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漢子在完成師姊交代的「調虎離山計」之後,施施然模回自家的「幻臻坊」,後院屋里燭火通明,顯示負責幫死人「遁走」的兩名女子也已返回。
這兩名女子,年歲略長的是他的師姊,年歲雖輕卻已作婦人妝扮的,則是他的愛妻兼小師妹方景綿。
「你還有心思擔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綿輕啐了聲,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燒些熱水提來,你安靜些,別驚動到師父。」
聞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車裂酷刑尸身上的蘇練緹終是回過神來。
她淺淺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煩師弟和師妹了。」
辛守鴻連忙搖手,表示沒什麼的,方景綿則長聲一嘆,憋了一整天的話終于問出——
「師姊跟寧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許過師姊什麼諾言?」
「……諾言?」辛守鴻一手搔著後腦杓,滿臉迷惑。
方景綿紅著臉、腳一跺,決定把話講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訂終身那樣啦!」
辛守鴻登時瞠目結舌。
而面對師妹憂心詢問的蘇練緹卻是笑出聲來,她搖搖頭。「並無。我與他從未相交,我便如錦京百姓那樣,人人識得他寧安侯,而他並不識我。」
「那師姊為何冒險替他收尸……」
蘇練緹靜了兩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門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聖旨開恩,這尸身八成就要這般支離破碎,不得全尸,亦不知何時才能安葬……我瞧著不忍,只得拖累師弟師妹陪我一塊涉險。」
方景綿急道︰「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一家人,師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這模樣了,師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強顏歡笑,真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里。」
「啊?」蘇練緹眨眨眼,都要發傻了。
「師姊……師姊好可憐,原來心中一直有人,如今這人卻……卻是……」辛守鴻眼眶發紅,鼻頭也跟著紅了。
這一對寶里寶氣的師弟師妹,蘇練緹簡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舉起三根蔥指,道︰「真的不是,我與他真的毫無交集。是真的!」
被那鄭重口吻說服的方景綿咬咬唇。「……當真?」
蘇練緹頷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綿明顯吁出一口氣,還拍拍自個兒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師姊沒有傷心難過,那就好。」隨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嬌聲輕斥。「還愣著做什麼?燒水去呀!」
辛守鴻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人已被妻子拖走。
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2)
不到半個時辰,幾桶熱水陸續被辛守鴻提進屋里,蘇練緹也已將幾大疊的干淨棉布備妥在一邊,屋中有兩大張方桌合並在一起,鋪上三層厚棉布作底,萬事俱備,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來的事,蘇練緹沒有再讓師弟師妹留下來幫忙。
她十分堅持地要師弟帶師妹回房歇息,辛守鴻基于私心,亦不願妻子多看或去踫觸那男子尸身,遂順了師姊的意思。
至于方景綿最後之所以願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于,若要修復寧安侯尸身,她的專精在刺繡,丈夫則強在織錦,然,合他們夫妻二人手藝卻也勝不過師姊一人。
她家師姊一出手,確實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燭光猶亮。
蘇練緹將清水兌入裝著熱水的大木桶里,並將血已流干且幾乎結凍的軀干和四肢浸入溫水里,然後用軟毛刷子輕輕刷洗,將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塊和血塊小心翼翼刷去,最後再用清水滌淨,包進淨布中仔細擦拭。
先是身軀,再來是雙臂和雙腿,她將清理干淨的男子身體一塊塊擺在合並而成的桌上,最後是男子的頭顱。
她替他散了發也沐了發,擰吧拭淨後重新梳理,並以發帶高束。
「侯爺的玉冠似在行刑時摔碎了,我這兒也沒能備上,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捧著男子頭顱細心清理,內心沒有害怕,有的是滿滿的唏噓和悵惘,而她讓師妹以為她沒有傷心難過,卻不完全是那樣。
上一世,當她帶著孩子踏上開闊眼界的旅途,每一日過得那樣充實自在,而孩子時不時憶及他、談起他時,原來在錦京的他正在經歷這些。
還是會揪心疼痛,為他的下場靶到難過。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
丙然是後會無期,不管是上輩子抑或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難料。
將他沾土的七竅一次又一次弄干淨,那半張殘顏最不易清潔,皺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夾帶髒污,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連換了三盆水才將他整張臉整理到令自己覺得滿意。
比較讓她費神的是他的雙眼,嗯……應該說,是他的兩片眼皮子。
她嘗試用按摩之法揉軟他眼眶周圍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實在不行了,她干脆壓著他的眼皮往下,但一松手,那眼皮又淺淺掀開,試了好幾回,結果都一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欸,好啦,侯爺真不願閉目,那就張著吧,隨閣下高興。」話一出,她自個兒先是愣住,跟著搖搖頭無聲苦笑。
她竟是對著他嘆氣兼賭氣。
全因他的眼吧……略帶灰濁、無絲毫生氣,然兩道眼皮半掩不動,底下的眼珠似在靜謐中垂視著什麼,便讓她有些恍惚了。
亂想什麼呢?
內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將整理好的斷首放到屬于它的位置。
全數拼湊好了,她取出針線,開始做她很擅長的事,穿針引線,仔細將車裂酷刑過後的殘軀一塊塊縫接上。
……是一張頗為秀美的鵝蛋臉。
女子輕垂頸項,神情無比專注,眉目凝肅中有股渾然天成的柔軟,好像她再怎麼被惹怒、被欺負了,也不會對人口出惡言,天生就是這般好脾性,溫柔似水……
蘇練緹是從男人的斷頸處開始縫合的。
將頭顱接上,從里邊的肌理、脂質,到最外邊的皮膚,她盡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從未想過從師父那兒學來的這一門巧藝,有朝一日會用在這樣的事上頭。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上一世沒能償還的債,今生且讓她報這一份恩。
「我家師弟和師妹恰巧從北陵的大莊子送了一批冰絲回來,豈料一回錦京就被我這個師姊‘威逼’,逼著他們夫妻二人隨我一起犯案……」縫好頭顱後,她緊接著縫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靜,她不自覺閑聊般說起話來。
「還好師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頭的彩園,離我這個絲芝小院尚有段距離,而入夜了,在前頭干活的管事、伙計、織工、繡工以及大小裁縫師父們也都不在,咱這屋子里兀自鬧騰,也不會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爺且安心。」
說著,她本能覷了他一眼,想想又覺自己話著實太多,但……能對他一吐胸中無形壘塊,即使是她單方面說著,竟也感到淡淡圓滿。
于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針再動,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什麼事……我也沒想嫁人,就守著師父的心血過一輩子。」輕輕嘆息,嗓音微帶笑意。「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時不時把你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想回錦京尋你,有時都讓我這個當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