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從跨入綺情街之後,他就已經跟這些凡塵俗事絕緣了,那些個上班趕車下班打卡的平淡上班族生活,也與他絕緣了。
可他還是力戰不懈地找工作,畢竟上班族才是他的正經頭路,他可不想真的一路歪到神棍路線去。
大概是上天終于被他的精誠所至打動,他終于接到一家科技公司的面試通知。
那個是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出門面試,交代寵物好好看家,等他賺錢買飼料回來,把她養得白白胖胖。
他把未來規畫得很美好,但——現實總是殘酷的。
他按原定計畫來到該公司,坐在辦公室進行到最後一輪的主管面試的同時,就在隔壁會議室里,有人跳樓輕生了。
從十八樓墜落,身體摔得稀巴爛,腦漿迸裂。
因為引起的騷動太大,不得不中止面試,為了維護現場,在警察趕來之前,所有人暫時無法離開。
有人在低聲討論,跳樓的女職員好像是為了感情因素,遇到渣男人財兩失,一時想不開才輕生雲雲……他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也一點都不想圍觀現場,但不知為何,身體就是自有意識的走到會議室門口,腦袋隱隱的疼痛,開始變得劇烈起來,像有只錘子在他腦殼狂敲,痛得快要炸裂。
他扶著門框,穩住幾乎軟倒的身體。
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就是覺得這間會議室里的空氣很糟糕,聞著都要透不過氣,有個聲音,在腦海隱隱低回︰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刺青。」他無意識地低喃。
「啊?」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公司女職員,奇怪地瞥他。
「今天跳下去的那個人,左胸口是不是有刺一朵紅蓮刺青?」
「你認識小音?」女職員訝異地問。
「不認識。」他搖頭,喘過一口氣。「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那你怎麼會知道她有刺青?」那麼私密的部位,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因為她此刻,正站在她跳下去的那個窗口,伸手向窗外指著說,跳下去。
他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
衣衫破損,渾身鮮血,腦袋被削掉了一大塊,死得如此不體面。待會警察來,或許追查下去,連小時候作過幾次弊都會被攤在陽光底下,什麼個人隱私都藏不了。
傻,真傻。選擇了如此不堪的死法。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女人傀儡似地,不斷重復這句話。
彼庸之走上前,在那個誰都看不到的女人面前站定。「為什麼要跳?」
女人茫然地怔住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問題到底是——「你為什麼要跳下去?」
還是——「我為什麼要听你的跳下去?」
「為什麼要跳?為什麼要跳?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崩潰地抱著頭,他試圖伸手,女人卻像散沙般,瞬間融成血水,往窗縫下流。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這一次,換成男人的聲音,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回蕩,顧庸之覺得,再這麼被洗腦下去,他可能真的要以為,那是他潛意識里的渴望吶喊,控制不住跳下去了。
他甩甩頭,力持清醒,伸指按住太陽穴,凝神低語︰繡繡,你能來一下嗎?
話才剛說完,回頭便見蘇繡出現在會議室門口。
被飼養的獸,形同締結契約,與主人之間會產生無形的連結,蘇繡第一天就告訴他了,只要凝神召喚,對方便能感應到。他第一次使用這技能,是在家刷馬桶刷到一半清潔劑用完了,吩咐她回來時帶罐檸檬香味的浴廁清潔劑。
今天是第二次。
與她四目相交的剎那,蘇繡原本淡然的神情忽地一冷,很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走過來。
「繡繡?」顧庸之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往下拉。「你要做什——」
她傾前,額心輕踫他的額心。
瞬時間,那股炸裂腦門般的疼痛,像是被抽離一般,一點一滴自兩人相抵的額心流逝。
彼庸之理解地笑笑,在她松手退開前,模了模她後腦杓。「謝謝。」
「欸,你們!要秀恩愛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旁邊的人忍不住說道。這里是命案第一現場,尊重一下死者啊。
「你誤會了,我們是來幫忙的。」頭痛減輕,顧庸之比較有精神說話了。
蘇繡一來,周遭那股混亂濁穢的磁場瞬間清明不少,被攪得混混沌沌的思緒也終于能運作思考。
「這間會議室,是不是已經有兩個人從這里跳下去了?一男,一女。」
員工頓時噤聲,不敢答,看向不遠處那位看似主管的男人。
那主管就是剛剛幫他面試的男人,他記得姓吳。
吳經理語帶防備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不瞞您說,我看到了。」
周遭群眾倒吸了口氣,接著一陣竊竊私語。
彼庸之一口氣把話說完︰「那個男人,身高約一七五公分,微胖,死的那一天,脖子上圍著一條格紋圍巾。」
他真的很不想出這種風頭,但他明確地感應到,還會再有第三個,如果今天,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地離開,他的良心過不去。
有些事情,沒看到、沒遇到,他可以當作沒這回事,但是真的踫上了,他能夠裝作不知道嗎?人命沒有那麼輕賤,能夠不死的,他還是希望不要死。
周遭人群不約而同退開一步,下意識遠離那扇窗。
吳經理一陣驚疑,猶豫了下,才道︰「他有簽賭的壞毛病,挪用公款後,一時間想不開就從那里跳下去了。」
每個人會自殺,都是有原因的,不會無緣無故想不開。也正因為精神萎靡、意志頹廢,更容易受到不好的磁場吧擾,一瞬間的恍惚,生命就沒了。
蘇繡盯著那扇窗,一會才出聲道︰「回圈。」
「嗯。」顧庸之認同地點點頭,他也感受到了。
這里,已經形成一個回圈,一個人跳下去,死亡,再抓另一個跳下去,前一個得以離開,後者補替;接著再抓一個,第二人離開,第三人補替……無止境的回圈。
在民間,有個通俗用語,叫作「抓交替」。
這里的磁場已經很糟糕了,所以他讓蘇繡來,看看能否淨化。
他看看蘇繡,對方點了點頭。「要封窗,一年。」
好,可以淨化,那就沒問題,現在只剩下一點——
「吳經理,我現在說的話,請你務必做到。首先,封了這扇窗,一年內都不要打開;第二點,找人來做場法事,看要引魂還是超渡一下今天的往生者;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把這東西貼身收著,不要讓它離開你身上。」
吳經理不解,看著被塞進掌心的香火袋。
表魂其實沒有那麼聰明,當祂們尋找到對象時,必會土法煉鋼地在他們身上作記號,以免茫茫人海中跟丟了,那記號的意義,某種層面上來講,也跟他與蘇繡差不多,是一種天涯海角也能感應到的連結。
這就是他很確定還會再有第三個的原因——吳經理,就是被點名的第三個。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能看見,但反正他就是看見對方眉心上殷紅似血的鬼指印了。
後來警方到場,做完例行性的詢問與筆錄後,便放他們離開。
走出大樓,前往公車站牌的路上,兩人並肩走著,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塞給吳經理那香火袋里的符,是上次在民宿畫的,他留了一張,放進香火袋里貼身收藏,一來是留作紀念,二來是覺得,自己現在好像也滿容易撞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比誰都還需要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