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沖天的火光,燃亮了漆黑的夜。
精美的庭閣不斷被大火吞噬,濃重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座皇城。
四處都是兵刃相交與驚慌的哭泣哀號聲,這里原本是全國最富麗堂皇之處,如今宛若人間煉獄。
男孩便是在這片嘈雜混亂中驚醒的。
他先是坐起身,困惑的揉著雙眼,怔怔望著橘亮的窗外,一時間仍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覺心里慌慌的,隱約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正欲開口喚人,不料突然一小群人在此刻沖了進來。
「三殿下!」率先奔進來的是名身披甲冑、年約三十歲的男人,他一身血污,像是從血池中被撈上來的。
「二舅?」男孩哪還有睡意,他驚得站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男人是母後同父同母的親兄長,在家排行第二,他一向喚他二舅。他不明白為何二舅竟大半夜出現在宮中,還是這副模樣?
「三殿下,城已破,皇上被叛軍所擒,我是來護送您離開的。」韓昌急促的道,「請您快更衣吧!」
男孩一愣,心中升起了震驚和不安,「難道是東王……」
他年方八歲,其他同齡孩子多還在玩樂,可他卻因嫡皇子的身分,自幼即被當作儲君教養,對國家情勢多少有些了解。
漢國這幾年來外有夷族侵擾,內有東王之亂,長年戰火不斷,民不聊生,而一年前最悍勇的穆家軍又在邊關駱城被殲,如今情況相當危急。
其實這幾個月來他心里也有數,漢國亡國是遲早的事,卻沒想到這天竟來得如此迅速。
「是,請您盡速更衣。」韓昌剛抬手,身後立刻有人遞上一件樸素的布衣,並迅速替三皇子換上。
同一時間,又有名與他差不多身形的孩子匆匆進了殿。
「五表哥怎麼也進宮了?」三皇子在看清對方的面孔後,不覺怔了下。
五表哥是二舅韓昌的兒子,與他同齡,許是有表親關系,兩人長得有幾分相似,母後看了喜歡,常召他進宮,因此彼此還算熟悉。
「我讓越兒留下扮作殿下。」韓昌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卻仍堅定的道。
「這怎麼行?!」三皇子大驚,看著表哥很快換上自己平日穿的衣裳。
「不讓東王以為他捉拿到殿下,他不會放棄的。」
三皇子急得跺腳,也不願讓人替他穿衣了,「那就讓他捉我好了……」
他是不想死,但總不能要表哥為自己犧牲啊!
韓昌卻沉著臉望向他,「三殿下,皇上已被叛軍所擒,其他皇子怕也是凶多吉少,您身為嫡皇子,若再遭遇不測,皇室血脈一斷,要復國便難了。」
既然如此,就別復國!大家都快逃,活著比較重要!三皇子幾乎要月兌口說出這句話,卻及時咬住了唇。
無論他願不願意,身為皇子,這是他的責任。
于是他只能像個布偶似的任人擺弄,換上一身平民布衣。
「送三殿下出宮。」韓昌向身後的部屬囑咐道。
「是。」
三皇子一愣,猛地抬頭瞧向他,「那……二舅您呢?」他不走嗎?
韓昌目光一閃,「自是留在宮中護衛『三皇子』了。」
他是皇後的親二哥,又是朝中重臣,認識他的人何其多,當然不能走。
他若沒留在這兒保護「三皇子」,心細如發的東王怕立即便會察覺宮里的是冒牌貨。
三皇子年紀雖小,卻也不傻,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
他動了動唇,想說些要他們保重的話,但內心深處卻也清楚,這回舅舅和表哥是絕不可能生還的。
除了照他們為他安排好的計畫逃走外,他什麼也做不到。
大約是見到他一臉心急、欲言又止的模樣,韓昌嘆了口氣,「倘若三殿下心覺有愧,日後無論落入何種境地,切莫忘此國仇。」
「我自是不會忘的。」三皇子月兌口允諾。
即便不為漢國,也為了這些拼死保護他的人。
就這樣,韓昌的部屬領著三皇子,從暗道溜出宮外,並趁亂逃出京城。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京城。
踏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回頭望了皇宮的方向最後一眼。
那自幼至今最熟悉的地方,如今已完全陷入火海當中,他記憶中的一切,將不復存在。
案皇、母後、手足、舅舅、表哥以及他所熟知的宮人們的臉,此時一一浮上心頭。他知道,自己日後再也見不著這些人了。
二舅的話彷佛還在耳邊,他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我會回來的。」他低聲承諾,「日後我必會將李東廷加諸于你們的一切,全數向他討回!」
他的人生,在八歲這年被徹底顛覆,自此,再也不是漢國的三皇子。
也是在這年,他立誓將傾盡一生替那些他所在乎、為他犧牲的人復仇。
第1章(1)
韓靖甫驀地自床上坐起,冷汗浸濕了背。
又是那個惡夢。
有好一陣子,他的神智彷佛還停留在那一夜,不管是那晚火紅的夜空、周身彌漫的血腥氣味、迫人的壓力,都如此鮮明。
他略顯煩躁的抹了抹臉,盡避外頭天色仍一片漆黑,正值深夜,可他已再無睡意。
這夢整整糾纏了近十年,不時提醒他那些過往,若非意志過人,早就被折磨得瘋了。
不想再躺回床上,他乾脆起身披上外衣,步出屋外。
瞧這天色大約才寅時,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受那濕冷微涼的空氣。
韓靖甫低下頭,就著窗外稀薄的月光,望向自己的手。
那不再是屬于皇子、養尊處優的手,而是一雙飽經風霜、布滿厚繭的大掌。
十年的光陰,改變了許多事。
漢國已亡,當年反叛的東王李東廷現已成了夏國新帝。而他這前朝皇子卻是隱姓埋名,多年來潛伏于夏國軍中,如今深受主帥信賴。
他雙足忽點,直接躍上了屋檐。
此時夜深,人們正熟睡,全城理應一片漆黑靜寂,然而剛站上屋頂,他就發現南邊不遠處的一座宅第仍隱約有著燈火。
韓靖甫一望即知那是何人的府第,這三年來他幾乎日日進出那兒。
而他也很清楚,為何此時將軍府中尚有人醒著。
一日前,鎮守邊關景城的穆可清將軍中伏受傷,胸口那一箭幾乎致命,全是靠著將軍夫人柳嫣精妙的醫術,才及時將人從鬼門關前拉回的。
不過現下穆可清還未月兌離險境,柳嫣及其他將軍府中的人,通宵守著他自是理所當然。
韓靖甫緩緩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卻是當日穆可清發現中伏,卻仍毫無畏懼,拼著命不要也要擊殺對方主帥的狠勁。
或許是穆可清那狠絕的表現震懾了夷軍,也可能是夷軍遇上景城穆將軍本就聞之色變,總之他不但成功殺了敵軍主帥,還硬是在重傷之際,殺出一條血路,領著殘余的部眾回到景城。
韓靖甫想,他這輩子大概很難忘記當時穆可清渾身浴血的模樣。
明明狼狽不堪、臉色蒼白如紙,早已身受重傷,全憑著一口氣硬撐,那神情卻又耀眼得令人幾乎不敢直視,讓他下意識別過頭。
那是愧疚,或許還有些心虛。
說起來他對穆可清的情感極復雜且矛盾,他們相識近十年,他對長自己兩歲的穆可清總懷著感激、欣賞、崇拜等心情。
而現在除了那些情緒外,還多了愧疚——穆可清之所以中伏受傷,是他的緣故。
是他利用自己在夏國軍隊中的地位,將軍情悄悄泄露給夷人,進而導致穆可清差點遇伏身亡。
他雖對穆可清有愧,卻不得不這麼做。
這十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國仇家恨。
當年皇城淪陷的那夜,遍地熟人屍首、二舅對他說的話,幾乎夜夜入夢,提醒他莫忘當年立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