我提了,說雍爺早在之前就收到消息,知道南天流派的宣家遣子弟進京,是為了近來帝京的玉行和古玩店多有偽翡翠玉器流通,打的還是南天流派的名號,大大影響宣家的聲譽,他們才遣子弟來了解狀況。」咬咬唇,她側首看向他,躊躇了會兒才道——
「那個頂著南天流派名號進京的宣家子弟宣南琮,喜男不喜女,從未掩飾自個兒的龍陽癖好,那並不打緊,但他是愛不到你便要毀了你,你與他之間的糾葛,多少也傳進帝京,據聞當年宣南琮對你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之後幾次三番糾纏……以往權當是茶余飯後的逍遣,听听便罷,倒是這一次真踫上了,才知曉對方有多壞。」
想到今夜眼前的他險些落入虎口,清清白白、如玉高華的人兒險些被毀,她氣息就極度不穩,是因怒氣橫生,亦是慶幸能及時尋到他、護住他。
她費勁按捺心緒,對他靦腆一笑︰「還好沒出什麼大事。你與宣南琮……與他南天宣氏……」再次咬唇,實在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
「我與南天宣氏的事我自會處理,你莫再扯進來。」雍紹白語調猶沉,似發著火,冷冷的火。「倒是蘇姑娘你……你與這『清晏館』的頭牌公子私下交往,原來已熟識到對方願意承擔風險、鼎力相肋,還肯對我這個大外人曝露暗道和密室所在,看來你的面子很大。」
他要她別再插手,表情冷郁,眼中有火,像對她這次硬是蹚進來的行徑頗為不滿。
感情上說沒受傷是騙人的,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錯。
她也不是……不是想管著他,真的不是,她也不覺自己有資格管他。
他還是她的「債主」,哪輪得到她來管?
她只是不想他受傷受害,不要他被逼迫、被威脅。
她就是要他昂然在世間行走,大放異彩,即便驕傲放縱又恣意妄為,那也很好,那才是雍家家主該有的睥睨氣勢。
她絕不能容忍他對誰俯首稱臣,卑躬屈膝。
他不滿她擅作主張,她心里難過歸難過,往後自會小心拿捏,但他提及清晏館頭牌公子時的語氣,她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就是令她心房發堵,整個人都不痛快了。
「琴秋公子曾來訪『福寶齋』好幾回,向我請教相玉與玉器監定之事,是那樣才相識的。他所從事的這一門營生,既有本事掛上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任何技藝都得懂上幾分,其中還得有一、兩樣專精的不可,他想學玉,誠懇討教,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雍紹白問︰「如若他僅是登門拜訪你『福寶齋』,為何姑娘在這『清晏館』內如識途老馬?你知曉橋墩下的小所在能藏人,明白如何走捷徑穿過園子,更清楚書閣里有暗道相通,你並非頭一回進到這里。」
他意有所指,蘇仰嫻哪里听不出來,她定定然看著他,口氣沉靜下來。
「雍爺的意思是琴秋公子不僅拜訪我『福寶齋』,小女子我還是這座『清晏館』的常客,與琴秋公子之間的情誼絕對不一般,所以才對這里熟門熟路、扮成小僕滿『清晏館』跳騰都不露餡,是嗎?」
雍紹白俊顏一冷,長目微乎其微細眯。
蘇嫻嘴角清冷一勾。「閣下說對了,我就是這里的常客。秋倌後來問我,館里有其他人也想學玉,請他牽線,但人數實有七、八位那麼多,若一同涌到『福寶齋』拜訪定然遭人側目,易招來議論。」略頓,她揚起秀顎,帶著倔氣——
「是我決意這麼做,就把講課開在『清晏館』里,每旬一堂課,每堂課一個時辰,秋倌是居中聯絡之人,時候到了,欲學玉的幾位公子便聚在秋倌這里……他們皆是上進的人,很認真學習和鑽研,他們願學,我就教,小女子周旋在幾位公子之間,相熟的可不只秋倌一人,不知爺還想知道什麼?」
她一番話讓雍紹白听得眼角連連抽動。
不僅與一個頭牌公子相往,而是有七、八位之多!
若非此次遭難,他根本不知她竟膽大妄為到在小倌館中開堂授業,然仔細一想,又確實像她干得出來的事。
治玉者對于玉石、玉器皆有某種程度的狂熱,遇上同好又或是誠心前來討教之人,熱忱燃起,熱血澎湃,交流、傳授、解惑,什麼都願意,何況她還頂著一個「女先生」的稱號,想必任誰虛心來請教,她都願傾囊相授,哪里在乎對方是何出身、以何為營生。
他是把她惹惱了,但他也火大得很。
即便明白自己誤解她,方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話也傷了她,但他大爺就是不爽。
她並非小倌館里真正的常客,但也的確是常客,想像那位頭牌公子以及其他七、八位年輕男子與她同處一室,圍在她身邊與她說話……他氣不打一處來,眉色更沉,再開口亦沒好氣。
「我還想知道的事,你難道不知嗎?五年前東海卓家那一晚在湖心小亭中與我一同以心觀玉的小姑娘原來是你。身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說得一嘴好玉,兩手柔潤綿軟,與那小姑娘一模一樣,懂得相玉,卻有一雙與治玉者全然不同的女敕手。」
還有小姑娘家那一頭長發。
當年她將他送到燈火稀微的湖岸邊,他努力去看,就見那個從他身邊跑掉的人兒,身背縴秀,一大把豐潤青絲蕩啊晃蕩。
她的發也是又柔又順的一大把,大把揪在掌心里,溫溫涼涼,令心浮動。
他冷目直視,問︰「你當時明明在場,卻不言語,要我一再誤解,如此戲耍我,是欺我夜盲不能視物,存心看我笑話是嗎?」
「我沒有!」蘇仰嫻邊說邊用力搖頭,不卻怎地,眸底有些發燙。
她調整氣息又道︰「我當時正在修『守心』這一門功課。師父要我隨他上東海卓家,去到卓老家主的靈堂前捻香致意,真正的用意是要將我丟到那滿滿都是治玉行家和行里人的場合,看我能不能守住『不言不語、以心靜觀』這八字……雍爺對我有所誤會了,在那當下,我欲言不能言,絕非欺負你,我比著手勢想讓你看明白,才察覺你不能視物,絕無看你笑話的意圖。」說到最後,她嗓音略低,忽地咬住唇將頭轉開。
守心——雍紹白不禁怔然。
一想通當年那個小姑娘是她,他滿月復怒火,只覺自己遭戲耍,卻未料她是在修這一門治玉者必修的功課。
擺放在密室四角的燈火猶然明亮,將她此時的側顏瓖一抹薄薄的金黃輝芒,膚色是那樣溫潤,但神色卻明顯郁郁寡歡。
他絕非一個擅于道歉之人,也干不來那樣的活,于是就僵持著。
身為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只有旁人匍匐在腳邊求憐,沒有他低頭認錯的分兒,此際卻覺胸中微窒,氣息微滯,喉頭微澀,心緒微緊。
算了!
他掀唇正欲啟聲,坐在榻沿邊的她卻突然起身,走向靠牆擺放的方桌。
欲說的話就這樣堵在喉間,他看著她提起桌上那一壺茶水,另一手往杯盤里拿取一個未用過的干淨陶杯,筆直朝他走回。
她將整壺茶水和一只陶杯輕手擱在他手邊,低聲道——
「秋倌畢竟在這一行當里浸潤多年,對于雍爺被下藥的事給了甚多幫助,他說盡管服下解藥,仍須多多飲水,雍爺即便不覺渴,多少還是要喝些,即便……即便覺得沾上秋倌的衣物就覺弄髒自個兒,覺得這樣的所在玷污了你的出身,不願飲用這里的一點一滴,但為了自身著想,勸雍爺還是暫且放段為好。」
她眸光略飄,似刻意閃避,不肯與他相接。
停頓了好一會兒,她眉眸顏色小小執拗,抿抿唇瓣又說︰「還是想對雍爺表明一下內心看法,你不能瞧不起『清晏館』里的人,不能因為人家倚門賣笑、送往迎來,就覺得不值一交,那樣……那樣不對。」
聞言,雍紹白先是眯目,而後挑起一道眉,等著。
他沒有失望,杵在榻前的姑娘隱忍了幾息,禁不住再次拾聲——
「這世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就算身在紅塵飄零,紅塵里亦有俠義之輩。我覺得秋倌便是俠義之人,雍爺莫要看輕他。」道完,她的眼神仍然飄飄的,多少帶著賭氣意味兒,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我出去外頭瞧瞧,應是能安排馬車離開了,還請雍爺再委屈片刻。」說完頭也不回地跑掉。
臥坐榻上的雍大爺望著姑娘家消失的方向,望著望著,人都已然不見,他腦袋瓜里似想起何事,一張俊氣橫生的面龐竟冒出團團紅澤。
尤其是耳根到頰面的部分,兩坨火紅也實在太過明顯,完全不知他一個大男人無端端地在害羞些什麼……
第七章 小花垂頭喪氣(2)
那一日,天將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馬車,將雍紹白偷偷從「清晏館」後院小門接出,馬車和馬夫自然與江北雍家無半點兒關系,而元叔和雙青則將底下一小批人馬分散四布在外頭的街角巷弄暗中保護,一路護著馬車返回西大街雍家別業。
雍紹白上錯馬車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機。
危機是解除了,但說不上「了結」,至少對蘇仰嫻而言,該了結的還沒了結,作惡之人若沒得到該得的懲罰,這一口氣如何咽下?
苦惱的是,礙于種種臉面問題,還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門擊鼓遞狀,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強搶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對方手中本扣著一張「天王牌」,未料這張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蘇仰嫻內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難進到「清晏館」,如今一丁半點的傳聞也無,宛若從未發生過那樣的事。
持續不痛快的,也僅剩她自個兒的感覺,覺得無法罰惡,覺得那晚被下藥的雍大爺先是讓她心疼不已,清醒後的他卻又讓她心田里的小花垂頭喪氣了一回。
垂頭喪氣啊……
然而老天還是挺關照她的,竟在這樣的時候,將惡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說那座『翡翠臥牛』不真,還說是咱們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轉手賣給你的,那座『翡翠臥牛』呢?拿出來瞧瞧啊!讓咱們家的琮大公子過了目,是真是假他說了算,哪輪得到什麼王八羔子在這兒胡扯瞎編!」
東大街上,何老板的古玩行里,今兒個蘇但嫻再次應何老板之請,過來店里他掌眼一批新進的小玉件,才窩在櫃台後的小倉庫里一件件品賞,前頭來客說話卻越來越不客氣,聲量高揚,穿透過兩道垂簾清楚傳進她耳中。
以為是何老板在買賣時與客人發生齟齬,原也與她無關,但「翡翠臥牛」一詞忽然進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幫何老板瞧過的物件,莫非橫生了什麼風波?
外邊聲音再次傳進,是何老板好聲好氣在答話——
「那座『翡翠臥牛』確實幾可亂真,小老兒怕自個兒掌不住眼,特意請人幫忙,那人相玉和監玉的功夫十分了得,東大街上無人能出其右,那東西一確定是件偽的,但好在雕功細致,恰有顧客想入手,小老兒遂認賠賣出,算起來還虧損將近七十兩……」
「所以現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損失了?」
「沒、沒——不是的,話怎說成這樣了?誤會啊!」何老板發急。
「明明是你說南天流派出的東西不真,上門要你把證物拿出來,你拿不出,還不認污蔑之事,臨了卻說是一場誤會,您老兒了得啊。」存心沒事找事,胡亂攀扯。「拿不出那座『臥牛』,那好啊,當初誰掌的眼,揪他出來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