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門之後,宋觀塵便攜她返回寧安侯府。
成親至今已過月余,蘇練緹日子過得較往常忙碌。
除了侯府中饋需打理,寧安侯府底下的產業亦都送來帳目要她過眼,宋觀塵完全就是個甩手掌櫃,只管著他皇城軍司的兵務和布署,以往他便不耐煩看什麼帳本子,總覬帳房事們抱著帳冊追著跑,如今寧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眾位管事當真額手稱贊、感恩載德。
上一場斑門婚事,蘇練緹對當時自己為愛療狂的心境已然模糊,但那些年為卓氏幾房人做牛做馬、打理一大家族庶務所吃的苦頭和習得的經驗,她不曾一日或忘,上一世重生後,她更把學得的技巧拿來經營「幻臻坊」。
如此一來,加上身邊有宛姑姑以及大管事騰伯幫忙看顧,蘇練緹才花幾日就模熟府里內外之務,連最復雜的人事亦都捋得清清楚楚。
她亦知,寧安侯府的庶務怕是僅給她練練手罷了,哪天宋觀塵這位世子爺決定回去接手定國公府,那必然是一場「大戰」。
暫且管不了那麼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先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理,而她內心所謂的「自個兒」,除了自己之外,當然還包括宋觀塵,夫妻本是一體啊。
而與寧安侯府的中饋和內外庶務一比,「幻臻坊」里的活兒便顯得輕松許多。
不只輕松許多,蘇練緹甚至覺得她每隔五日回「幻臻坊」一趟,與師父、師弟和幾位管事商量坊中營生,帶著師妹和手藝高超的織工繡娘們討論針法、織法,有時靈感一來也畫畫新繡樣、設定新織圖,甚至動手改良織機等等……這些活兒在她眼中不是活兒,是一件件有趣的樂子。
喜歡歡「幻臻坊」的一切。
喜歡她即使成為侯府夫人,回到坊中,大伙兒仍拿她當以往那個未出閣的蘇大姑娘對待。
一切還能如昔不變,全因她嫁的那個男人兌現了他的承諾,任她自由。
她喜歡他,宋觀塵,她喜歡她家侯爺。
「師姊你這……這親手繪制的飛天玄女圖繡樣,咱東瞧西瞧、上看下看,怎麼都覺這玄女的臉長得跟師姊夫頗像啊頗像?」
小泵娘家的聲音清清脆脆充滿朝氣,從「幻臻坊」的繡樓里傳出時,文質彬彬的俊秀公子恰巧信步逛到樓前。
後秀公子對于刺繡或織品其實毫無興趣,今兒個純粹是陪著家中女眷來訪,全因近日被求求、求得頗厭煩,才勉為其難來這兒一趟。
唉踏進「幻臻坊」便有專門接待的伙計上前招呼,如此他也樂得輕松,把女眷們丟給坊中的移計去安排,他可沒心思瞠那些裁縫針黹,繡花織布之類的無聊瑣事。
原本想把人丟下後到大街上走走,想想畢竟不妥,這才隨意亂逛起來。
「幻臻坊」的來客絡繹不絕,前頭大廳晃眼一描就有十來組客人,伙計們各司其職,一時間也沒人管他腳步往哪里去,便任他逛到後邊繡樓的所在處。
忽地,一道如柔風分柳般的清雅女嗓帶嗔亦帶笑地回應小泵娘——「胡說!你師姊夫明明漂亮多了,而且渾身上下可嗅不出丁點兒女氣,景綿這話要被他知曉了去,欸欸……不好說啊不好說。」
這話引來滿樓繡娘的笑聲,笑音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同一時間,這話亦似擂鼓一般聲聲沉沉擊中俊秀公子的心窩,不是因為女子說了什麼,單純是為了這道女子嗓音。
他瞬間如遭雷擊,震得脊背發麻,耳內隆隆鳴響。
是誰在說話?為何那聲音一入耳便撩動心弦?
他本能去看、去找尋,一腳踏進繡樓內。
啊!找著了!
眼前女子盈盈而立,鼓鼓的胸脯,織細似不盈一握的腰肢,一張鵝蛋臉女敕得宛若吹彈可破,細黑的兩道秀眉透著溫婉,瓊鼻櫻唇,眸若甬泉清泓,光這麼靜靜凝望,入夢無聲一般,神魂已要為之點顛倒。
他曾想像過他的夢中佳人該是何模樣,也曾想,那個能讓他寤寐求之的女子究竟在何方?
未料,他夢中佳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這不是緣分,什麼才叫緣分?
他要與她說話,他要讓她記住他,雖說這樣孟浪的舉止很可能嚇到佳人,但已顧不得禮數。
不過他深信自己的優勢,他是高門子弟,滿月復經綸,生得是俊秀出塵,談吐風雅。
她會喜歡上他的。
他會讓她喜歡上的。
他對她,勢在必得。
「這位姑娘,在下卓……等等!你把頭發綰成婦人發髻?」驀然驚覺到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溫文多悄的眼眸突然露出凶光,「你已嫁作他人婦?」
「幻臻坊」的繡樓平時是不隨意任人參觀的,但眼看這位踏進樓里的公子爺實在賞心悅目得很,一屋子大娘和嬸子的老手繡娘們遂沒出聲趕人,還瞧得津津有味,就想看看這位俊俏後生要干什麼。
結果竟是直奔著蘇練緹而去!
這邊,被俊秀公子爺變臉質問的蘇練緹也是懵了。
真是懵了……
卓溪然!
她從上一世就努力避開眼前男人,不願與對方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她一直做得很好,然這一世她乖乖在坊中待著,他卻陰錯陽差撞上來嗎?
她接二連三的重生,加上宋觀塵一世成功改變了自身命運,是否因此牽助著方方面面,許多她曾認定的事都因而有了變化?
像要印證她的想法似,一抹女敕女敕的鵝黃色小身影仿佛是在追卓溪然身後尋到此處,小小泵娘家賣力跨過對她而言略高的門檻,再邁開小腿跑來。「爹爹!爹爹!璇姐兒找到爹爹喔,呵呵呵……」
三歲左右的女女圭女圭一頭換到卓溪然腿上,小臉蛋仰得高高,對著爹親揚笑。
突然——
「大爺!璇姐兒啊!呢?欸欸,都上哪兒去了?大爺……啊!原來在這兒!還有璇姐兒,怎也跑來這兒?可讓阿娘好找啊!你、你這丫頭,阿娘要你載好的帷帽,你丟哪兒去啦?」
此時又有一大兩小的身影出現在繡樓門口。
為首的那位喚聲甚是倉皇,瞥見繡樓內的景象,她白著臉匆匆趕至,兩名婢子模樣旳瘦小泵娘也跟著快步過來。
事情至此,蘇練緹瞧瞧這端又望著那端,氣息一陣熱一陣寒全堵在胸口,喉頭緊澀到竟令她發不出聲音。
若說卓溪然的出現帶給她的是驚愕,那此刻抱著他大腿喊爹的小小女娃對她來說則是震驚加駭然——
小女娃兒左臉顴骨的位置帶著一塊明顯胎印,殷紅如血,似蝶如血,與她曾有過的那個孩子……她的萱姐兒……是那樣相像!
她來到這一世,究竟改變了什麼?又拖累了誰?
熱氣瞬間染濕雙眸,她揚睫去看,看那小女娃兒的阿娘以及那一雙小婢子。
她認得她們。
那一世她嫁入卓家不到一年,她的婆母卓夫人即幫自個兒長子置了一名妾室,那名妾室比卓大公子還長五歲,是卓公子的女乃娘之女,更是卓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心月復丫鬟之一,那位被抬作姨娘的丫鬟韓氏並不得卓大公子歡心,婆母卓夫人強要兒子將人收入房里,蘇練緹相信很大原因是為了「酬庸」,畢竟韓氏在卓夫人身邊服侍多年,能被視作心月復,定然是幫卓夫人干了不少不能為外人道的私事。
另一方面,她相信韓氏是極心儀卓大公子的,就算僅是妾室,不受卓溪然重視,只要能伴興身側亦甘之如飴。
然,那一世的韓氏並未懷胎生子。
至少在蘇練緹帶著孩子逃往北陵為止,韓氏一直未能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