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仙教釀酒(1)
「夏爺爺,您快來瞅瞅,是不是成了?」
說話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她穿著一件對襟繡藕花上衫,是淺青色長裙,為了方便做事,下擺處打了個花結,如此一來行動自如,也不怕踩到裙擺而跌倒,壞了手上的活。
她裙下還穿了一條長褲,即便露了小腿肚也不見皮肉,是一般人家在干重活時的裝扮。
其實不管她穿什麼都一樣,無傷大雅,因為偌大的釀酒坊里就一老一少兩個人,看似祖孫的模樣。
老者一頭花白的頭發,背有點駝,從外表看來有六、七十歲了,但身子骨十分健朗,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一點也不輸年輕小伙子,兩手一抱便能抱起裝滿酒的百來斤大酒缸。
「不急,我瞅瞅。釀酒是一門學問,急不得,要有耐心,一步一步按步就班,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老者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著,走得有點慢。
他對著封缸的紅泥敲下一塊碎泥,腰往前一彎,細聞著酒缸里滲出來的酒氣。
一息、二息、三息過後,他像是不滿意般微擰起滿是皺紋的眉頭,而後清鑠的雙瞳才透出一絲勉強過關的笑意,好似覺得差強人意,還可以再好,放上十年必是佳釀。
「夏爺爺,您不要吊我胃口,我都快急死了,您快告訴我怎麼樣,成還是不成?」這是她第一次釀的酒,也是最後起封的酒,她惦念了三年,不想功敗垂成。
糯米封缸酒是以精挑細選過的糯米為原料,汲取「玉乳泉」之水,添加酒藥,待糖化發酵,在釀造中糖分達到最高峰時兌入烈性的小米曲酒,之後立即密封缸口,故為封缸酒。
經一段時日後去掉雜質,瀝淨,抽取六成左右的清液再行壓榨,之後再度封缸,需歷經三載寒暑方可開缸取用。
換言之,他倆等這缸酒足足等三年了,難怪女子迫不及待,想早點看見自己釀造的成果。
「嗯,嗯,酒液呈紅棕色,酒體質醇豐厚,酒香馥郁芬芳,入口鮮甜突出,風味獨樹一格……不愧為『天下佳酒』。」酒一入喉,老者臉上流露出陶然的神色。
女子面露喜色,一雙水汪汪大眼眯成一條線,「夏爺爺,我的封缸酒釀成了是吧?」
「嗯。」老者一點頭。
她松了一口氣。「太好了,我頭回親手釀酒,心里忐忑不已,唯恐生疏的手法把酒釀壞了。」
「呵……你是我夏家子孫,天生是釀酒好手,怎麼會釀不出好酒。」可惜生出不孝子,壞了百年好名聲。
「啊?夏爺爺您說什麼?」誰家的子孫?她沒听清楚。
老者撫須呵呵直笑,不發一語,看著她的眼神十分慈祥。
「這缸酒釀好了,夏爺爺要再教我釀什麼酒?」她釀出興趣了,沉浸在米香、酒香之中能令人渾然忘我,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拋之腦後,不復想起。
老者雙眼一柔,揉揉她挽著少女發髻的頭。「還不想回去嗎?」
一提到回去,女子面皮上浮著憂色和抗拒。「回去干什麼,讓人再害死一回嗎?」
原本空曠無人的酒窖在女子情緒翻轉後,成排的酒缸不見了,濃郁的酒香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能見度約三尺左右,越來越濃的白霧在兩人身側環繞,久久不散。
「你本來就不該來此,是我不忍心你一抹孤魂在陽世間飄游,因此才牽引你到我的仙居。」唉!這孩子也可憐,一輩子過得糊里糊涂的,沒遇到幾個好人。
「仙居?」女子訝異。
老者手一揮,原本身上簡樸的布衣搖身一變,忽地一身仙袍獵獵,仙風道骨,人也年輕十來歲。
「是的,我是酒仙。」
「酒仙!」她驚訝的睜大眼。
「我生前是一名釀酒師傅,釀的酒連皇上都喜愛,成為貢酒。九十高壽死了之後,我被仙人引至上界,衪們也愛喝我釀的酒,因此我成了酒仙,以仙花山植釀酒給眾仙人喝。」所以他有不少仙人好友與好酒知己。
「那您怎麼會找上我?」女子一臉不解,不懂在千萬個幽魂中,她為何是雀屏中選的那一個。
「因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苦澀難言,「子孫不肖,無以為繼,無一能繼承衣缽。」
「所以您是要讓我繼承?」女子錯愕地說。
他教她釀酒是想將一手釀酒技藝傳下去?經由她的手?
「嗯,是你,我想靠你將這一門釀酒手藝發揚光大,不致逐漸沒落。」他夏家的傳承不能斷。
「可是我只是一名女子,怕是難當大任。」女子未做先退縮,她原本就是懦弱、沒主見的人,一輩子只會听話,一直到她死的那日都不懂反抗,認命的闔上灰暗的眼。
「你甘心嗎?」在遭受那樣的對待後。
「這……」她一頓,眼泛淚光。
「不甘心就反擊回去,別讓人把你往泥地里踩,像你娘那般潑辣又如何?至少她活得痛快,把你爹和他的那群女人當狗打。」不愧是他當年看上的兒媳婦,虎父無犬女,有她祖父殺豬洪的魄力。
女子叫夏和若,陽間卒年二十六歲,而老者是她祖父的爹,也就是她的曾祖父。
夏老祖年輕的時候住在殺豬洪家隔壁,兩人打小一起模蝦、趕狗長大,一個家里殺豬賣豬肉,一個是靠著祖傳釀酒技藝,開著不大不小的酒館養活一家人。
兩個人從小玩到大,交情非比尋常,及長後各自娶妻,還開玩笑說要定下兒女親事。
只是夏老祖連著兩代都單傳,只生一個兒子,而殺豬洪生了五個兒子,無半個女兒,此事便沒了下文。
一直到兩人的孫子輩才有兒有女,這下他們可樂了,孩子不到周歲便定下女圭女圭親,想讓兩家人更親近。
有一年兵荒馬亂,殺豬洪有三個兒子上戰場殺蠻夷,三人去,一人回,活著回來的人便是夏和若的外祖父,他帶著三個人的功勛舉家受封,搬進京城了。
那時夏和若的娘才七歲。
剛離開那幾年,兩家人還有書信往返,夏家的小酒館在夏和若祖父的堅持下,發展成「錦春酒樓」,不僅賣酒還賣飯菜、提供住宿,招待來住客商。後來殺豬洪過世,剩下的三個兒子又上了戰場,夏、洪兩家漸漸斷了往來。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雨,人有旦夕禍福,在邊關打仗的洪家人因糧草不繼,連打了數個敗仗。當時的先帝不怪罪自己寵妃的娘家人貪瀆,延誤軍機,反而捉出替罪羊大肆鞭撻,認為洪家人打敗仗有通敵之嫌。
在未判決前,洪家決定先把定過親的女兒送到夫家,連夜拜堂成親,以免受到洪家的牽累。
能保留一點血脈是一點,誰也不能預料此事的走向會怎樣,至少不至于全家覆滅。
這樁婚事夏和若的祖父是不同意的,他擔心遭到波及,寧可背信棄義也要明哲保身。
可是夏老祖一錘敲定,誰也不能反對。
夏和若的母親一到夏家便用花轎抬進門,成了夏家婦。
一開始小倆口也是如膠似漆,頗有新婚小夫妻的恩愛,只不過……唉!家門不幸,說來一把辛酸淚。
不到三個月,陪嫁丫鬟爬床了,性好漁色的夏老爺勾搭上貌美丫鬟,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渣男」的一生由此展開。
而洪家人「通敵」的罪證不足,先帝卻為討寵妃歡心,發配他們全家到邊關當守將,無詔不得回京。
之後夏祖父過世了,過幾年夏老祖也沒了,夏家由夏老爺當家,他只管名聲漸沒的「錦春酒樓」,家里的事全權交給悍妻管理,包含他的一堆小妾和庶子、庶女。
「我娘也死了。」死在她前頭。
她娘一輩子凶悍,好強的扛起一家重擔,上打見到女人就軟腳的丈夫,下踢矯揉造作、成天喊苦喊累的妾室、通房,她夠凶、夠悍、夠潑辣,打得這些人抱頭鼠竄,見她像老鼠遇貓似的縮著身子不敢動。
誰曉得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最後害死她的居然是在她婬威下討生活的姨娘、庶子庶女們,以及她最倚重、欲培植為當家主母的親兒媳,他們聯手奪走她的一切。
每每想到此,夏和若的心中就像堆了一山的柴火,由細火慢燒到熊熊大火,燒得她五髒俱焚。
夏老祖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上一代的殺孽過重會禍及子孫,你曾外祖父生前殺太多豬了,所以你娘的壽命原本就不長久。」
這是命中注定。
「那我呢?我也是因為外祖家的緣故嗎?」種什麼因,結什麼果,因果循環,她拿命償還。
「禍不及三代,你是第三代,逃過一劫,所以我來了。」幫她渡劫,否極泰來。
夏和若眼眸一暗。「可惜您來遲了,我死了,人死不能復生……」
「誰說來不及,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你忘了我是誰嗎?」他語帶玄機,一揮手,白霧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