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雍家的馬車不會來。
蘇仰嫻一早帶著蘇大爹出城,請川叔套馬趕車,帶著她父女倆又到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雲溪老人。
巧的是,她還跟大師哥袁大成不期而遇,師兄妹倆各自從城里帶來不少糕餅果物和菜肴,連美酒佳釀也沽來好幾壇孝敬師父。
這一趟袁大成更帶來兩位師弟不日即將返京的逍息,雲溪老人約莫是听著心里歡喜,午膳時候便開了酒壇子喝將起來。
老人家有的是酒膽酒量,喝得十分盡興,完全不自量力的大爹硬要陪酒,擋著不讓喝,他還鬧脾氣,結果才三碗便被放倒。
蘇仰嫻頗感無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家老爹醉了就睡,不發酒瘋。
之後與師父、師哥說聊了一陣,他們皆知她正在「代父償債」,卻也沒有多問西大街那邊的事,好像他們皆知雍紹白要她做的活,她根本游刃有余,無須多問。
「姓雍的說是債,是又如何?要不想還,懶得還,就不還了,哪里怕他上門來討?」
結果她家師父給了她這樣一句話。霸氣十足啊,也讓她哈哈大笑。
原本從昨日就有些糾結的心緒,突然之間開解不少。
昨兒個從西大街返回家中,她幾乎是想了一整晚,這樣的糾結起因于雍紹白,起因于她對他的胡思亂想。
她明白過來,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靠近,近到貼身幫他療治指傷,近到隨在他身邊輔助他治玉,近到能窺見他濃睫下的眼神,撫到他長滿繭子的手心,嗅到他身上淡淡冽馨……太過靠近了,所以她的想法就變得多且紛雜。
不應該這樣,不可以這樣。
人貴自知啊,即便是……是傾慕的心死灰復燃,也不能不知分寸。
而今日來探望師父,又遇大師哥,身邊還有阿爹和川叔呢,至親之人相伴左右,就覺得被亂風吹皺的心湖也能平息下來,她覺得這樣很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是走岔了一小段,終能拉回來尋常平靜的路。
但——
眼前的這一樁,還是攪得她瞬間大亂。
「元叔,雙青,發生何事?雍爺呢?你倆怎沒跟在你家家主身邊?」
離開師父結廬而居的溪谷小村時,暮色已起,大師哥的馬車就跟在她家馬車後頭,而她家阿爹還是醉醺醺睡得不醒人事,打呼聲更是一聲大過一聲。
進到城內,滿天霞紅化成青灰一片,天色將沉,她正要跟大師哥的馬車分道揚鑣,從馬車車窗看去,卻見元叔和雙青正帶著一小群人馬穿過大街。
蘇仰嫻之所以揚聲喚問,全憑本能,就覺得……不對勁兒!
很不對動啊!
大街上吵雜無比,四面八方皆是聲音,最先留意到她的是元叔。
元叔陡地勒住坐騎,略頓了頓,彷佛在極短瞬間要他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他表情沉凝,忽地調轉馬頭朝她趕來。
蘇仰嫻不管不顧,整顆腦袋瓜都探出車窗外了。
元叔策馬趨近,低聲道︰「家主與當朝閣老朱老大人是忘年之交,朱老大人日前來約,我家爺今日遂上朱府一敘舊情,離開時……似不小心上了別的馬車,如今去向不明。」
上了別的馬車?似不小心?
什麼叫作「似不小心」?
蘇仰嫻雙眸瞪大再瞪大,驚愕之際,眉眸間神色陡凜。
元叔未等她提問,已主動說明事發過程,沉聲快語——
「今日結束小宴,家主正與閣老大人話別,在離開朱府前,朱府的門僮來報,說咱們家的馬夫出了點事,拉車的馬匹狀況不對,乍然發狂踢傷馬夫,聞言,我立時趕往處理,交代雙青多留神。」
「雙青也被調開了?」蘇仰嫻禁不住問。
元叔搖搖頭,「沒。我離開不過一刻,雙青就接到朱府婢子來傳,說咱們家的馬車已備妥候在朱府門外,一切已然無事。」方顎一繃,「若再不回府,怕天色就要暗了,一旦暗下,家主他就看不……」猛地將險些出口的話咬住,黝黑面龐連忙正了正神色——
「總之朱府大門前當真停著一輛馬車,據雙青所說,那輛馬車的外型跟咱們的馬車如一轍,當時他又急著想送家主回府,沒多做確認,家主一上馬車,雙青還不及跳上,前頭的人已趕馬快奔,揚長而去。朱閣老家那兩位前來知會的僕婢我已仔細盤問過,沒有問題,實是有人要他們過來傳話,但那人究竟是誰,兩僕婢當下以為是咱們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情況詭譎。
蘇仰嫻臉色變得蒼白,眸底微現驚淚,但腦中思緒不住轉動。
天色漸沉,再過一會兒,所有微光皆要褪盡,夜,即將到來。
即使有燈火或燭光,若然太過稀微,對某些人而言,有,等同于沒有。
夜盲。
入夜,雙目不能視,盡盲。
入夜,便如同墜進五里黑霧,失去一切方向,若被丟到全然陌生之地,想逃出生天,不啻是寸步難行,亦是步步驚心。
眼下最緊要的是要將人找到,其余的事再如何古怪,都得押後再來琢磨思量。
把上錯馬車的雍大爺尋回來,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所以——所以——
「大師哥救命!」
當機立斷,她張聲喊住與自個兒一塊進城的那輛馬車。
見袁大成撩開車簾子探出肥潤圓臉,她趕緊跳下馬車快步過去,元叔見狀亦趕緊翻身下馬,跟了過來。
「怎麼了?出什麼大事啦?」袁大成此時已留意到雍家的人馬,直覺不妙。
蘇仰嫻壓低嗓聲迅速說了遍眼下情形,但並未提到某位大爺的夜盲之癥,最後道︰「情況不明,一時半刻都浪費不得,所以得借大師哥的人手一用了。」
袁大成嘿嘿笑了兩聲,目底刷過精光。
「小四兒,這里可是咱們的地盤,有的是人手和人脈,就不信翻了個底朝天,誰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藏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透風?」
聞言,元叔環臂抱拳,深深一揖。
第六章 喜歡這個男人(1)
甫彎身進到馬車內,雍紹白便覺有異。
車廂內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覺卻是敏銳的,落下窗板和簾子的馬車中蕩著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難聞,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喚住雙青,事情在瞬間變異,馬車驟然跑動,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勢壓在他身上,沾著怪味道的巾子驀地覆住他的口。
暈厥前,他感覺對方往他耳中噴息,听到對方低聲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聲就想閃,能夠嗎?呵呵呵,雍紹白,今老子帶你玩好玩的,長夜漫漫啊,咱倆兒就慢慢玩。」
等他睜開雙目,腦袋瓜沉重到幾乎抬不起來,但人已被綁到燈火通明的室內,能清楚視物讓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還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讓他頭皮發麻,眼瞳緊縮。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能容納十多人平躺的廣榻上,層層垂紗將偌大的軒室隔出朦朦朧朧的空間,燈火火光穿透過五顏六色的垂紗,彷佛跳動起來。即使有成幕的垂紗分隔,那星星點點的燦光依然將廣榻的另一邊、兩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軀體照得清清楚楚。
更讓他頸後發涼的是,他這一邊榻上並非僅他一人。
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緩很慢地撫模,那年輕秀氣的男子見他張眼,臉蛋湊了過來,笑嘻嘻眨著精心描繪過的媚眼。
「爺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撥開那只不安分的手,從容坐起。
不從容也不成,因為他腦袋沉重、兩耳鼓鳴,身軀就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撐持才勉強能動。
而話說回來,處在這般境地,他也絕對會令自己從容。
劫他來此的那個男人就是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他越慌,對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對方的快樂,他腦袋浸水了才會滿足對方。
于是,外表孤高淡泊、諸事不縈懷的雍家家主就懶懶倚牆而坐,事實上是暗暗調息,盡量儲備一些體力,努力想著該如何周旋。
他視垂紗後那一場「龍陽相交」的活如無物,兩耳也好似听不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喘息和婬叫,彷佛醒來後所見的一切,無聊到幾令他打呵欠。
那個負責伺候他的俊秀小倌還想挨過來,他目光一掃,對方先是頓住,跟著低下頭。
他甚少用那樣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著最卑賤之物,無與倫比的清冷澄透,將內心的輕蔑完全釋,毫不掩飾,徹底勾引出人的心虛和自慚開穢……就算不是真的蔑視誰,此時此際他亦會做得無情透澈,不令對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這一記漠然卻凌厲的目光掃上,沒有誰能不低頭。
……嗯,也許某個姑娘不會。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雙又大又圓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過他,會瞠得更圓更大地瞪回來,秀氣五官立時鮮活,生氣勃勃。
雍紹白忽然一愣,沒料到這種時候會想到蘇仰嫻。
昨日她來為他的指傷薰冼療治,他承認,見她表情那樣鄭重、態度無比認真,臉蛋被熱氣薰得通紅,眼眸被藥煙嗆得淚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惡心」,禁不住想耍著她玩。
可後來,姑娘家突然態度消沉,那毫無隔閡、完全顯露的生動表情也斂得一干二淨……是玩她玩得太過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惱了?
「都來到這地方,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雍紹白還能一臉無謂地靜坐不動?」
垂紗被用力掀開,剛壓著一名男妓、將人整得死去活來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僅披著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紹白此時的神情,不禁咒罵了聲,氣到額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還給老子走神?老子干那麼一場是洗你眼楮、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開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還以為事不關己嗎?」
雍紹白沒理會對方,選在這時起身,邁步便走。
「喂,想去哪兒,要逃嗎?嘿嘿,你今哪里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氣充滿惡意和得意。「等明兒個……不,也許三、五天之後,老子自會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離開這座帝京最奢華的小倌館,到時還敲鑼打鼓幫你開路,讓大伙兒都來瞧瞧,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罷,一出面便混進小倌館里,還是跟本大爺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說,到時候外頭那些人會不會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幾回?」
雍紹白繼續走,頭回也沒回。
「就說你插翅難飛,外頭全是我的人,听不懂嗎?」暴跳如雷了,被無視的感覺非常差。
「听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頓。「也想出恭。」面容俊逸無端、氣質高雅無邊的人淡道︰「所以你還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較好。」
「……呃?」
半個時辰後——
小倌館內,對方身邊近二十名的隨從正氣急敗壞到處尋找他。雍紹白盡管看不見,卻能清楚听到奔來跑去的腳步聲,以及那些人攪擾了別人興致、同其他客人起沖突的叫囂聲。
他一開始是想趁著上茅房解手之際,觀察形勢,或許能趁機跑走,未料軒室里邊即有一間小房,里頭為貴客備著成套浴洗用具,連擺在角落屏風後的恭桶也刷得干干淨淨。
大抵是覺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當他要求獨自使用小房時,對方沒有為難。
小房里沒有窗戶,僅有一道通風用的洞子開在牆壁的最上方。
他最後還是嘗試了,不試不行,畢竟是被劫來此處之後,第一個出現的對外聯系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試。
必須慶幸落得如此下場,老天爺願意稍稍眷顧。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墊上一張凳子,終于構到那個四方通口,原本覺得口子太小,無法從那個地方逃月兌,豈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邊的磚土隨即裂開好大一塊,應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處一直未被留意,材質早都風化。
他于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個大男人擠出去的開口。
他往上攀,右手傷指一陣劇痛,他咬牙忍著,終于從那個開口跳到外頭……唔,其實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頗狼狽,好像也引來守在外頭的那些隨從們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處躲藏。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有無數盞養在鏤空石柱里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軒里盡是歌舞翩翩扇底風、絲竹伴樂人歡語,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館里能供人躲藏的暗處實在不多。
他左閃右躲,腦子越發沉重,還險些一腳踩進人工造池中,最後是在池邊滑了一跤後,他沒有費力爬起,而是順勢模進小拱橋底下。
畢竟是造景用的小橋,兩邊橋墩僅用木架組合支撐,而非真的夯上實土岩塊,因此形成一個頗隱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縮身坐進去。
在馬車上被下迷藥,他本以為張開雙目便可逐漸清醒,但事實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對勁。
他自身已有所察覺,只怕除了迷藥,他失去意識的那一段時候,許又被喂進什麼藥物,才會令他禁不住發顫,月復內滾燙,胸臆悶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嘖嘖!干啥兒的?沒事擋什麼路!爺幾個正忙著找人呢,沒長眼啊你!」
是對方的那些隨從,那些人的叫囂聲從他跌出小房外後就沒斷過,此際竟離他如此之近,就在小拱橋下的人工造池邊。
他驀地屏息,胸中發痛,忽听到一個輕快嗓聲笑嘻嘻答道——
「哎呀幾位大爺,當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擋在這兒,是咱們『清晏館』的頭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里多添些琉璃水燈,如此多些點綴,水池園子這邊添上色彩,也才覺得明亮熱鬧一些。幾位爺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紹白心髒狂跳,雙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團繭子,他是被裹在繭中、深埋在黑土里的蟲,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盡黑,沒有盡頭。
但他兩耳能听,那笑嘻嘻的聲音盡管輕快,卻是刻意壓沉,變得略微粗扁,像個尚未完全變聲的少年公鴨嗓,裝得頗像,有點像雙青說話時的語調,但……不是,那人不是雙青,那人是……
「不知大爺們要找什麼人?小的一直蹲在這兒點燈、放燈,瞧,這籃子里還有十來座沒放完呢,從頭到尾就沒見到誰過來,要不,大爺們給小的說說吧?看那人生得什麼模樣、穿啥顏色衣衫,小的這眼力雖不是過目不忘,但也頗有能耐,說不準能幫得上忙。」依舊殷勤笑語。
「誰听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羅哩羅唆!」隨從不耐煩地罵了句。
此時「清晏館」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傳出動靜,似有人要攀樹翻牆之類的,加上另一小批隨從往人工造池這邊喊了聲,召集同伙,眨眼間,放琉璃水燈的小子便被遺忘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