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綿年歲尚小,還瞧不出其中細致之處,蘇練緹則很努力地克制臉紅,朝齊連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禮數地將人迎進去。
不待她啟唇多說,齊連一下子便被那座繡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請自來的某位侯爺那樣,沉迷細賞般在巨座繡屏前佇足良久。
再有,此際門窗皆大敞,爛漫春光落在繡面上,投落、穿透、籠罩、瓖嵌,竟把上頭的「江山煙雨」鬧出一種撥雲見日甚至是雲開月來之感,沉寂里藏著無數靈動,靜謐中見大道通天。
對于織造署上壽要用的這座繡屏,蘇練緹半點不擔心,真要說,這已是她第三次繡出這面屏風,而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內心無憾了。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在她記憶中亦清晰起來——
明日,織造署的人便會過來將繡屏運走。
再過十日,皇帝老兒大壽,百官進宮壽,織造署獻禮恭賀,這座「江山煙雨」繡屏在諸多賀禮中大放異彩,顯現出東黎刺繡工藝之高絕,令在場前來賀壽的外邦使臣們驚羨不已、噴嘖稱奇。
然後她會被皇上召見,龍心大悅的正霖帝會許給她一個心願。
上一世,她把請求指婚的心願改掉,跪請聖旨賜下令牌一面,讓她能憑著皇家令牌請動太醫院的大國手們為師父花無痕調理身體。
她家師父一直以來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著年輕還能帶著她四處游歷,如今年過四旬,身子骨真的較以往虛弱許多。
她上上世嫁進卓府,幾年後師弟和師妹結成連理,師妹嫁雞隨雞,最後亦隨師弟回北陵定居,師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時急遽惡化,待她知道時根本也無力回天。
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請動太醬院御醫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師父平安康泰。
齊迪這邊果然如她所預期,從眼前的這一幕「江山煙雨」中回過神後,眼角都有些濕意了,連聲贊好。
「好了,沒瞧見孩子臉都紅成那樣?大人再稱贊個沒完,緹兒臉都要冒煙了。」花無痕淺笑溫言,不近看的話,不容易發現眼角與嘴角的淡紋。
齊連笑著打趣兒。「本督就不信,有這般絕妙技藝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驕傲不欣喜若狂?」
花無痕眼神流轉,輕和道︰「我自然是驕傲又欣喜,大人豈會看不出來?」
……得了。蘇練緹決定直接臉紅給兩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無須再忍,反正他們皆以為是過多的稱贊才令她害羞臉紅。
齊連這邊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會遣一小隊人馬過來包裹撤運。
待兩位「大人」離開絲芝小院,蘇練緹在小師妹方景綿的幫忙下,攤開一塊紅巾將整座繡屏完全遮蓋起來,眼不見為淨啊,以防她再繼續瞧著,動不動又想添進更多東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門學問。
這件「江山煙雨」的繡作,至此終算大功告成。
只是該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綿一副想賴下來長聊的模樣,一往角落枕堆那兒一坐,自發地提起養在小爐上的陶壺,替自己倒了杯熱茶。
小丫頭不怕燙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這才一吐為快道︰「師姊,你說啊,那個什麼斷袖之情、龍陽交歡,就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那樣吧?」
正想著該用什麼借口支走師妹,好讓藏在內寢里的某位大爺趕緊離開,驟然听到這話,蘇練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你、你從哪里听來這樣的詞啊?」震驚。
方景綿揮揮手,像在表示這沒什麼,小臉蛋老氣橫秋。
「外頭不少書攤、書肆都有話本可買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對公子、公子對小廝、小廝對王爺、王爺對將軍、將軍對軍師……欸,多的是,咱們家的織工和繡娘們常是湊錢去買,大家輪著看,既能調適身心還能多認識一些字,咱看多啦,沒啥稀奇,只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這一對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覺好奇些啦。」
蘇練緹到得這時才驚覺自己有多無知!
竟還以為她家小師妹單純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誤會!
只是小師妹到底都看了什麼東西?
奇書嗎?還是其實就是……婬書?
她這個當師姊是不是該管一管?
而現在管……還來得及嗎?
方景綿根本不知她在糾結,一股腦兒把心底的事全盤托出——
「師姊你是沒覷見過啊,上個月師父喚我進他老人家的彩園,特意指導我的繡功和織藝,我定力沒師姊那樣好,師父親傳幾手巧技要我自個兒練習,我練不到兩個時辰就瞌睡連連,最後就伏在練架邊上睡著,迷迷糊糊間,我知道是師父過來往我身上蓋了件披風,然後……我還听到聲音,師父在跟某人對話……」
「某人?」蘇練緹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綿腦袋瓜一甩,嘆氣。「自然是齊連大人啊,那聲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對他不敬,純粹實話,反正就是齊連大人突然出現在彩園,師父還要他小點聲,別吵醒我,然後……後來……我實在禁不住就偷偷掀開眼縫兒。」
「那……那師妹都瞧見什麼了?」其實多少能猜測出來,她邊問著,都想邊揉揉發疼的額角。欸。
但方景綿似乎覺得光用語言述說無法通透表達,這一次還添上動作比劃。
小丫頭一口氣把茶灌光,隨即起身扯著師姊的手疾步往內寢奔去。
蘇練緹先是一愣,瞬間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師妹已來不及,小丫頭「刷!」一聲揮開垂紗幕,一進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慶幸的是,方景綿八成太急著表達,所以連床褥也沒空撩開,直接演起來——
「師姊,我覷見師父和齊連大人並肩坐在榻上,師父坐這兒,齊連大人坐這兒……」說邊挪動蛋兒換位置,一人分飾兩角。「齊連大人就去拉師父的手,師父一開始小小掙扎著,像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左右兩只小手互搏般演得賣力。
蘇練緹整個看呆,也整個驚呆。
從她所站之處去看,床幃隱隱約約映出-個坐姿閑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著「听壁腳」听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綿又道︰「最後師父就沒了堅持,由著對方握住手,唔……然後……兩顆頭顱越來越近,兩張臉就貼在一塊兒了。」眼前不滿十二歲的小師妹,比她家萱姐兒走的時候還小,卻已見識了那麼多。
她方寸間又亂又心疼,遂與方景綿並坐在榻緣邊,不理床幃里的那人了,她模模小丫頭的腦袋瓜,嗓音低柔——
「師父只是喜歡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愛著,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彼此寫愛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後你也會有深深喜愛、喜愛到想將一生托付的人,那種喜歡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師是不父與齊連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說的,那沒啥稀奇,是不?」
方景綿清亮眸子溜動,像頓時想通什麼似的咧嘴一笑,她頭用力點了點,臉蛋有些泛紅。
蘇練緹回以笑顏,再次輕撫她的頭頂心,听她脆聲道——
「師姊被那個可惡的寧安侯強行帶走的那天,師父都求到齊連大人那里了,齊連大人當晚就有回應,遣人送信過來,要咱們別太憂心,他承諾會盡快幫忙厘清一切,嗯……就覺得他其實也挺疼咱們家師父的,這樣……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寧安侯,蘇練緹氣息一凜,背脊陡然繃緊,小丫頭卻是不爽地繼續發表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