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嘗一塊,滿臉敬佩,「瑢瑢姑娘,這是糖嗎?哪有味道這麼香的糖?」
「送上去了。」她洗淨雙手,將身上的圍裙月兌掉。
「王爺吩咐,最後一道讓姑娘送過去。」
意思是,賢王讓她見貴客,還是貴客想見她?
這也一日子受王府照顧頗多,尤其是前些日子,六皇子開蛾眉坊因生意不及嬌容坊,上門鬧過一場,還是王府侍衛出面周旋,才躲掉一場紛爭。
鳳子龍孫吶,踫不得、對峙不得,不過也因為上次的事,蛾眉坊知道嬌容坊身後有賢王府,再也沒有挑釁過。
點點頭,她將三種糖分成兩份,依次擺進盤里,將其中一盤交給廚娘。
「這盤送過去給王妃。」
廚娘莞爾,這是吃一塹、長一智,懂事了?早這麼懂事,就不會頂撞王妃,也不至于被趕出王府了。
王府下人都是這樣認定的,認定她是被王妃給掃地出門,再怎麼說,能待在王府,誰肯出去?
對于廚娘別有心思的笑,瑢瑢沒有解釋,端起要送到前廳的糖果,緩步前行。
進屋,瑢瑢看見明黃色的衣服,心中一突,能穿上這身衣服的,除了最上面那位之外,沒有旁人了。
是皇上想見她?垂眉低頭,她不敢冒犯天顏。
「把頭抬起來。」皇帝開口。
瑢瑢鼓起勇氣,抬頭。
鵝蛋臉,新月眉,妙目如星,膚潔如玉,一張絕麗的臉,有這麼一副好模樣,怎肯屈居人下?
「這些日子送進宮的飯菜,都是你親手做的?」
進宮?送飯菜的不是她的人,所以……
她轉頭看向賢王,待賢王點頭之後,她道︰「回皇上,是的。」
「嬌容坊的脂粉也是出自你的手?」
「是。」
「你從哪兒學來這些手藝?」
「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的,他曾在御膳房里伺候貴人。」
「是嗎?朕在宮里那麼多年,可沒嘗過你做的這些飯菜。」
「外公說,做菜不能一成不變,必須不斷創出新滋味,所謂的廚藝,就是舌蕾的法術,能變出越多讓人喜歡的滋味,就是好廚藝。」
「這話說得好,原來朕的御膳房里有這等人物,你外公叫什麼名字,朕要好好賞賞。」
「謝皇上,只是外公已經過世多年。」
死了?也對,若非父母雙亡、家中無人可仗恃,光這份手藝與容貌,能淪落成賣身奴才。
「脂粉呢?」皇帝轉移話題,不再挖人痛處。
「杜太醫曾指點民女醫術,制作脂粉也是杜太醫教會民女的。」
「杜太醫?你有福氣吶,能得他指導。」
皇帝對杜太醫和賢王的心思心知肚明,當初他對兩人存有心結,覺得他們是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一個專門為淑妃研制脂粉,旁人想用也用不得,一個知道她喜歡奇珍異寶,便為她到處搜羅,他妒忌過、憤怒過,卻在她離世之後……
也只能與他們話當年,說說那個教人烙在心上的女子。
「是,民女福氣。」
「你的主子允諾要你為賢王做飯菜,只不過賢王下個月要出京,他不在京里,你便進宮給朕做御膳吧。」
聞言,瑢瑢心驚,她現在的身子……
不行啊!她轉頭向賢王求助,盼他為自己說話。
看見她無奈目光,賢王失笑,人人都覺得是恩賜,偏偏她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瑢丫頭鮮少求助自己,他很樂意結這份善緣,畢竟與季珩的那筆交易還得靠她。
「皇兄別嚇唬瑢丫頭啦,連住在我這個小小的王府她都睡不安穩,還說什麼金窩銀窩都比不上她的狗窩,要是讓她進宮,她還能喘得過氣?」
皇帝失笑,「連魚都曉得要力爭上游,你這丫頭是怎麼回事?」
賢王接話,「可不是,人人想要的蜜糖,倒成了她眼底的砒霜,她啊!就是個不識好歹的。」
皇帝搖搖手說︰「你別替她說話,讓她自己講。」
瑢瑢這才說道︰「人各有志,有人追求高官厚碌、有人熱愛閑雲野鶴,有人心喜采菊東籬,也有人偏好競逐爭斗。」
皇帝撇撇嘴角,這丫頭心有丘壑吶,這樣的姑娘……可惜有主了。
皇帝問︰「那你呢,你的志氣在哪里?想過榮華富貴,成為人上人嗎?」
人上人?賢王聞言,小心肝一顫,莫非皇上想……不行,季珩那家伙死心眼,他受人所托,必須盡心。
「一個小丫頭有什麼志氣?能嫁個良人,就是終生福氣了,要不皇上給她賜個婚吧!」賢王忙道。
皇帝瞪他一眼,這麼心急做什麼?他看起來像是會奪人所好的嗎?
「要不,等季珩回京,朕賜你為平妻,嫁入靖國公府如何?」皇帝笑問。
他有個小公主,年紀可與季珩匹配,女兒好吃,有這麼一個善廚的伺候,日子可美了。
「多謝皇上,民女無意高嫁,若皇上真想賞賜,可否讓宮里采用民女所制的脂粉?」她的回答令皇帝詫異,季珩……被嫌棄了?
「怎麼,看不上平妻位?那可是靖國公府吶。」皇帝冷哼一聲。
難不成她還能挾過往之功,謀正妻之位?她再好,也就是個婢女,若季珩當真娶她為妻,旁人會用什麼眼光看他?更何況這個女婿,皇帝自己要了!
眼看氣氛僵掉,賢王連忙轉移話題,「行啊,此事不必求皇上,本王就可以作主,不過本王不是能吃虧的主兒,丫頭要不要與我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把你的食單給御廚,讓皇上在宮里也能品嘗到你的菜色。」
瑢瑢想了想,她本就打算把食單分別賣出去的,如今恰恰可以「皇帝御食」為名號,提高食單價錢。
「行,要擬定契約嗎?」
「什麼契約?是怕朕賴帳嗎?」皇帝重重哼一聲,口氣不善。
瑢瑢感受到皇帝的惡意,抿唇輕道︰「我過兩天就把食單送到王府。」
「行,就這麼辦,你下去吧!」賢王揮揮手,忙讓瑢瑢離開,免得她惹毛皇帝。
看著她的背影,皇帝輕嗤一聲,「這丫頭模樣雖好,性子卻不討喜。」
「皇兄認為她不討喜,是不是因為她和一般女子不同?」賢王問。
皇帝一愣。
賢王笑言,「平時她性子極好,旁人得罪她,也不見她掛心,往往一笑置之,不過踫到婚姻大事,她可就硬脾氣了。」
「嗤,她的性子好?」皇帝把賢王的話當成偏袒。
「皇兄不信?實話說,她也惹火過王妃,就因為王妃逼她低頭為妾,她義正嚴辭道‘寧為貧人妻、不做富人妾’。」
「這是身為女子該說的話嗎?她父母就沒教教她身為女子的本分?」
「這便是她矛盾之處,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貴,她不屑,分明把錢看得極重,卻輕易將五成利潤給了臣弟。她明明將季珩當成重中之重,事事以他為主,卻又放過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王妃何等身分、何等威嚴,豈能容她言語挑釁,只當她是那等不擇手段、以退為進來謀奪高位的女子,一個火大,將她囚禁小院……」
「哼,她向你討救兵?給王妃穿小鞋?」皇帝問。
「不,她非但沒說王妃半句壞話,還解釋自己待不慣王府,非要搬出去住。皇上可以批評她特立獨行,也可以說她與眾不同,但臣弟相信,她的所行所言並非欲擒故縱。臣弟曾經問她,何必與旁人反著來?男人三妻四妾、開枝散葉,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所有女人都能接受,怎地到了她這里就那麼難?皇兄知道她怎麼說的嗎?」
「怎麼說?」
「她說自己行事只求心安。」
「哼!季珩三妻四妾倒教她不安了,行!待季珩返京,朕就賜婚玉華公主,再賞下眾美人,看她怎麼個不安法。」皇帝這是與瑢瑢杠上了。
賢王失笑,「皇兄竟與一個小丫頭計較?」
「朕就是見不得她的特立獨行,不等季珩回來了,朕明兒個就下一道聖旨,讓她進宮當個貴嬪,我倒想看看她進了宮,是要故作清高、獨享冷清,還是要力爭上游,求得朕的青睞?」
賢王心頭一抖,弄巧成拙了,今兒個不該讓丫頭來見皇上的,原本想讓她得貴人歡喜,日後好討道賜婚聖旨,沒想到會把事情給弄擰了。
他皺眉道︰「那丫頭性倔,皇兄今兒個下旨讓她進宮當貴人,明兒個她就敢詐死遁逃,不過是個小丫頭,皇兄不缺她一個伺候,但臣弟清楚得很,季珩確實對那丫頭上心,季珩人在沙場,皇兄卻在背後敲他牆角,有失厚道啊。」
「不討喜!」皇帝重重哼一聲,他還沒見過整不得的女人,可惜投鼠忌器。
賢王哪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思,這輩子還沒有人敢同他反著說話的,恐怕皇上是在瑢瑢身上貼標簽了。
「討喜的都爭破頭搶著當人上人去了,也只有這種不討喜的從早忙到晚,只想為自己掙得一份自在,皇兄,您就別同小丫頭計較了。」賢王嘆道。
再度站在賢王妃面前,瑢瑢依舊不卑不亢。
賢王妃靜靜看著她,心里有說不出的復雜,她把瑢瑢當成淑妃了。
那年淑妃什麼都沒有做,就令王爺再也看不見任何人,現在她也成季珩的眼翳?
「你做的糖很好吃。」
「謝王妃稱贊。」講完五個字,她不再開口。
「見過皇上了?」賢王妃問。
「是。」
「皇上金口,要為你賜婚?」她猜,這是王爺的心思,王爺喜歡她,自會替她謀劃,尤其軍營里又發生那等事,王爺肯定迫不及待讓她在皇帝跟前排上號。
「沒有。」
沒有?怎麼可能?莫非她將皇帝惹惱?
賢王妃道︰「前幾天軍營里進了刺客,芷薇替季珩擋刀,季珩逃過一劫,但刀上淬毒,芷薇生死未卜。」
聞言,瑢瑢猛然抬頭,眼底滿是驚恐。
「情況很嚴重嗎?」是啊,生死未卜……牽系著性命的事,怎不嚴重?
「你是關心芷薇的性命,還是擔心經此一遭,季珩對芷薇的心不轉移?」
是啊,多教人痛恨的「不轉移」。
可她清楚,人心就這麼點大,顏芷薇佔的分量越重,她便越輕微,輕著輕著就消失不見,這種感覺很刨心,但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瑢瑢苦笑,「王妃何來此言?即使沒有這一遭,爺與顏姑娘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早晚會結為夫婦,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有什麼好擔心、可擔心的?」
賢王妃詫異,無關緊要的外人?她是這樣認定自己的?難道季珩沒對她承諾過?沒對她訴心意?莫非自己錯看了,她是真心相讓、無意爭奪?
「你說得對,不管有沒有這回事,返京之後,季珩必定會娶芷薇為妻,至于你,季珩顧念當時的患難之情,他不會放開手的,我勸你認分認命,乖乖進府當他的妾室,對于芷薇的性情,我還有幾分把握,她必不會為難于你。」
怎麼人人都來逼迫她?難道她這一生就只能為婢為妾?
擰眉,瑢瑢豁出去了,「王妃可知道?倘若我嫁進王府,就不是顏姑娘為不為難我的問題,而是我已經真真實實地為難了顏姑娘。夫妻之間,再堅篤的感情,也禁不起長期的挑釁,再好的夫妻,也容不下第三者的離間。
「天底下沒有女人希望自己是個壞人,若非環境迫得女人不得不去爭搶,去尋求一份讓自己安心的情感,大家都願意無知柔弱,都願意在男人懷里被慣著。
「夫妻之間,除非無喜無慾無愛無情,否則沒有人能容得下另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的覬覦,何況我心悅于于爺、深愛爺,他是我生命里獨一無二的存在,為了得到他的專專注,我必定會卯足全力,排除萬難,爭得他的專心,我相信王妃比我更清楚,在排除萬難的過程中,會有多骯髒血腥。
「我正是不願意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憎惡的女人,所以不想入府為婢妾,我願意遠離,在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爺的地方,安然獨居。若王妃真心疼愛顏姑娘,就不該勸我,反該助我一臂之力。」
「助你一臂之力?」
「是,助我在爺找不到的地方,安靜生活。」她斬釘截鐵地說。
賢王妃震撼了,瑢瑢竟是這麼想的,得不到便放手,不拖泥帶水,並非欲擒故縱?只是……
「你甘心?」
「不甘心!但我寧願不甘心也不願日夜在痛苦中沉淪,我要自由、要自在,我寧願損失愛情,也不要一世身陷囹圄。」
身陷囹圄?賢王妃懵了,她在說自己嗎?
十幾年過去,她在嫉妒、在痛苦中沉倫,她無法甘心,更無法瀟灑轉身,只能靠著怨恨一個死去的女人度日?
看著瑢瑢,她從沒有佩服過任何女人,但這會兒對瑢瑢……她心生敬佩。
瑢瑢忙翻了,她一面把食單送進宮里,一方面跑遍京城大小飯館,將食單一張張往外賣,用賺得的銀子買下一家靠近嬌容坊的鋪子。
為掙得更多銀錢,她每天熬夜,做出許多新款衣裳,送到太子妃名下的玉霞坊,陳老板知道她與賢王的關系,價錢開得很大方。
她買回十幾個十到十五歲的男女,把大部分的人交給夏管事,讓他領著他們做脂粉,只挑選三個女孩,隨韓家的一起學做糕餅甜點。
她預計待自己離京後,鋪子便由韓家的主持。
而最讓她辛苦的不是胭脂廠或糕餅鋪,而是田雷、田露送來的孩子季瑀。
那是個相當漂亮的孩子,他的眉眼容貌長得和季珩一模一樣,連性情也相似,他早熟得像個老頭子,平日里不聲不響,好像總懷著心事。
被田露、田雷不聲不響帶走,離開女乃娘,他沒有哭鬧,只消一天便黏上瑢瑢。
許是血脈相連吧!她猜。
但也因為如此,誰踫他都不行,當然他不會哭鬧,只是用一雙老成的眸子盯著對方,盯到大人投降,他也會不吃不喝,用絕食來抗議,非要瑢瑢喂食才肯開口。
季瑀讓瑢瑢聯想起初初認識的季珩——
那個把所剩不多的碗和食物摔在地上的小少爺。走了一個小少爺,來一個小小少爺,為帶好季瑀,瑢瑢累慘了。
終于,賢王爺離京。
賢王妃派了大丫鬟紫環到瑢瑢身邊。
二月,糕餅鋪子開張,皇帝心血來潮,賜下「御點」二字,瑢瑢刻為牌匾當作店名,高掛堂前,生意大好。
三月春暖花開,瑢瑢把家里的事分派清楚後,一輛馬車悄悄地帶著紫環和瑢瑢離開京城。
除銀票之外,瑢瑢還帶走信鴿以及季瑀。
這件事,瑢瑢經過再三考慮,那是季珩的骨血,她無權將孩子帶走。
只是血脈相連,第一眼看到季璃,骨子里的母性油然而生,他是從這副身軀所出,瑢瑢放不下他。
且王妃傳信,說杜太醫救回顏芷薇性命,季珩衣不解帶照顧,兩人情根深種,這樣的他們……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