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人可以說,就算說給母親听,老人家也听不懂,更不在乎。
不會有人在乎的,在這世上,她等于是孑然一身了。
趙晴摘下耳環,是安書雅送給她的,那雙心噙淚的耳環——為什麼他偏偏要送她這樣的耳環呢?難道他也料到她最終不得不哭泣的命運?
她將耳環托在掌心,哀傷地望著,許久、許久,方搖搖晃晃地起身,重新把耳環戴上。
她躑躅地舉步,即便旁徨地不知何去何從,也只能認命地離開。
除了這副耳環,她能帶走的,只有僅剩的自尊。
第9章(1)
她怪怪的。
深夜,安書雅獨自倚著陽台圍欄,在月下獨酌,一面喝著紅酒,一面想著他的妻。
從下午她突如其來地現身機場,他便覺得奇怪了,當然,她親自來接機他很高興,但為何不是開車來接,而是選擇搭計程車呢?
她說她有些頭痛,不想開車,既然如此,何不在家里等他就好?
回到家後,她的一舉一動更詭異了,先是躲避他的踫觸,當他發現餐桌上已擺滿了豐盛晚餐,驚喜地贊嘆,她卻是冷冷淡淡的,彷佛很不自在。
他們共進晚餐,她異常地沉默,他體諒她身體不舒服,要她早些去床上躺著歇息,她竟似如蒙大赦,立即轉身回自己房間。
他不免有些失望,今天他生日,又是夫妻倆小別重逢,原本想和她多聊聊的,喝喝小酒、一起看DVD之類的,但見她意興闌珊,他也不好相強。
等到打開冰箱,發現她親手做的蛋糕,他情緒驀地亢奮起來,自從母親過世後,這還是初次有人想到替他過生日。
他感激她的蕙質蘭心,可興沖沖地去敲她房門時,她卻說自己很累想睡了,門鎖亦緊緊扣住,顯然不歡迎他的闖入。
這是他的妻嗎?在他出差前,兩人的關系明明很融洽很親密的,每晚都同床共枕,只是短短七日,她又變回從前那個冷漠疏離的沈愛薇了嗎?
前陣子那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甜蜜生活,難道只是他的一場春夢?
安書雅啜著酒,也不知是酒精令他頭腦昏沈,還是回憶真的太不可信,他忽然感覺恍——心神游走于半夢半醒之間。
他想起前往美國出差的前幾天,接到的那通來自徽信社的電話。
他們說,他的妻經常出入宜蘭某間安養院。
那間老人安養院,顧名思義,收留的就是各種年邁病患,據說他的妻前去探望的便是一個失智的婦人,年約五十多歲。
謗據安養院的資料,送她前來住院的是她的女兒,趙晴。
趙晴!
這個名字又出現了,愛薇說趙晴是她的高中同學,但有必要一再去探望一個同學的母親嗎?兩人的友誼有那麼親嗎?
而最令他震驚的,院方的工作人員居然指認愛薇本人就是趙晴!
這太玄了,簡直不可思議。
他理該熟悉的女人,最親近的枕邊人,莫非擁有雙重身分?
得知這件莫名其妙的事實後,他不時有意無意地暗示妻子,鼓勵她對自己吐露秘密,但她像緊閉的蚌殼,就是不願坦白。
如今她的舉止越發怪異了,令他腦海不由得浮現某種陰暗的猜想……
不會的!不會是那樣,不可能!
安書雅猛然甩頭,甩去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他喝干杯中酒,大踏步回到室內,來到餐桌前。
桌上,她為他做的蛋糕退了冰,邊緣的女乃油開始融化,刻在巧克力版上的LOVE也逐漸變得模糊。
他盯著那慢慢淡去的英文字母,就好似那本來熱烈的愛也于一夕之間消逸,他不明所以,胸臆橫梗著一股難言的憂郁。
他用指尖拈了口女乃油,送進嘴里,該是甜甜的味道,為何嘗起來會有些苦?
安書雅凝立原地,神情木然如雕塑。
為何他會有種哀傷的預感,他愛的那個她,已經不見了?
他,失去了她。
他什麼時候才要跟她攤牌?
沈愛薇坐在副駕駛座,車窗降下,迎進涼爽的清風,她望著窗外風景,指尖有些不耐地輕敲著。
今天周末,安書雅說要帶她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兩人先到家里附近的咖啡館吃過早午餐,接著他便開車載她經過海岸線,來到一所綜合醫院。
「大學的時候,我有段時間在這里實習。」他解釋。
她不明白他為何帶她來這種地方,她也不關心,她只覺得奇怪,這幾天安書雅看她的眼神明明就像是察覺到某些不對勁,怎麼遲遲不戳破呢?
他在算計些什麼?
對于男人,沈愛薇一向是抱持著謹慎懷疑的態度,即便是她心里斷不了牽掛的那一個,她也難以坦然敞開心房。
何況是安書雅。
與他結婚近三年,她深知他不是個能輕易打發的人物,他太聰明,也有野心,很清楚如何抓住她的弱點。
她所能做的,只是盡量與他保持平和的關系,不管私下兩人怎麼相敬如「冰」,表面上都要裝出模範夫妻的假象。
他想得到醫院,想在社交界擁有一定的地位,她便配合他,這不僅是身為他妻子,也是沈家千金的本分。
她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她的人生不能由她自己來決定,婚姻大事更可能被當成穩固家業的籌碼。
就這麼認命了嗎?
內心曾千百次地交戰.善與惡,乖巧或叛逆,在一次次地受傷後,她終于有了結論。
她不要再傻傻當個受害者了,從今以後,只能由她來傷人。
安書雅、趙晴,都只是她的棋子而已,每個人都是……
沈愛薇無聲地冷笑。
安書雅也不知是否警覺到她惡意的心思,瞥望她一眼,雙手俐落地旋動方向盤,轉個半圈,倒車卡進停車格。
「我們進去吧!」
他開門下車,領著她來到醫院的兒童病房,其中一間專供病童玩耍的游戲室,此刻正有個義工阿姨親切地對孩子們說繪本故事。
「你記得這里嗎?」他問。
她顰眉,疑惑不解。
「角落那台鋼琴,你看到了嗎?」他指指室內。
透過玻璃窗,她的確看到一架廉價的鋼琴,黑色的外表擦得晶亮。
他望向她,眼神意味深刻。「我第一次見到你,便是在這里。」
她愣了愣。
「當時你應該還在就讀高中吧?我在這里實習,有一天偶然經過,看見你彈琴給病童听,我還記得你彈的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她彈莫札特?沈愛薇訝異地挑眉。
「不記得了嗎?」他澀澀地苦笑。「我可是印象深刻呢!那天我心情很糟,很厭倦,是你的琴音撫慰了我,說也奇怪,後來我精神就振作許多了。」
沈愛薇心念一動。「你說我在這里彈琴?」
「嗯。」
「彈(小星星變奏曲)?」
他點頭。
她驀地笑了,笑聲尖銳而諷刺,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他。
安書雅瞬間變臉,眸光黯下。「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笑?」
「我笑你傻啊!書雅,你真傻。」她肆意嘲弄。
他擰眉。
「我不彈莫札特的。」她收住笑聲,直直盯著他,明眸清冽凝冰。「莫札特的風格我不喜歡,太輕快了,我喜歡感情更深沉更內斂的,比如晚年的蕭邦和布拉姆斯,他們的曲目才適合我。而且我干麼沒事來這間醫院彈琴給病童听?我不是那麼有愛心有閑情逸致的人。」
安書雅眉峰更聚攏了。「你的意思是,那天彈琴的人不是你?」
「嗯哼。」
「我不可能看錯!」
她聳聳肩。「我沒說你看錯。」
他沉郁地瞪她。
「你還不懂嗎?」她冷酷地勾唇。
敝石嶙峋的海邊,浪濤拍岸,潮聲滾滾,天色是那種晦澀的灰,卷著濃雲,彷佛隨時會掀起一場狂風暴雨。