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浚沉默著,當日之事的確太過巧合,現在憶起也頗感蹊蹺,然而他還是想相信董慕妍。
四周很安靜,今日絛翠軒客人極少,麻雀落在店鋪前,悠閑信步,斜陽偶爾投進幾縷光線,或明或暗,澄黃迷離。
澹台浚倏地覺得這瞬間像一個夢,一顆心漸漸變得冰涼,彷佛雪粒子滲進胸膛。
「倘若我說,姊姊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公子,她嫁給你只是為了董家的榮耀,為了她自己的地位呢?」董慕麗突然道。
「董二小姐!」澹台浚退開一步,冷冷道︰「切勿信口開河。」
「我有證據。」董慕麗道。
「兩情相悅之事,只有彼此才能體會,旁人哪里能明白?」澹台浚淡笑道︰「哪里會有什麼證據?」
董慕麗輕哼一聲,從袖中掏冊子遞了過去,「這是我姊姊親手所書的手札,公子不想看看嗎?」
「王劄?」澹台浚狐疑地看了一眼,並未去接。
「這上邊記錄了姊姊這半年來的心事,她如何接近公子你,如何改變公子對她的印象,如何一步步擄獲公子的心,她都記下來了。」董慕麗道。
「胡說……」澹台浚顫聲道。
「公子親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姊姊的字跡,公子應該認得吧?」董慕麗道。
她若真有害他之心,會把歹毒心事記錄在冊?她有那麼笨嗎?不怕被人發現?澹台浚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愚蠢的事。
「公子,你看看吧。」董慕麗的聲音如同魔魅,在他耳邊不斷催促。
他不想看,不願看,可終究還是有些動搖,他想證明這一切並非董慕麗所說。
假如,這手札是假的,他能辨認出來嗎?這彷佛上蒼給予他的考驗,彷佛流星殞石,不偏不倚地落在關鍵的坎上。
「娘娘早起還好端端的,午膳之後忽然覺得小骯不適,額間也冒汗,」管事宮女一臉惶恐,「傍晚的時候,竟落了幾滴紅……」
「請了太醫沒有?」澹台浚匆匆步入潘淑妃的寢宮,只見四下宮婢皆是面若死灰。
「太醫已經來過了,娘娘沒讓聲張,奴婢們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管事宮女道︰「公子還是親自問娘娘吧。」
爆女打起簾子,澹台浚看到潘淑妃躺在榻上,雙頰蒼白,氣若游絲,這模樣任誰見了都會擔憂。
「娘娘!」澹台浚上前,輕聲喚道。
「你來了,」潘淑妃睜開眼楮,虛弱笑道︰「用了晚膳沒有?你來得正巧,陪本宮用一碗粥吧。」
避事宮女連忙帶著宮婢去安排晚膳,將紗簾放下。
「這是怎麼了?不都說胎已經坐穩了嗎?」澹台浚連忙道。
「胎象恐怕有些不妥……」潘淑妃緩緩道︰「太醫說,似沾染了什麼活血之物,導致落紅。」
「活血之物?」澹台浚一驚,「可是吃到了什麼?」
「膳食一向小心,查不出問題,」潘淑妃道︰「就怕在日常用物上被誰做了手腳。」
「日常用物?」澹台浚心尖緊繃,「衣物?」
「你放心,本宮已經停了彩均坊的衣物,如今穿著全由尚服局打理。」潘妃道︰「若有什麼事,也怪不到彩均坊頭上。」
「是,只怕彩均坊中有居心叵測之人,不得不防。」澹台浚頷首道。
潘淑妃瞧著他,意味深長地道︰「本宮不再用彩均坊的東西,也連累不了慕妍。」
「娘娘……」澹台浚被對方猜中了心思,驟然一怔,垂眸答道︰「外甥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是在擔心龍胎的安穩。」
「你也別掩飾,你是本宮看看長大的,你心里想的,恐怕本宮比你自己更清楚。」潘淑妃莞爾道。
「這……」澹台浚難得認,「事外甥有私心。」
「你長這麼大,難得這般喜歡一個女子,將來成親之後定是琴瑟和鳴,本宮也替你欣慰。」潘淑妃道。
成親?澹台浚有些心神不寧,懷中揣著的那本手札,就像揣著沉甸甸的心事。
倘若,董慕麗說的是真的,他心愛的人並非真心對他,他該如何自處?
就這般佯裝無事地娶了她?就算他願意……她肯演這一輩子的戲嗎?
「怎麼了?」潘淑妃瞧著他。
「娘娘……」澹台浚遲疑道︰「有個問題我一直不解,當初,我家為何會與董家定女圭女圭親?」
按說,董家是商賈之家,與澹台家這樣的士族大戶怎麼也扯不到一塊兒去。
「當初你父親在江左任職,遇到一樁難事,幸得董家相助,為了報恩,便結了這兒女親。」潘淑妃道︰「雖說董家是商賈,可好歹有財勢,朝中多少重臣看似風光,一談到錢便沒了底。本宮當初也覺得,與董家結親對你的將來也有好處。」
說到底,終歸為了利益。他當初還以為父母為人清高,不受門第束縛,原來……也不過如此。
「如今想來,也頗對不起董家,」潘淑妃嘆道︰「若不與我們結親,董家也不會攪入這朝堂之事,董大小姐也可快快活活的——」
澹台浚眸色一冷,彷佛心頭被什麼狠狠擊了一下。
不錯,沒了他,她本可以快快活活的,嫁給一不會給她帶來凶險的人,此生平安順遂。
一個男人若不能保心愛之人周全,又何必娶妻?澹台浚從小到大,從未有過此刻的惆悵……
第十六章 禍事一樁樁
一直說要去看永安寺的紅梅,如今桃花都開了,終究錯過了賞梅之期。
董慕妍替董大夫人掃了墓,沿著山路緩緩拾階而下,春日時而落下細雨,淅瀝灑在曠野里,蒿草微濕,沾染了她藕色的繡鞋。
「小姐……」蓮心在一旁撐著傘,「怎麼不約澹台公子一同前來?」
是呀,約了他好幾次,但她自己卻失了約。
這幾天,她一直躲著他,真不知該如何與他道別,是就這樣悄悄地離開到江左去,不給他任何交代?這樣可以嗎?
她實在是個膽小表。
「小姐。」蓮心忽然佇足,詫異地望著前方。
董慕妍抬起頭來,就見澹台浚就站在田埂邊,一襲青衫映著濕雨,如水墨入畫。
他怎麼在這兒,是專在此等她?董慕妍心尖一顫,霎時不知所措。
「小姐,奴婢到車上等您。」蓮心十分知趣,將傘留給她,飛快地去了。
董慕妍怔怔地將傘握在手中,便這般望著澹台浚,沒留意春雨濡濕了她半個肩頭。
「听說你要到江左去?」澹台浚終于問道。
他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山野里如一絲清風,清晰地鑽入她的耳際。
「娘娘對你講的?」董慕妍努力鎮定地道︰「江左有一些生意需要我去打理。」
「說好一同來給你母親掃墓,怎麼獨自來了?」他像是逼問道︰「這般舍下我,你也舍得?」
他……在埋怨她?語氣這般幽怨,又引得她心里隱隱作痛。
「不過掃墓罷了,什麼時候來都不是大事,等我從江左回來……」董慕妍支吾道。
「什麼時候回來?」澹台浚冷不防地道。
這倒問住了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看來短期之內你不打算回來了?」他凝眸緊盯著她,「也不打算……跟我成親了?」
「啊?」他……怎麼什麼都猜到了?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大概你從沒真心想嫁給我吧?」他忽然冷冷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在賭氣嗎?她待他的情意,難道他會不懂?
「最近京中風波不斷,我想著去江左暫避一陣子也好,」董慕妍索性坦言,「娘娘正待產,北平王府糾纏著你,我覺得,不該再給你和娘娘添麻煩。」
潘淑妃大概是打算放棄她這門親事了,本來她可以隱瞞實情一走了之,卻又不願意讓他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