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名高的華服婦人杵在略外圍,半步不挪。
熬人生得算是白淨,只是顴骨略高、鼻頭與下巴過尖,難免給人一種偏苛薄的感覺,此際,那一張稜角太顯的臉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彷佛對眾人敬她的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為然,婦人手中的酒杯沒往嘴巴湊,隨意舉了下便往長幾上一擱。
喬倚嫣繼續不動聲色覷著,越瞧越覺有趣了。
斑瘦婦人眸線往某個方位飄去,觸及到「某點」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個清楚明白又頗為顧忌一般,因此就這麼來來回回好幾次,最終端著架子勉強用眼角余光偷窺。
那個令高瘦婦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覷過又覷的「某點」,不是別人,正是定遠侯蕭陌。
蕭陌就立在一群女賓客的最外圍,與尋常時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爺、英郡王以及幾位二、三品的武職高官落在一處,聊著他們武官才懂的事務。
當太後讓在場眾人對她的螟蛉義女敬酒時,定遠侯實是听話地舉起手中酒樽,隔著有點遠又不會太遠的距離默然一敬,隨即又跟身邊人談起軍務與兵事。
喬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爺根本沒把當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麼緊要玩意兒。
但沒辦法,她喬倚嫣卻是個小肚雞腸的角兒,那些對她男人不好、欺負了她男人的人,
要她如蕭陌這般淡定、像能一筆勾銷似的……萬萬不能夠!
景春蕭氏。
那高婦人正是蕭侯爺蕭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陽東何,天朝世族譜中的排名位在前半,東何的祖輩中出過帝師、尚書大臣、內閣大學士,連武職的二品提督、一品領侍衛內大臣等等皆曾有過,不過「清陽東何」與「景春蕭氏」似遇到相同的窘況,年輕一輩在朝堂上無甚作為,宗族榮盛間顯得青黃不接。
何氏身邊跟著兩名姑娘,年歲較小約十六、七歲的那個一身鶴黃色春裝,模樣還算標致,也學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樣兒,把舉在縴指間的酒杯給擱回長幾上。
只是不屑歸不屑,她對清怡長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來的花容月貌卻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滿天朝傳聞的一張鬼臉為何會美成那樣?太、太、太不可思議啊!而為了看清楚清怡長公主的絕世美,兩只腳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頸翹望中。
何氏身邊另一名年歲較長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為底,深紫百紋繡為腰纏,那腰巾輕輕一勒,令那腰身顯得不盈一握。
喬倚嫣眉間不由得一挑,因這位藕衫姑娘沒被何氏影響了去,卻是舉杯盡輕啜,雙眸從杯緣上方抬起時,恰與她的視線撞在一塊兒。
對方顯然受到驚嚇,但很快就寧定下來,甚至隔著些距離朝喬倚嫣溫雅露笑。
是個頗為膽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對方……有何琢磨?
喬倚嫣下意識揣測,腦中轉著這幾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這一場春日賞花宴即便何氏不願與會,也絕對不敢不來。
不來一那是有意拂了太後臉面,這罪若往大處說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來——那是咬牙折騰自己。
滿帝京有誰不知這個定遠侯爺是自家掃地出門的棄子,如今卻要奉太後懿旨上門為對方賀喜,想想都覺心頭郁結得難受,悶到快要命絕,卻還不能顯露半點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盞大剌剌顯露出來。
喬倚嫣是瞧出來了,就喜歡何氏一臉別扭樣兒!
何氏今兒個一踏進定遠侯府,暗中負責盯場的丹魄便打了暗號告知,不一會兒,素心亦偷偷來報,將那兩個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鵝黃春裝的妙齡少女名叫蕭詠貞,何氏之女,在蕭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卻是景春蕭氏長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單名綺,是清陽東何的閨秀,何氏的胞兄與一名寵妾之女,雖是庶出,但從小便頗得何氏這位姑母的眼緣,後又與蕭詠貞交好,于是常被接進蕭侯府里小住。
噢,終于能見上一見了,這位景春蕭氏的嫡長房夫人……
當年閣下是怎麼苛待她家定遠侯爺?
她家侯爺雖拋諸腦後沒想理會,徹底展現「侯爺肚里能撐船」的氣度,她喬倚嫣既為報恩而來,家里侯爺的這一點陳年舊仇,卻是不報不成。
且,等著吧。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而時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佛朝對方敬酒般,喬倚嫣手中的酒樽當空微點了點,她淺笑仰首,徐徐飲盡杯中這味春香酒。
第十章 要戰就來戰(1)
只是……喬倚嫣以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沒料及會瞧見眼前這一幕。
侯府花園里的賞花宴仍進行著,但男賓與女客們明顯分成兩處,年長些的命婦們大抵圍在太後這兒,年輕的女兒家則多在匠心獨具的園藝造景和花團錦簇間漫步嬉游,連清怡長公主也被幾位郡主、縣主拉去逛園子賞春花。
男賓這邊,之前覷見清怡長公主真容而頓時失態的幾位已不敢再多看,矯枉過正般退得遠遠,加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話題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開闊的花廳中說聊起來。
蕭陌自奉旨返京獻俘兼述職後,白日里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台大營,畢竟是行伍出身,軍務與練兵之事他仍是較感興趣。
今日春宴,與他頗談得來的幾位皇族宗親和文武官皆到場,喬倚嫣以定遠侯夫人的身分與他們相互見禮,之後在一次不經意間,她回眸瞥見蕭陌與那些人辯論議事的模樣,心里很為他高興。
這帝京大城里,他還是尋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听他說話的神態是那樣鄭重專注,將他所言珍重視之,他雖失去世家宗族的庇護,卻披荊斬棘造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感到無比驕傲,但,絕不包含眼前這事——
經宮中能人巧手布置過的如意小池在園子深處靜靜展現它的春色,得走過成排黃燦燦的迎春花,越過苟藥夾道的青石小道,彎彎繞繞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蕭陌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來到這里,蕭詠貞離他甚近,但何綺離他更近,近到縴指一抬已揪著他的袖,笑語輕柔——
「陌哥哥可還記得,六歲的小阿綺常是這樣揪著你、拉著你,你性子好,不生氣也不嫌煩,常逗著我玩,莫說那時我年歲小,阿綺可都記得呢。」
蕭陌動也未動,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隱繡的廣袖常服,烏發成束套著墨玉冠,腳踩著絲絨底黑綢靴,從頭到腳皆是房里人替他所選,令他身上那長年浸潤在戰場上的肅殺氣息少了些,卻徹底帶出身為一位爵爺該有的凜然貴氣。
突然,一旁撕著花瓣片玩的蕭詠貞把花直接拋進如意小池,略嬌蠻地沖著他道︰「反正
你被爹趕出家門時,我與阿綺都還小,我還只有三歲呢,你和景春蕭氏之間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無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蕭四小姐可還算是景春蕭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來,問話甫落,伶俐婢子撩開垂柳,喬倚嫣盈盈踏進這個小天地,身後跟著面色微沉的芳姑以及一位嚇得直發抖的老僕婦。
「李嬤嬤,不是讓你守在外邊嗎?都干什麼去了?」蕭詠貞扭頭一跟喬倚嫣那雙笑彎彎的鳳眸對上,不知因何背脊發涼,本能地想給自己壯膽,兩眼立時凶巴巴瞪向自家僕婦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