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練緹略覺羞赧,有種「坐房沒好好坐竟玩起針黹還被逮個正著」的感覺,但她很快發現,宋觀塵似乎比她更感窘迫,俊龐輕紅,目光有些飄,也許是因那「大寶」的小名被她知曉了去。
蘇練緹朝他眨眨眸,以嘴型示意——再補幾針就好了。
丙然不出十針,方帕便完成修補,交回老人家手里。
宋觀塵很捧場地湊過去端詳祖母大人遞到眼前獻寶的帕子,對老祖宗低柔道︰「孫兒瞧清楚了,當真變漂亮了,真好。」
老人家圓臉笑開,一指指著新娘子,當場表白。「咱喜歡乖寶兒!」
宋觀塵從善如流。「祖女乃女乃喜歡的,孫兒自然也喜歡。」
「那好!」老人家杷攤在榻上的針包線絲等等小物全掃進布包裹里,丟到一旁矮凳上,只將剛修補好的帕子緊抓在手,她跳下榻來,把高大勁瘦的寶貝長孫猛往榻上推。
「……祖女乃女乃?」他該感到到欣慰吧?他家老祖宗盡避上了年紀,手勁可不小。
宋觀塵怕傷到老人家,只得順勢撲上榻,半邊身軀還稍稍擠到已恢復端坐姿態的蘇練緹。
老祖宗紅光滿面嚷嚷,「既然喜歡,那大寶和乖寶兒快點生女圭女圭去,生很多很多只女圭女圭,咱等著呢!」
這兩年老祖宗越活越像個孩子,想笑就笑,難過就哭,說起話來毫無顧慮,宋觀塵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都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名平時負責照看祖母的僕婦和婢子得到宛姑姑派人知會,都已尋人尋到新房院子里來,此時全候在外間,就等他吩咐,但他實在不想讓人進來把祖母直接帶開,總要將老祖宗安撫好了才好。
結果是他的新婦開了口——
「祖女乃女乃今晚睡飽飽,明兒個孫媳婦兒再給您變戲法,嗯……就把戲法變在咱們鞋子上,變得漂漂亮亮的,您說好不好?」
老人家一听眼楮發亮,「變戲法在鞋子嗎……好啊好啊!」點頭如搗蒜。
「那咱們都快快歇下吧,祖女乃女乃也得回房歇息了,明兒個還有許多好玩的事,養足精氣神才能玩得歡快呀,是不是?」溫柔輕哄。
「嗯、嗯……要回房睡睡飽飽才有力氣。」
宋觀塵一個眼神示意,守在門邊的宛姑姑隨即讓兩名僕婦入內,把笑呵呵卻不自覺打著呵欠的老祖宗扶著帶出喜房,院子外早已備妥輕便抬椅,由四名家丁抬著將老人家送回她自個兒的院落。
鬧了這一出,宋觀塵模模鼻子一時無語,宛姑姑則是盡責地抓緊時間做事,吩咐丫鬟們備來熱水和巾子,幫頭上仍頂著珍珠冠的蘇練緹卸妝更衣。
這一邊,宋觀塵沒讓婢子服侍,他徑自去到左次間用來沐浴的小室,就著備在那兒的熱水好好洗了把臉,將大紅喜服換下。
待他重新到新房,宛姑姑已帶著丫鬟們退下,房中成對的龍風容燦仍跳躍著火光,將滿房既俗又雅的大紅顏色染得柔柔和和。
他剛過門的媳婦兒就散著長發、披著一件常服外衫坐在榻上,坐在這一團柔和靜謐中。
听到動靜,她倏地朝他望來,脂粉盡去的鵝蛋臉白里透紅,彷佛也被燭火瓖出一層光,令那眉毛和扇睫顯得格外黝黑。
懊來的總會來,是到該面對的時候了。
宋觀塵暗暗深吸一口氣,合上內寢的格扇門,走去在她身邊落坐。
雖說同坐喜榻,他與她之間還留著半臂距離。
「剛才祖女乃女乃她老人家……總之多謝你。祖女乃女乃身子骨雖還可以,但性子益發像個孩子,記得的人事物也越來越少,這兩年的狀況尤其嚴重,凡事都得哄著才成。」他坐姿略拘謹,雙目直視前方,喉結極細微地顫動。
蘇練緹心想,這似乎是頭一次見到他這般緊張,竟覺他一本正經、努力裝鎮定的—有些說不出的……可愛?
「侯爺是大寶,皇後娘娘是祖女乃女乃的玉寶,然後民女……嗯,然後妾身成了乖寶,是嗎?」輕柔語氣帶笑意,她察覺男人的耳根變紅了。
「……嗯。」他假咳一聲。
蘇練緹點點頭,忽問︰「組女乃女乃手中那方男款帕子是已故的祖爺爺生前隨身之物,是嗎?」略頓。「被接入宮中備嫁的道些天,妾身曾閱過宋氏族譜,記得祖爺爺的名諱為「蘭清」……」
「那四君子繡樣的帕子在蘭草繡圓底下還編有一個「清」字。」宋觀塵接著她的話說道︰「確實是祖爺爺生前從不離身之物,亦是祖女乃女乃當年親制之物。」
蘇練緹靜了靜,不禁嘆息,「僅是一條帕子,卻見深情滿溢。」
這會兒換宋觀塵靜了靜,喉結又上下微顫,擱在大腿上的手緩緩收握成拳。
「我知道你不願再動情,如祖女乃女乃那樣確實也是一種桎梏,那我們……我們這樣就好,本侯要的是有你相伴,這一次求到皇上面前,實是使了手段逼你出嫁,你盡可以責怪我、惱恨我,但本侯始終不侮,更不可能放手,你……你還是早些覺悟為好。」
他這是明擺著「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滾水燙」嗎?竟還要她覺悟?
怎麼听進耳里就有一股遭威脅之感?
可是啊,她偏偏覷見男人的耳根越來越紅,漂亮下顎繃得死緊,喉結滾動說明他正一遍又一遍悄悄吞咽口水……欸,他其實很緊張呢,好像極其擔憂被迫嫁的她要跟他鬧開。
「好啊,侯爺若能應了妾身兩件事,這兩項條件都能辦到,那妾身自會好好覺悟。」
她這有商有量的軟軟話語成功引來他的注視,就見那張俊顏驀地轉向她,桃花長目瞬也不瞬,她留意到了,他左胸起伏很是明顯,鼻翼還略略歙張。
蘇練緹忽覺自個兒有些壞,把他逗成這般,她竟覺好生療愈。
「你……你說。」他僵聲命令。
她舉起縴指,右手食指壓在左手食指指月復上,開始數數兒——
「第一,妾身雖入宋氏門,成了當朝命婦,對于「幻臻坊」師門的傳承仍會親力親為、努力不殆。」輕咬了咬唇。「也就是說,師父他老人家傳承下來的技藝,身為首席大弟子的我身負承先啟後之貴,這一生必得尋到好苗子將師門技藝傳授下去,侯爺不能阻著我,妾身也是有自個兒的天命必須完成。」一頓,想想又連忙補充——
「當然啦,寧安侯府里的大小事務妾身亦會顧及,我會做好的,絕不讓侯爺有任何後顧之憂。」
「好。」他應得毫無遲疑,瞬也不瞬的瞳底彷佛竄著火,像要將她看殺。
周遭忽陷靜寂,僅有龍鳳雙燭蕊心燃燒爆出的細微聲響。
蘇練緹與他四目相凝,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定定然望著她的他,其實是在等她道出她的第二項條件。
她回過神,下意識清清喉嚨,右手食指改而壓在左手第二根伸出的手指——中指上。
「第二,听聞侯爺這一道賜婚聖旨是用馳援救駕的戰功和身上的傷換來的,妾身想瞧瞧,究竟是怎樣的傷……就不知侯爺給看不給看?」
宋觀塵一時間愣得更厲害,怎麼也料想不到她會提出這般條件。
這條件也太過簡單,他僅一頓,隨即撩高左袖又卷起右腿褲管,將已然消腫結痂的兩道刀傷現給她瞧。
蘇練緹盯著他的傷處瞧了好半晌,極輕地吁出一口氣。
也不知她是否瞧出什麼端倪,只听她清幽幽啟語——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該毀傷的,侯爺往後斷不能再這樣胡來,你要我伴著,那這一生,妾身便長伴左右,除非死刑,絕不言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