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額娘與他……就沒見過一次面嗎?」東瑩忍不住問。
「他雲游四海,每年給我寄來一樹絹制的杏花,沒有署名,我也知道是他。前兩年,他終于回京,住在郊外一間寺里,皇上幾次三番想見他,都被他以種種藉口推辭了,皇上顧念兄弟之情,怕他風餐露宿,不得溫飽,便叫查哈郡王去請他。」
原來如此,所謂商議國事不過也是藉口吧?乾隆當初禮聘「董思成」,無非只是為了骨肉團聚。
「這些年來,我只見過他一次……」忻貴妃低喃,「就在前天。」
「前天?」
「他忽然入宮,說玄鐸要納妾,請皇上出面阻止。出了御書房,我倆恰巧在花園里撞見。」忻貴妃淡淡一笑,「他說,我的樣子沒大變,可他卻變得多了。我問他可曾想過,我會入宮為妃,他說,有什麼所謂呢,只要過得好就成。」
只要……過得好就成?
這話,彷佛天大的觸動,把東瑩的心尖扎了一下,頃刻間,所有的委屈與怨憤似乎都傾刻消散了,她只看見晨曦輕盈,落在窗間。
或許因為這個故事太震撼人心,相比之下,她眼前遭遇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兒女情長、小恩小怨而已;不過是人生一道微不足慮的坎兒,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呢?
何必哭哭鬧鬧、尋死覓活?若是兩情長久,絕不會因此而倦怠,就像送了二十年的杏花,絕不會因為心愛女子改嫁就失去了蹤影,反而風雨不改,顏色常新。
她的父親是如此一個意志忠貞、烈焰情長的人,她,亦不能遜色……
「額娘——」東瑩忽然低低地道,「麻煩轉告‘那個人’,不必再為了我向皇上求情,也不要再管玄鐸納妾的事了。」
「什麼?」忻貴妃意外,「你是說……你默許玄鐸納妾了?」
「對啊,有什麼所謂呢。」她釋然一笑,如是說。
納原香郡主為側福晉,或許對她而言是一種痛苦,但對于整個查哈郡王府來說、對于玄鐸來說,卻是一件長年受益的事。
她覺得,應該忍受。
已經有多少個日子沒見過玄鐸了?
不見一日,她便在日影西斜的南牆上刻下一道印兒,如今數一數,已經一百多道了。
算起來,應該也有幾個月了吧?
他一直賭氣不來見她,她也知趣地不去煩他,只住在宮里,偶爾僕婢之間傳個話,不過是「最近好不好」之類的客套虛禮話,彷佛他們不曾是夫妻。
乾隆終究是降了旨,賜原香郡主為他的側福晉,听說婚禮浩浩蕩蕩,比她當初的有過之而無不及,轟動了整個北京城,人們都說,東瑩格格是「河東獅」,終被玄鐸貝勒忍無可忍休掉了,如今與回疆的親事,才是天賜良緣。
听著這些流言,她只覺得可笑,卻並不可氣。
如今,她越發體會到什麼叫「退思」,退一步,海闊天空,視野遙遠,萬千梗阻立刻化于無形。
成親之後,玄鐸便帶著原香郡主出京游玩去了,據說要沿大運河一直南下,到蘇杭美景之地走一番,這個消息,倒讓她心下一揪,又稍稍有些羨慕,他也曾答應過她要帶她游玩的,但卻來不及實現,她與玄鐸不曾有過此等逍遙的旅程,那次前往熱河,雖一路同行,但心懷抑郁,自然比不上這新婚的愜意。
原香郡主她見過一次,是他們成親的第二日,原香郡主獨自進宮來請安,她覺得那應該是一個心地純善的女孩子,眼晴里都是干淨,沒有任何世俗的沾染。
這樣的側福晉跟在玄鐸身旁,她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躺在竹榻上,閑閑讀著一本書,憶起跟玄鐸成親的時候,天氣還很冷,轉眼已經夏天了,便覺得心中感慨。
她閉上眼楮,腦海浮現他的樣貌,假如,一直這樣避而不見,這俊顏會不會漸漸變成模糊?
他該不會永遠扔下她不理吧?
第10章(1)
「公主、公主——」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顧不得她正午睡,直奔到她榻間。
「怎麼了?」她知道,若非大事,一向行事規矩的宮婢斷不會這樣莽撞。
「咱們額駙……出……出事了……」婢女氣喘吁吁地道,「剛才王爺和福晉都進了宮,納也貝勒也來了,這會兒一起聚在娘娘那兒,還請公主過去呢。」
「到底怎麼了?」東瑩直起身子,「你且仔仔細細說與我听。」
「奴婢在周邊,也听沒大明白,只說咱們額駙跟那原香郡主一同下了江南,沒想到半路上原香郡主居然染了瘟疫,沒兩天人就不行了。」
「什麼?!」原香郡主死了這可……實在如青天霹靂。
東瑩瞪大眼楮,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是大暑天,額駙來不及把尸身送回京里,又怕那瘟疫傳染,所以便將原香郡主當地焚化掩埋。這原是正途,誰知卻犯了回疆大忌,他們本來听說自家郡主給咱們額駙作小,就不大情願了,這會更是怒極。他們頭領派人上京來鬧,說咱們額駙沒照顧好郡主,要皇上給個說法呢!」
「玄鐸現在何處?還在江南嗎?」她迫不急待地問。
「昨晚回京,此刻被囚在宗人府里,等皇上發落呢……」
宗人府
未待婢女把話說完,東瑩便胡亂披衣梳理,命人備轎。
「公主,是去娘娘那兒嗎?」
「不,去宗人府。」
沒錯,她要見他,立刻、馬上。
僵持了幾個月,她不能再忍了,一听到他危難的消息,什麼都可以立即放下了……何況,她本就沒跟他賭氣,避著他,只是怕彼此傷心而已。
宗人府,她從小就最怕听到的名字,如今,為了一個男子竟能有如此勇氣,獨自擅闖。
宗人府主事一听到她駕臨,便親往大門口迎接,其實無非是想阻止她入內而已。
「我要見玄鐸貝勒。」東瑩開門見山地道。
「公主,不知是否有皇上手諭?」主事道,「否則,小人不敢作主。」
「怎麼,我堂堂和碩公主,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要得到你的許可嗎?」東瑩擺出強硬架式,咄咄地說。
已經很久,她沒這般跋扈了,心里很清楚,只要她如此張揚,便是虛張聲勢的假裝。
「不敢……不敢……」主事垂眸,連忙避開一邊道路,讓她通過。
東瑩快步前行,一逕來到囚室,才下了台階,鼻尖立刻酸了,只覺得眼眶里有什麼在轉動,踫一踫就要落下來。
玄鐸、玄鐸,幾個月不見,怎麼變得如此模樣?
本來修長並不壯碩的身子,此刻越發單薄,看上去像一片孤影在昏暗中灑落,彷佛她的幻覺。
他听見腳步聲,猛然抬眸,直直地盯著她,對于她的忽然出現,他亦始料未及,不敢相信。
「玄鐸……」東瑩緩步上前,輕聲喚道。
兩人之間,隔著整面牆的囚欄,把彼此的面孔劃裂成千萬道,距離這麼近,卻又感覺這麼遠。
她有一種沖動,想上前擁著他,可是只能這樣隔欄說話,疏離得如同初次相識。
「現在你滿意了吧?」等了這麼久,暌違幾個月,從冬到夏,等來的居然是他這樣的一句話。
「什麼?」東瑩怔怔的,懷疑自己的听覺。
「娶了原香郡主,卻落到這樣的下場,你該很高興吧?」他澀笑,「都怪我自作自受,對嗎?」
「你……」她一口氣堵在心間,卻知道現在不是耍小孩脾氣的時候,「不要玩笑了,眼下正經的,是把事情說清楚,求皇阿瑪安慰回疆使者,了結這樁麻煩——」
「玩笑?」玄鐸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什麼是玩笑?什麼是正經?公主,你幾時變得這麼迂腐了?從前我喜愛的那個東瑩,那個性格爽快、不拘世俗的東瑩,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