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進門看見瑢瑢,田風有些羞愧,頭低低的,說出一句很蹩腳的謊話,「今天賣米面油布的,都沒開店。」
是大過年還是京城發生暴動,怎會所有鋪子全關了?瑢瑢氣到說不出話來。
田家人也委屈啊,實在是主子交代的東西太貴,他們還在街頭賣藝,掙得一百七十文錢才勉強把錢給湊齊。
只是這種事很難解釋,瑢瑢已經不只一次提醒——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他們不該事事遷就小少爺。
可她哪里知道,那不是家里最小的子弟,而是身分最高的主子啊!
因為無法解釋,因為該買的東西沒有買,所以瑢瑢氣炸了,晚餐的菜里油鹽減半,刻意讓他們嘗嘗寡淡的味道。
那天晚餐桌上的氣氛低抑,田雨想講笑話逗瑢瑢開心,但她不接話。
「我知道賺錢不容易,還這樣大手大腳亂花,是我們做錯了。」田雷認錯態度良好。
但做人可以錯一次,不能連續錯,他們這種認錯飛快卻打死不改的態度,需要強烈糾正。
她沒夸張,是「連續錯」,上回他們還給瑢瑢買珠花回來,誰需要那種東西?與其買珠花不如買幾疋布,大家身上打的補丁還少嗎?
上上回他們買回一組銀酒杯,據說可以試毒,問題是,他們有酒可以喝嗎?買那作啥?
所有人都對瑢瑢的心痛抱持理解態度,唯有季珩發出不滿之鳴,他冷冷丟下話——
「爺買幾本書,幾時還要一個下人的同意。」
下人?很傷人的字眼,但季珩講的是事實,只是听在耳里,不是滋味。
所以該她認錯了,別人對她的過度尊重,讓她忘記自己是個賣身奴婢,逾越了分際。
瑢瑢起身回房,把陶罐里的錢倒出來,捧到田雷跟前,說︰「老爺對不起,是奴婢沒認清身分。」
她認錯的態度也很良好,但大家看著桌上的銀錢,心頭一陣陣泛寒。
從那之後她再也不管銀錢,主子們樂意怎麼花就怎麼花,直到李大夫的藥錢再度付不出來,她面無表情丟下一句,「養兒防老,積谷防饑。」
她是不確定家里最像老太爺的小少爺能不能給一屋子鰥寡孤獨養老,但積谷防饑是人人都該做的事。
幾本書的風波維持近十天,她對季珩恭敬得像個完美下人,但是看著她的恭敬,大家都有點胃痛的感覺。
他們買回家的女孩……不是普通嬌氣。
所有人都無法適應她的怒氣,包括季珩在內。是啊,原本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永遠笑眼眯眯的軟棉花,突然間封上一層冰,誰受得了?
原本是動不動就講兩句激勵人心的話,動不動就說一堆「你可以的」、「小少爺最厲害」、「小少爺真體貼,夫人都高興哭了」……等廢話的人,突然改口說「是」、「遵命」、「奴婢馬上去做」,誰受得了?
于是田雷等人關在房里商議整個晚上之後,決定求瑢瑢重掌中饋,並鄭重發誓,往後買什麼都會經過她的同意。
瑢瑢提出附帶條件,管錢可以,但等她賺足銀子,要贖回賣身契。
本來就沒拿她當下人,這個不算條件的條件,自然得到所有人一致同意。
買書風波至此結束。
「如果這里有三千敵軍,這里埋伏兩千敵軍,你要用什麼陣法來突破?」
鬼先生剛問完,躺在小床的瑢瑢醒了。
瑢瑢攏攏散亂的頭發,傻傻看向四周,直到驚覺太陽悄悄挪移已經曬到門邊,而她家小少爺不知道醒來多久之後,一個激靈,連忙跳下床。
她看不見季珩身邊的鬼先生,只是雙腳落地時才發現……是誰扶小少爺坐到桌邊的?大少爺嗎還是二老爺?
唉,現在所有人都曉得她這個丫頭有多懶,竟起得比主子還晚。
她急忙說︰「我馬上服侍小少爺梳洗。」只是人才跑到門口,就听見季珩說——
「不必,你去弄點吃的進來,我餓了。」
「是,馬上好。」
瑢瑢跑出房門後,季珩強忍疼痛,扶著桌子緩緩起身,方才起床就想刷牙洗臉打理自己的,就怕吵醒那個笨丫頭。
這幾天她卯足勁做衣服,搞到三更半夜都不睡,幸好……自從「那夜」之後,他睡覺時一定要燃上燭火,要不亮晃晃的光線誰睡得著?
她接連忙了好幾夜,原本以為她這麼辛苦是為著給自己做衣服,但剪裁時沒看出來,昨兒個晚上倒是看清楚了,那是兩套女人的衣衫。
他不會看尺寸,不知道她是為誰做的,但肯定不是為自己,因為布料不錯,她肯定舍不得在自己身上砸錢,她的節省看在他眼里就是摳門,看她老想把一個錢掰成兩個用,真不曉得她攢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昨晚他催她好幾次,她老說︰「馬上就睡。」
結果鬧到三更半夜,鬧得他也睡不好。
雙腳泡過幾回李大夫的藥草,疼痛情況減輕,但站立時千針萬針錐刺的感覺透進骨頭里,疼得他冷汗淋灕。
咬牙,他不服輸。
他一直都不服輸,也許便是因為自己的不服輸,才會導致後來的結果。
如果他差一點、弱一點,如果他不要把對季學的鄙夷表現得那麼明顯,會不會……他依舊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往前行,終有一天,爵位在他身上名副其實?
強忍痛楚,他扶著牆壁往前邁一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走路,每回瑢瑢不在,他就卯足力氣練走,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事,因為驕傲,因為不肯輸,他非要穩穩地跨出每個步伐時,才肯讓所有人知道。
一步、兩步,很好,他穩住身子了,不像前幾次老摔得四腳朝天,三步、四步,疼痛不斷刺激他的知覺神經,但他選擇忽略。
終于在「遙遠」的洗臉盆觸手可及時,他穩穩地走出最後一步。
呼!他吐口長氣,「總有一天,我可以不必靠那堵牆,就能走到你面前。」
他瘋了,竟然在對臉盆說話。
季珩的挑釁,臉盆沉默地接收下來。
他累,臉上卻帶著欣喜與滿足,他終于又能享受用兩條腿支撐身體的快感,能夠自主身體、能夠不必依賴別人的快感。
忍不住地,他咧嘴笑得超驕傲。
他太專注在驕傲自滿上頭,沒發現瑢瑢正站在窗外,注視著他的舉動。
原來能走了啊,李嘴臭的藥錢沒白花……屋里季珩笑著,屋外瑢瑢笑開。
小少爺長得好,雖然能看的只剩下半張臉,雖然永遠用一副「你欠我三百兩」的表情看人,但面對他完好的半張臉,還是會教人心頭小鹿亂跳。
何況,他笑了啊……原來他招搖起來這麼振奮人心,還以為他的作用只能是「關門放爺,嚇嚇鄰里小孩」。
瑢瑢沒進屋打斷季珩的驕傲,她靜靜地站在門外欣賞他的快意,然後在他漱洗後、回桌前轉身,準備進廚房。
只是她沒練過武功,這一轉身就被發現了。
「不做飯,偷偷模模站在那里做什麼?」
他的聲音傳來,她的身子凝住。被發現了?背對小少爺的她,連忙甩甩手、動動脖子,轉身笑道︰「我脖子痛,好像落枕了。」
「針線做太晚,脖子抬不起來吧?活該!」哼,不听主子言,吃虧在眼前。
「小少爺厚道點吧,我都疼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落井下石。」
他這樣算落井下石?她沒見過真正的落井下石。
「不然呢,要我憐香惜玉?」
她揚眉,沖著季珩一笑。「小少爺懂得憐香惜玉嗎?」
她這一笑,看得他愣住,知道她長得漂亮,知道她莫名其妙成了木犀村之花,可不知道她的美也能教他眩了雙眼。
緩緩吐氣,他又從鼻孔哼出一聲,「是男人就會憐香惜玉,可你身上只有銅臭和魚腥味,怎麼憐、怎麼惜?」
哼來哼去?他有鼻竇炎啊!沒錯,患有鼻病只能聞到銅臭和魚腥味。
瑢瑢繃住笑臉、鼓起腮幫子,隔著窗戶念順口溜,「山前有個田臭嘴、山後有個李嘴,兩人山前比嘴臭,不知是田臭嘴的嘴臭,還是李嘴臭的嘴臭。」
她念著走遠了。
鬼先生在桌邊笑得直不起身,這丫頭太有趣。「太聰明、太可愛,我喜歡她。」
「女人聰明?哼!」胡扯,明明就是個笨到不行的。
「你看不起女人?」
「看得起女人?你在開玩笑嗎?」
「性子改改吧,別忘記你是栽在誰手底下。」
瞬間擰眉,季珩不說話。
鬼先生一莞爾,沒就方才的話題繼續挑釁他,指指兵書道︰「用兵貴在奇,若只循舊法……」
瑢瑢屋里屋外跑過一圈,家里都沒人在,又上山打獵了?
還真是打上癮了,一天不上山就難受得緊,可她擔心他們的安危,他們卻擔心沒有肉下肚。
算了,不能計較,計較下去,氣氛又要搞糟,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家里吃的用的,等級不斷提升,至少現在衣服上的補丁已經失去蹤影。
她匆匆跑進廚房,從籃子里拿出兩顆雞蛋,將發好的面團取出一塊,擺入切碎的細蔥、肉末 平,做個雞蛋蔥油餅,再剁好餃子餡、 了面皮,包十來個餛飩煮成湯。
她手腳麻利地把早餐送進房里。「小少爺,你先用早膳,吃完了,喊我一聲,我馬上進來收拾。」
「不吃飯,要去哪里?」
「後院的兔子和雞還沒喂,菜田也得澆水。」
她很會過日子,爹是個窮舉人,一心會試,除了念書,只能在私塾里教教課、賺點微薄束脩,娘把家里能用的東西全利用了,養雞鴨、兔子,連羊都養過,她還會擠羊女乃。
娘常說技多不壓身,能學的全都教她,爹教她讀書認字,娘教她女紅掌家,外公教她廚藝,連鄰居杜伯伯也收她為徒,教會她一身本事,過去覺得用不到,現在……很好用吶。
「先吃早膳。」季珩堅持。
「先喂過它們。」她笑盈盈回答,人比牲畜耐饑。
「是誰說三餐不定食,易傷腸胃?」
是……她說的,誰讓他們家小少爺很難養。
眼楮還瞄著外頭,做飯時她听見院子里的雞餓得咕咕叫,餓了自己也不能餓了它們啊!
「看什麼?坐下來吃飯。」季珩道。
「小少爺這是關心我嗎?」
「關心?我是怕你餓死,浪費八兩銀子。」他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扯著她坐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杰,惹惱少爺會咬人,她還是乖一點的好,夾起蔥油餅,瑢瑢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早餐。
「快問她,她這麼會做飯,是誰教的?」鬼先生說。
哪個女人不會做飯?他不想問。他在心里對鬼先生說。
鬼先生接收到了,回答,「田露就不會,她不是女的嗎?」
季珩翻白眼,田露也能算女的嗎?她比男人更男人好嗎!
「小少爺,你在翻白眼?不好吃嗎?」她覺得還不錯啊!
「沒有。」
「快問她,以這個當話題,聊聊她的身世和家人。」鬼先生催促。
我不關心。他在心底說。
「才怪,你不是很好奇她遭遇過什麼?為什麼連睡覺都喊著要活下去。」
我沒有好奇。他在心底反駁。
「嘴硬,快問快問,什麼事都憋在心里,多悶啊。」
季珩半點都不想問,但是鬼先生一直在耳朵邊廢話,說得他心浮氣躁,他不得不……深……吸氣,順從鬼意,「誰教你做飯的?」
「小少爺是覺得好吃還是難吃?」她笑眼眯眯,想從他嘴里逼出兩句好听話。
「尚可。」
「小少爺的嘴很挑哦,吃過我做菜的人,都說連大飯館里的菜肴都相形失色呢!」
「你是廚娘?」
「不,我外公是御廚,從小外公手把手教會我廚藝,他很驕傲呢,常說我有個好舌頭,可惜我是個女子,否則我的蔚藝比起御廚半點不遜。」
「你父親……」
「他是個舉人,只是考運很差,分明滿月復經綸,偏偏時運不濟。」
季珩輕嗤一聲,「你見過真正滿月復經綸的人?只是對父親盲目的崇拜吧!」
「不對,我爹是真的很好,書院里的老師都說我爹是根好苗子,一定可以考上進士,只是二十歲考上舉人之後會試失利,三年後遇到父亡必須守喪,再三年又遇母歿,只得再放棄一輪,曾祖父、曾祖母相繼離世,讓父親一次次錯過考試,但那一次,所有人都說爹爹絕對能夠考上的,偏偏……」她垂眉,神色黯然。
「發生什麼事?」
「那年會試結束,爹爹居然落榜,但會元的文章公布在榜上,爹爹上前一觀,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別人的。」
是科考舞弊?「然後?」
「爹爹不滿,往衙門里擊鼓鳴冤,听說那名會元是宣武侯世子,我爹因誣告入獄,不久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來,娘肚子里懷著弟弟,因驚嚇過度,一尸兩命。」
她用力吸口氣,當時她還以為老天爺給了機緣,要讓她向宣武侯報仇,沒想到大仇未報,死于虎穴。
「小少爺,你說世間怎麼有那麼多壞人,為什麼壞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卻總是好人在遭殃?」她笑著,卻皺緊雙眉,讓笑容里添入淒涼,教人看了心塞。
「想報仇嗎?」
「嗯,我一定會,所以我要活下去,活得認真、活得好好的,活著張大眼楮尋找機會報仇。」
「那可是宣武侯世子。」
「就算他再厲害,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就不信,三五年報不了仇,三、五十年也報不了。」她宣示似的。
看著她信誓旦旦、咬牙切齒的模樣,他笑了,再度感覺自己輸了她。
他應該學習她的精神,即使目標遙遠也不放棄往前,三五年追不上,三、五十年或許真的能,不都說風水輪流轉?
是,應該的,他們都敢要他的命了,為什麼他不能踩死他們?但凡他有一點點東山再起的機會,那些害過他、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能放過!
見他怔忡不語,她轉移話題,「爺,明天我想進城一趟。」
「做什麼?」
「我做了兩件衣服,想拿到城里賣看看。」
「你進城,誰伺候我?」
「我不會去太久,半天就回來。」她會盡快,她很負責任的,不會忘記自己的差事。
「不許,讓人替你跑一趟。」
不行啊,其他主子什麼都不懂,要是賣便宜了呢?那樣式、那繡樣,都是她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
瑢瑢悶了,不說話,她把碗里的蔥油餅全塞進嘴巴,也不理會季珩吃飽沒,把碗盤收拾了,離開房間。
「不過半天,就離不得人啦。」鬼先生說。
誰離不得誰?他不過是……「當丫頭就該盡好丫頭的本分。」
「她何止盡本分?她把不該自己的事全扛在身上了。」
「她那麼貴,自然要有那個價值。」
「可你把小丫頭弄得不開心了。」
「誰管她開不開心。」
鬼先生挑挑眉,既然不想管,干麼人都出去半晌了,一雙眼珠子還直盯著那扇門?看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